第61章
可惜身在洛阳的武媚娘和身在长安的李治不能及时获知到孙思邈的这出遭遇,来认领一下李清月的所作所为了。
以至于孙思邈只能在喝下了那杯名义上降火赔罪茶水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么足下想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问题是什么,现在应该可以说了?”
他自认自己行医多年,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见过的人可能比面前这孩子吃过的饭都要多,偏偏就被以这种神奇的方式诓骗到了此地,还得觉得对方颇有礼貌。
怎么没有礼貌呢?
为了支开他的弟子,只将他一个人请来出诊,她甚至在登门之前,先让人送来了那样一头野猪。
——仔细想来,那也确实不可能是周边村民送出来的东西。
再有,她虽然是上门来“绑人”的,也还规规矩矩地等到了他给其余病人看诊完毕,这才交代来意。
此刻二人相对而坐,对方赔礼也赔了,还将这上屋抽梯的用典也给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面前,好一出有礼有节。
这么一来,跟她生气还显得自己这个年长者不够有风度,毕竟她的年龄只怕还没他的零头。
孙思邈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四周江水泱泱,困居其间,仿佛并非身在俗世之间,但薄荷的提神醒脑又足以让人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做梦。
他甚至下一刻就瞧见了一个应该梦不出来的场景,这年纪不过才五岁上下的小孩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鱼袋放在了桌上,开口便道:“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姓李,我阿耶给我的封号是——安定公主。”
姓李?李唐皇室的李!
孙思邈心中一震。
他曾经面见过唐太宗,如今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李治也曾经和他打过照面,按说他也不必对于见到皇室子弟有什么异常反应,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位如此年幼的公主跑到蜀地来找人。
找的还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医者。
不错,医者的地位确实是自隋朝就有了显著的提升。
那时光是在读的太医署弟子都有一百多人,到了李唐,虽是在生员数量上有所减少,但也更趋于精细栽培。
各州也已陆续有了医疗部门,以满足州境内的治疗。
可即便如此,对于能识字的人来说,医者这个位置自然是远不如去做官的。
哪怕只是做个胥吏,只能算是个流外官,距离入流品阶遥遥无期,也要比医者风光。
谁曾听过一位皇室公主亲自来偏远之地寻一个医者的?
这位公主还没给他以起身行礼的机会,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刘琦上屋抽梯,是为从诸葛先生处获知自己的生路,我自先生处则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
孙思邈:“公主但说便是。”
李清月擡眸,目光炯然,“先生觉得,天下百姓的求医归宿是哪里呢?或者,您觉得以您一己之力能救助多少人呢?”
这是两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
孙思邈也很难在听到这两个问题的第一时间就给出答案。
他必须先承认,李清月方才所说的有一句话是没错的。
若没有方才的那一出骗人上船行为,而是在他孙思邈的医庐之中问出这个问题,他十之八九会当对方在模仿大人的话鹦鹉学舌。
可有了这近乎于“不骗不相识”的一出,他却必须认真审视这个问题了。
他缓缓开口:“行游各州期间欲向我学习的,均可称为弟子,合计四十余人,可惜已有小半数过世在我前面。剩下的人里,有两人最有可能继承我的真传,但若将尚能坚持行医的全部算上,还有二十人。”
李清月追问:“那如先生一般不计进项,不问贫富,一视同仁看诊的,又有几个呢?”
孙思邈有一瞬的沉默,还是选择了作答:“十二人。”
只有十二个。
“那好,便以这十二人为数。”
李清月为他计算:“昨日我已令人守在先生所住药庐附近,看见合计有十人前来向先生看诊。但一年之间并非每一日都能如此,先生还有多时要用于撰写医书、辗转路途、外出采药,所剩天数至多为一半。”
“还有些病人的病症疑难,就如我今日所表现的那样,需要您亲自上门去见,四五日内最多诊治一人。那么姑且核算下来,以先生的本事可医治一千余人。”
“但我也令人在州府之间打听过,所问百人之中,并不知先生住在此地的有三十人,因言语不通而被迫放弃前来诊治的有二十五人,这其中必然还有因身体康健而不必来寻先生的。所以这千人中,重复的有多少呢?”
她说到“言语不通”的时候,孙思邈目光中也闪过了几分暗淡之色。
是啊,他是和弟子说,此地淳朴,可以久住,但在此地住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是发觉了一些不便长留之处。
益州的各处山脉水网,将此地切割成了一片片的区域。
在这其中,隶属于不同民族的南蛮各有其语言特色,就算有人能精通官话与方言,能从中翻译,也有不少人还是没法和孙思邈正常交流。
比起他身在长安之时,此地的病人来源终究还是太少了。
他叹了口气,回道:“登门求医之人,我大多心中有数,若以生面孔来计,一年之间合计不过三百人。”
李清月追问:“先生的弟子诊治手段应当也不如您高明?”
“不错。”在这一点上孙思邈也没必要说假话,“他们一年之间合计可看的病人大约在一二百之数。”
若是加上他所教授出去的药方,能救济的人数倒是更多一些。
可只按照实际救治的人数就少太多了。
“那就以二百来算吧,一年之间可救治病人,只有区区两千七百人。不足三千之数。我不知先生知不知道此事,但大唐今日的总人口,已超过了一千五百万。”①
三千对一千五百万,这听起来真是个异常悬殊的差距!
李清月其实并不是来给孙思邈泼冷水的,但既要达成将人请去洛阳的目标,便也无所谓在话中多拿到几分主动权。“您看,若以天下人口来算,光靠着您四方行医可救,五千人之中也仅有一人而已。”
“所以我方才问您,天下百姓求医的归宿在何处呢?”
孙思邈垂眸,咀嚼了一番这个数字。
他自己清楚,这个默念并不是在打退堂鼓。
这等直观的数据呈现在面前,其实并没有让他有所沮丧,毕竟他行医数十年之间早已有了这种认知。只是,此前确实没人以这等方式,将其呈现在他的面前罢了。
因此,当他再度擡眸的时候,用笃定的口吻给出了一个答案,“归宿如何,不是我以一人之力可以回答的,但起码,医书可以流传开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先完成了千金要方的撰写,现在又开始完善其中的增补备注,形成千金翼方。
李清月目光中隐有动容之色,却还是给出了一句依然真实的答复,“但先生并不能否认,光靠着抄录的办法,难以形成足够规模的传播。或者说,光靠着民间的抄录,不能够形成足够的影响力。”
是啊。
谁说不是呢?
孙思邈看似面色未改,心中却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吧。”
“我想邀请先生往洛阳去。”
李清月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医者,让孙思邈不难自她的目光之中瞧见里面的认真之意。
“我也不想瞒着您,我来寻您找的理由是为阿娘寻医,确保她腹中胎儿能顺利生下,且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现在也没改变这个想法。”
“但我邀请您往洛阳又不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更不只是因为洛阳的人口要比这益州东阳县多出数倍,而是因为——”
“我觉得您在洛阳有更多可做之事。”
见孙思邈颔首,示意她说下去,脸上也已对她多出了几分信赖之意,李清月这才放心地说道:
“其一便是如您所说的医书。”
“或许您身在益州还不知道,我阿耶在这两年有意校正本草经集注,新修编一本《本草》,将近年间有勘误的草木用法与外来药物一并修编其间。以我看来,您在千金要方之中投入了如此之大的精力,为何不参与到新修本草的项目之中呢?”
天下知识,全凭一人之力无法尽数掌握。
就像与孙思邈有书信往来的李淳风,他也需有太史局千余人在旁协助观测记录。孙思邈又何必非要单打独斗!
修编本草就是这一个将医者的人力汇聚在一起的行为。
“在此事上汇聚起来的何止是有太医署编制的医者,还有可能是更多有过诊疗经验的人。”
李清月补充道:“现如今太医署弟子确实只有四十人,但若在修编医书的同时在洛阳另起炉灶,想要扩张多少弟子,可以是另外的规矩。比如说现在,我阿娘就已在洛阳招募医者了,您现在若往洛阳去,正可做个领头之人。”
孙思邈听得有些疑惑。
因他身处益州的缘故,他还并不知道洛阳已被启用成为了东都,所以不太能明白为何要在洛阳另起炉灶。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话中听出,官方修订医书和招募更多弟子这两个明晃晃的诱饵,都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前头。
又听李清月接着说道:“人若多了,何止是那新编本草,便是先生的千金要方也能有足够的传播度,难道不是吗?”
是啊,医学上最缺的,就是人呐……
就算是孙思邈也不由叹道:“公主提出的这两项,真是令人难以拒绝。”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仅如此,我想先生觉得犯难的还有几件事,当先生前往洛阳,为我阿娘看诊顺利后,都能凭借此功来谈。”
“比如说,我听您儿子提及,您曾经感慨过,有些病人在看诊之后并不适合于住回到家中,但大多数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自南北朝佛教兴起以来,便有六疾坊这样的存在用于收容病患,可惜不仅在统筹上少了朝廷支持,也少有推行于各地。”
孙思邈听到这里,眉头一动,“莫非公主的意思是,这等照看患病之人的地方也有可能在洛阳修建起来,而后推行于天下?”
李清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道:“那就要看,您能否教导出足够多的弟子分配到州中了。”
事实上她并不必急于许诺于此事。
唐代的悲田养病坊出现,乃是时代的必然,只是在负载能力和管理人员安排上还需要仔细考量。也需要研究清楚支持悲田坊运作的钱财从何处而来,但这些都可以等到孙思邈这样的医者坐镇中央后再行考虑,而不必在现在空画一个大饼。②
孙思邈显然已自她指示的这个方向中想到许多了。
他喃喃出声间,并不难被人听到,在他的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心绪沸腾。
“不错,先得有人,才能有更多的养病之地!”
他此刻无比庆幸于自己精于养生之道,这才让自己并不是个需要人照看的糟老头子,而是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投身于这项能得到大力支持的项目中。
明明说话更多的也不是他,他还是下意识地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又饮下了一口,借着薄荷的凉意,这才从“他还撑得住,必定要促成养病坊建立”的想法中缓过了神来。
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这位安定公主的话中提到了他的儿子?
但孙行应当并不知道他身在蜀中才对!
以方今这等传讯不便的情况,应当也不会专门有人将他的消息传到关中。
只是还没等孙思邈问出这个问题,他就已听到李清月再度开口,“另一件,便是培养女医。”
“宫中有专为妃嫔与皇室子女服务的女医官,可到了民间却几不存在。我想先生也不会不知道,固然有您倡导建立妇科,也在医书之中将妇科儿科的病方写在前头,还是会有大批讳疾忌医之人。”
“当然,这可能并不仅仅是她们觉得看诊不便,还因为她们没这个条件被准许看诊。但无论如何,总得先有看诊的地方和人手,再讨论能不能让人来。”
孙思邈有些唏嘘:“公主说的不错,这也同样是我走遍各州所见的问题。妇人产后的心闷、虚烦、恶露等事并不少见,但能接受让外人看诊的却少之又少,有些时候我也只能将成书的诊治方案告知于对方,让她们遵照药方抓药。”
但病症这种事情,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表现,又怎能按照这种照本宣科的方式来诊治呢。
往往让他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孙思邈是很想改变这一点的。可凭借着他的这手医术,并不能推动一些早已坚如磐石的东西。
正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才在忽然听见李清月提到此事的时候同样觉得不真实。
他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这件事上,公主真能做这个担保之人吗?”
李清月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孙思邈,她前来蜀中是偷偷摸摸不辞而别的,回去之后可能会被阿娘教育。
这说出来有损她的形象。
于是孙思邈就只见她笃定地回道:“我会竭尽全力促进此事。您不必觉得我年纪小,说话没分量。”
她说话之间摇了摇手边的鱼袋,提醒着对方,这个本应该由官员掌握的标志很能说明她的特殊待遇。
“当然了,我也更希望您能抓住为皇后看诊和修编本草的机会,让自己的话多些分量。”
她想了想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这与您无心功名并无矛盾。”
孙思邈若是想在宫中做医官,早在隋朝或者李世民在位期间就可以做了,可他并没有选择这条路,足可见他的平生志向。
若非李清月将这几个颇有发展前景的目标放在他的面前,他很有可能没打算在短时间内从益州回返关中。
但现在,既然有些事情必须站到一定的高度才能去做;有了李清月方才的陈说,他也不必担心什么理念冲突之事——
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孙思邈的心中还有最后的一点天人交战。
这位安定公主所勾勒的前景,对他的吸引力着实不小。
那几个数字也反复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可是受到皇室的领导来决定行医计划,终究还是……
李清月忽然又补了一句,“我以如今稚龄便敢来蜀中向您争取邀约,您比我多活八十年,难道还不敢试一试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吗?”——
当孙行前来此地见到父亲的时候,安定公主已不在此地了。不知为何,他瞧着父亲的面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
早年间父亲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在俗世之中行走的医仙,正因为是仙,所以才对任何病人,无论其性别贫富,都是一视同仁。
这并不是坏事,起码对于一心钻研医术的孙思邈来说不是坏事。
但以孙行此刻所见,在父亲的身上他瞧见了几分人气。
这种人气像是什么呢?
像是他忽然找回了更年轻时候的状态,有了一出新的奋斗目标。
这肯定也不是坏事,对吧?
“你愣着做什么?”孙思邈打量着自己的这个老来得子,很有些无奈,“说起来,安定公主是如何知道我在蜀中的?”
孙行老老实实地答道,“她闻出来的,说是您的纸上有石硫磺的味道。再加上您那张信纸的背面还沾上了空青,就不难推断出来了。”
“难怪……”
“难怪什么?”孙行问道。
孙思邈回他:“难怪公主在离开之前说,她听闻炼丹术士有一种伏火法,是混合石硫磺、硝石、硵砂,将它们一起用火点燃,就能令其迅速燃烧。我这里既有原材料的话,能否让她从旁见识一番。”
孙行觉得,这确实是那位好奇心旺盛的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想想她都能说服父亲为她所用,孙行又觉得,不能仅仅用好奇心旺盛五个字来形容她。
相比之下可能还是他在此时更有好奇心一点,“那她还和父亲说了什么?”
孙思邈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将其他话告知于旁人。
在经由安定公主说出了那一番话后,再回头去看这个上屋抽梯的说法,更让人觉得这不是个孩童戏耍之举了。
毕竟,有些话从一个这样年少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未必会让人夸赞她乃是神童,反而只会让人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连他一个见惯了风浪的人都免不了惊愕当场,何况是旁人呢。
所以既是“上屋抽梯”,江中相谈,就让这出对话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只有流水知道吧。
孙思邈一边朝外走去一边说道:“她还说……”
“你既在医术上天赋不高,就专心一点学好考明经科的本事吧。”
反正公主说了,既要为修编医书而招人,又要募招女医,他也不必非要揪着儿子学好这门本事了。
孙思邈想想也认可这个建议。
安定公主的想法既是让更多百姓能得到医治,必定身负仁心,孙行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或许也是一个好出路。
“还有,带我去你们在岸上暂住的地方吧。”
公主说不能浪费她的那番求医表演,方便在此基础上将他直接带往洛阳,但也不想让当地百姓忽然就没了看诊的去处,所以还要去找已去上任的段宝元商量一些后续的事情。
起码这两日间,他作为一个已经出门行医去的人,是不能出现在原本的药庐之中了。
“对了,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孙思邈认真地端详了孙行有一会儿,问道:“和公主同行的人里,像你一样精通药理的有几个?是谁告诉她忍冬、薄荷以及枸杞这种搭配的?”
孙行:“……”
他现在说,这是公主自己有本事而不是他,他父亲会相信吗?
恰好在此时他眼尖地看见卢照邻从前面经过,他连忙扬声高呼:“升之,你不是说想见一见我父亲吗?不如现在就让他瞧瞧,你的身体是否康健啊!”
卢照邻:“……啊?”
这人有没有父亲在面前,区别这么大的吗?
自打孙行被“胁迫”同行到如今,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家伙这么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