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这话其实说得不对。
天子欲废立皇后,当然不能说是家事,而是国之要务。
是国事!
可李治听得很明白,那与其是在说,陛下可以自行决断家中事务,不用问询于外人,还不如说,这是李在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决定可以不必非要问询于旁人的意见。
一个备受掣肘的天子,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管不好,还能管得好天下吗?
当然不能!
那么陛下若想要废后立武,就放手去做吧。
李没有将话说得坦白且坚决,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他不在乎那么多朝堂纷争,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稳这个天子的位置,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百官拜服,威加四海。
更为重要的是,李多年在军伍之中,能为李治争取到的武力支持,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
当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时候,他的脚步已比此前轻快了不少。
他甚至当即转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议了一番。
在三日后的官员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带着武媚娘出宫,拜谒了长孙无忌。
与他们二人一并抵达长孙无忌宅邸的,还有十一辆满载货物的车。
其中一辆车中装满了金银宝器,而另外十辆车里,装着的都是各种罗绮锦绣之物。
这些礼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库而非国库,哪怕是李治要将这一笔礼物送出,也颇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来见长孙无忌的目的,他又与身边的武媚娘对视了一眼,将这份情绪给收了回去。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位处长安城中崇仁坊的东南角,便贴着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边出来,就是朱雀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
故而长孙无忌上朝,不过是走两步的事罢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虽如今的长安城里,崇仁坊还不到唐朝后期那“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样子,但因太尉与诸多达官贵人居处其间,还是令此地身价百倍。
更何况今日,还是天子亲自到访。
长孙无忌托大嚣张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亲临之时的礼数倒也未曾忘记。
只是在朝着陛下带来的十一车珍宝绫罗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闪过了一缕异色。
而再看陛下还将武昭仪带来,那便更是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暗道,他这外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执拗得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先前用认同褚遂良的话作为回应,再加上京城中近来出现的种种风闻,已经足够让李治清醒过来收回成命,却没想到,他眼看着是还没死心,还是想要将武昭仪册封为宸妃!
这次还将“贿赂”的筹码摆得更大了。
饶是长孙无忌自觉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陛下的长辈,也没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这样的体面。
但该回绝掉的东西,还是得说的。
可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料到,当他将李治接入府中,让其在厅堂上首坐下后,会从李治的嘴里说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古今之间的大罪,其中一项便是无子绝嗣。当今皇后虽有太子养在膝下,却并没有生育,反倒是武昭仪已接连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后,想废黜王氏的皇后之位,立武昭仪为后,太尉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怎么会是皇后?
不是宸妃吗?
他朝着李治看去,惊觉对方神容平和,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来“贿赂”他,让他改口的,更像是前来通知。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有了这等转变。
可陛下的问题已经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让长孙无忌去着人探寻李治之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在已经回复过一次推卸责任的答案后,他也不适合再用褚遂良当挡箭牌。
他必须给出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
长孙无忌眼尾的余光瞧见了同在此地的武昭仪。
今日对方虽不到盛装出行的地步,却必然是经过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让其看起来风光逼人,正与李治那句封后愿景相互映衬。
也让长孙无忌难免去想,当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后提出将武媚娘接迎回宫的时候,并未做出拦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话虽如此,现在拦阻也不算太晚!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调和缓地说道,“昔年先帝病笃之时,不止将国之重任交托于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肃清海内,定鼎乾坤,还曾对我等说,我好儿好妇,今将付于诸卿。陛下可还记得此事?”
这好儿好妇之说里,好儿媳妇自然是王皇后。
这既是太宗钦定的佳媳,那么出于自古所循的孝道,便不该将其随意废黜。
陛下用无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说法开篇,长孙无忌便以温吞的答复打出了孝道这张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仪曾经以李治妃嫔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将“父亲赐予妃嫔给儿子”这等说法过了明路,长孙无忌完全可以将话说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仪昔事先帝”之类的理由。
见李治面露不虞,却没打算回应这句先帝嘱托,以防落人话柄,长孙无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后无子之故废后另立,也当择贵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为妻,与之一并广施恩泽教化与民,这才是帝王典范。”
“再有,陛下继承大统至今,时逢灾厄频发,应当不愿见到皇统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说长孙无忌的前一段话里,还算给李治留了几分脸面,就算是举皇后出身高门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时候,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与文德皇后来说,那么后半句话,便是威胁之意有过于劝谏了!
永徽年间的旱灾洪灾以及其余种种缘故造成的粮荒接连登场,又有边境反叛恶邻崛起,是能称一句“灾厄频发”。
长孙无忌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在问,到底是谁帮着李治将这样的乱局给平定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武昭仪那早已随着先帝而走的父亲,也不会是她那些没一个能出头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么李治凭什么觉得,武昭仪能顶替掉王皇后的位置?
只是凭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场上做事,凭她还算有几分政治头脑?
李治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抱着这种幼稚的想法。
……
长孙无忌目送着天子拂袖出门之时,依然无比坚信,自己今日给出的拒绝答复才是方今时代的潮流。
“陛下送来的十一车礼物并未带走,该当如何办?”下属朝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将其先送入库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觉得,他在将礼物带来此地后再将其带回去,显然有些不妥,跟彻底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区别,那他到底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其收下就是。
权当陛下给自己这个舅舅的礼物。
说不定陛下还要觉得,是他的这一番言论点醒了自己呢。
然而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确实是眉头紧锁满含怒气地离开了此地,却并不像是长孙无忌所希望的那样,因再度受挫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甚至于,在和武昭仪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马车后,他的脸上过于鲜明的神情还骤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间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说,英国公李给他的那一句支持,让他的精气神有了异常明显的改变。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应当说出几句激怒太尉的话,让他将您给直接打出来。这样一来,崇仁坊里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盘了。”
武媚娘这句打趣的话让李治不由笑了出来。
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此刻沉静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点锐利,更是让这双眼睛有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
而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边人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他回道:“过犹不及,如今这样便正好了。”
李治拜访长孙无忌的次数已不少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想让他这位好舅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越来越危险,若真想和天子相处得宜便应该放权于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当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将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议,更别说是皇后了。
他今日前来,要的也不是长孙无忌的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议的时候,媚娘便建议他,做出这样的一番行为,固然损失了财货,也得不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却能拿到三个好处。
其一,天子没有对不起长孙无忌这位托孤之臣,也没有对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对这等大事的时候,他依然将长孙无忌作为头号被问询的对象。
其二,长孙无忌收到了李治意图废后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后背后的宗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绝不会对此消息有所隐瞒,而是会将其扩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马对李治的劝谏,来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叠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说,清月第二日坐在湖边望云亭里捆花编草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阴影。
她擡起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前头站着个人。
一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
清月脑筋一转,仰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宫之中的衣着打扮和年龄都是过于明显的标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错认。
这小姑娘的发间金饰都是适合幼童的精巧模样,挂在双髻上颤动,衣着也绝非权贵之女可穿着的,再想想她的年纪,除了萧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清月实在难免想到个笑话。
某些史书里说,萧淑妃倒台之后,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岁还没出嫁,还是依靠着当时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给宫中的侍卫。①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后出嫁,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嫁给的还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横看竖看也跟谣传之中大字不识的侍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让有些人怪喜欢造谣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还只有这么点大的妹妹,居然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思绪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萧淑妃素来不拘着她们两姐妹在宫中玩闹,她便干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萧淑妃对她们保护得太过,对于宣城公主李素筠来说,面前这个还没半个她大的小女孩,并不是她母亲的敌人所生的女儿,而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没跟着往万年宫去,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同她打过交道。
李素筠没给人当过姐姐,母亲的另外两个孩子李素节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长,这会儿听到一声“阿姊”还觉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着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动作,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说一岁多的孩子应该没那么容易交流,结果她刚将这个问题抛出来,便见清月重新将目光放到她的脸上。
她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阿娘说喊阿姊。”
“……”李素筠被这句理所当然到直白的话给打败了。
但想想她也没法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嘴里听到什么“感觉你是阿姊”或者“因为看你亲切”之类的话,这个答案又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刚想出了那么些神奇的对话模式,就忽见自己的膝盖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诶?”
面前的小女孩长着一张格外讨喜的面容,因开春和暖,面颊上更是血气充盈,就是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压着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坐的位置确实有点不巧,正好将摆在李清月身边的草木给压着了些。
但要说这是压着花了又不至于,那至多就是些枝叶罢了。
再说了……
“御园花草,皆为圣人所有,怎么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边动了动自己的位置,一边问道。
清月认真回她:“花是临照殿里的,是我的。”
她只是看湖边视线开阔,这才将东西都搬到了这座望云亭中,又不是真在这里摘的花。
李素筠显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
不过这答复虽是有理有据,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这种性格吗?
可下一刻她便见到,清月将手中编成一束的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笑得眉眼灿烂,“呐,谢谢你让开了,送你。”
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让李素筠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但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花给接了过来。
然而她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被这个妹妹完全牵着鼻子走了,以至于在一举一动间都在遵循着她的规则办事。
偏偏因对方年岁尚小,又举止有礼,让人完全无法对她生出什么气来。
也或许……
没她想的那么多?
起身离开望云亭的时候,李素筠心中念叨,应当不是那小婴儿有着如此浑然天成的指挥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逻辑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样。
对!这也是说得通的。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年纪的孩子。
李素筠抱着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时候,还在想着下次再见到这个妹妹,得再观察观察她的行事,却忽见母亲阴沉着面色站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李素筠记事以来,几乎从未见过母亲有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种本能作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花束给藏到了背后。
而后,她一边将其偷偷递给了宫女,让其带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边端正了仪态走进了主殿,朝着萧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阿娘这是怎么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萧淑妃骤然从情绪之中抽离了出来。
对上李素筠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软。
先前在获知李治直接提出册立武昭仪为皇后的惊愕,以及那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的情绪,都在见到女儿归来的那一刻,暂时被压制在了心中。
她擡了擡手,“过来。”
李素筠应声走到前面,却忽然被母亲俯身抱在了怀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声,不知为何母亲要有这等举动。
这一下拥抱并不像是母亲在迎接她回来,无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时,萧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后头的手,在将她松开的同时,将其抓出在了面前。
李素筠抓着的那些花枝上还蹭着些泥土,现在都明晃晃地呈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萧淑妃挑了挑眉头,“你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我看是该让你和你阿姊一并去内文学馆进学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时候头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见萧淑妃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又连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后陪您用膳!”
萧淑妃松开了她的手,便见女儿连忙往宫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这连蹦带跳的样子真是让人难以犯愁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该当提醒提醒她,近来少在外头走动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到底会朝着哪个走向发展……
她本以为她和王皇后的这出联手,应当只是将陛下的那项决定给压灭下去,却不料这是触底反弹,让陛下在一怒之下选择掀了屋顶。
也对,朝堂之上看似权柄尽数集中在太尉等人的手中,只要陛下愿意狠下心去办事,因他手中兵权尤在,是真能杀出一条血路的。
万年宫大水之事已证明了,他听任那些朝廷要员发表建议,未必就能事事顺遂,还不如他豪赌之下的结果!
现在便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永徽六年的三月,在春雨落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这废王立武之事终究还是从原本的暗中讨论,被陛下摊牌在了明面之上。
几乎是在前后脚的工夫,王皇后便被扣上了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罪名。
但大约陛下自己都知道,是否真有巫蛊之术尤未可知。
他不过是要给这出废后设置一个导火索而已!
李治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毕竟比起上来便是一句王皇后无子,巫蛊之术的罪名显然要更为直白。
有李等人的支持,有去年拿到的实绩,皇宫之中又是李治自己的地盘,这巫蛊的罪证也完全能拿得出来。
同月之内——
王皇后之母魏国夫人柳氏被限制入宫。
王皇后、太子李忠均被禁足于宫中。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在长孙无忌的授意之下一并向陛下谏言。
这三人所说的话在言辞上有些区别,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王皇后从家世地位上都远胜过武昭仪,皇后无子但也有李忠记名在膝下,皇后乃是先帝为陛下赐予的发妻。
如此一位皇后,怎能轻言废弃!
但这一次,打从李治用巫蛊之名拉开正式废后的序幕开始,他就不是那么容易再被劝回来的。
对于这些人一次次对他君王权柄的限制,他在登基的六年后,也势必要给出一个有力的还击。
他也相信,在他并非孤军奋战的时候,只要他的立场足够坚定,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跳出来的。
四月的朝堂之上,几乎都是一方谏言一方漠视不听的状态。
李治身处风浪之中倒也沉得住气。
反正朝政议会里也并不只有废后这一件事可以用于议论的。
身在金满州的左卫大将军程知节被追加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大军朝鹰娑川方向挺进。
诸多战报传递入京都有商榷之处。
要不是王皇后还被禁足在后宫之中,众人几乎都要怀疑,李治提出的废后决议,只是众人的一出幻觉。
可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幻觉,在又一次遭到朝中众臣的反对后,李治并未多加言语,在结束了朝会后往安仁殿走了一趟。
以此刻皇宫之中风声鹤唳的状态,无人胆敢随意窥探天子与武昭仪之间到底又说了些什么。
为人所知的仅仅是,在第二日,武昭仪的母亲杨夫人又往宫中来了一趟。
比起去年所见,或许是因为杨夫人已逐渐习惯了在长安城中的生活,她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但清月觉得,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杨夫人的眉眼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愁绪。
也不怪她有这等表现。
昔年为王皇后做媒的同安大长公主于前年去世,寿数八十六岁的她历任了三朝七帝,见证了不知多少风云。那现年已七十七岁的杨氏,算来也差不了太多。
亲眼见过隋唐叠代的杨氏无法不担心,李治近来的过激举动,会否引发朝臣的反扑,以至于落个黯然退场的结果。
若真如此的话,已和李治完全绑定在一起的武媚娘,便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可眼见女儿此刻正值身份飞升的要害关头,杨氏又不愿意在此时给她泼冷水。
“阿娘可还记得去岁我让你留意的事?”
“啊……”武媚娘一开口,让杨氏连忙收回了思绪,“我记得此事。”
固安县公崔敦礼那头,她是去走动过两次的,对方显然也从方今朝堂局势里看出,武氏已再不是往日可随意看轻的角色。
若有明哲保身之法,确实不必强求冒尖,免得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此事在早前就已被杨夫人告知于媚娘了。以他近来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做出的缄默不语表现看,他将此道奉行得很是不错。
那么媚娘所问的便应当是后一件事了。
“自你父亲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登门往来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但……大多是些京中小官。”
武媚娘颔首,并不奇怪这一点。
那些自恃身价的高官,在反对李治将她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不止一次攻击于她的门第。
哪怕陛下在去年有意提高了武德功臣的地位,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便更不必提和杨夫人有所往来了。
杨夫人也当然不可能住到崇仁坊这样的地方去,那么平日出入所见到的人也就同样有限。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要的便是小官。
武媚娘问道:“态度上最为亲近的是哪一位?”
杨夫人想了想,答道:“是御史中丞袁公瑜。因同住一个里坊的缘故,他的夫人时常上门来与我做个伴。”
武媚娘道:“那么劳烦母亲替我转达一条消息给他。”
她随即附耳低语了两句。
杨夫人面色遽然一惊,迟疑问道:“当真要如此做?”
武媚娘语态从容,“此事乃是陛下授意,若不然我敢擅做这样的决断吗?”
她继续解释道:“方今局势,正处此消彼长之时。陛下已先贬柳奭,后禁足皇后与太子,再有过激举动,反而容易令有些人意图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以点破面,令愿意声援陛下之人再看清楚一次陛下的态度。”
杨夫人咬了咬牙,“好,我去做此事。”
或许是因身负重任的缘故,她今日便没这个心情在宫中长留用膳了。
只在离开前,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媚娘的三个孩子,低声自语道:“是该拼一把才好……”
连带着尚不能言语的六郎都被她抱起了一回后,她这才告辞出宫。
在小半个月后,这长安城中便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长安令裴行俭认为,陛下若要立武昭仪为皇后必是灾祸之始,于此事上多有妄言。
甚至意图召集几名同样有此想法之人,一并求见褚遂良,为反驳陛下建议的一方多加筹码。
御史中丞袁公瑜“不知”在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于朝中主宰意见的情况下,该当如何将谏言传达圣听。
于是将此事通过夫人的门路潜报给了杨氏。
杨氏匆匆进宫告知了武昭仪,又由武昭仪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
随后的发展便很合乎常理了。
按照天子该当有的脾气,李治可以允许众人在朝堂上发表意见,却绝不允许有人在反对于他举措的同时,还在暗地里做出这等举动。
褚遂良等人高低也是个宰相,尚有对着陛下直言劝谏的底气,可裴行俭便没这等保障了!
被检举揭发的裴行俭直接被从长安令贬斥为了西州都督府长史。
西州西州,顾名思义,自然是在边地西疆了。
“裴行俭是个人才,可惜是个有点认死理的人才,眼下先将他贬官出去,倒能起到一番杀鸡儆猴的作用。”李治看着面前正在教阿菟认地图的武媚娘,问道,“不过为何媚娘建议将他贬往西州?”
以大唐疆域之广,东南西北无处不可贬。
他虽隐约猜出了武媚娘的用意,却还是想要亲自听听她的想法。
“陛下这是要考校于我了。”武媚娘笑了笑。“那我便好好答上一答。”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裴行俭乃是个人才,既是人才,便应当先放去最缺人的地方。西北边地各族杂居,混乱多时,现如今将领的数量已不在少数了,却缺几个能在此地吃得开的文官。裴行俭明经科出身,又做过长安令,不正是个得用的人才吗?”
“其二,我听闻贞观年间苏定方苏将军便对裴行俭的军事天赋有所看重,对其多加传授。苏将军正在西域,倒不如再成全这番师徒名分。以妾看来,裴行俭这体格是没本事变成第二个裴行俨了,但若能为陛下培养出个儒将,不失为一件妙事。”
“至于其三嘛……陛下是要让人看到个态度,又不是真要失了百官之心。现如今这份处置便恰如其分。我想陛下近来,应当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三条理由足以看出,媚娘或许早年间没有这个条件接触到朝堂事务,但她洞穿全局的眼力已随着地位的上升越来越出众。
只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发表意见呢,坐在媚娘前头的阿菟已是卖力地鼓起了掌。
李治好气又好笑,“你听得懂你阿娘说了些什么吗?”
清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就算听得懂,以她的年纪这会儿也该当说自己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她是可以在现在回复的,“阿娘说的肯定对。”
李治:“……”
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说的也不算错。
西州这地方,确实是裴行俭目前最好的去处。
正如媚娘所说,若是能让裴行俭因为这趟贬官而有所得,那便是赚了。
老一辈的将领里,尉迟敬德和李已退下战场,程知节年岁渐大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苏定方到底也已年过五旬。
年轻一辈的将领里,李治数了个遍,发觉其中竟有大半都是外族将领,这听起来着实有点不像话。
不过暂时还能压制得住他们,不到急需解决这问题的时候。
反倒是在将裴行俭自长安贬官丢出去后,这漩涡之中的下一步变化,对于李治来说才更为重要。
敌方的势力削了一步,该我方前进了。
李治揉了揉额角,“媚娘,那你觉得,我们这一方的援助,会在何时登场呢?”
武媚娘答道:“最迟半个月后吧。”
反正在此期间,李治也不愁没事情做。
今年的关中雨季,还是太过漫长了些,让人总有些回到了去年的错觉,又该排查水患了。
清月望了望窗外,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今天也得窝在殿里了——
同在长安城之中,李义府也正在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
去年的雨季,当万年宫中众臣随同陛下一道受困于山中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和薛仁贵一道下山处理洪灾后续。算是在来济等人的围追堵截之中,得以在陛下面前露了一回脸。
但这份功劳,也仅仅是让他顺利地摆脱了中书舍人的官职,晋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
在中书省内部的晋升流程里,这是从正五品上阶,达到正四品下阶而已。
右谏议大夫这个位置,在中书省内部也足足有四人之数。
想想与他本事相仿、起步资历也相似的来济此刻在什么位置上,李义府便不免在心中大觉悲愤。
只恨自己没能如对方一般抱上个合适的靠山,以至于处处受制。
但还没等他就着雨幕喝完这壶酒,就忽听门房通传,说是有人到访。
他刚要令人放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边同门外的扈从推搡着,一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义府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让人退开。
没两步的功夫,那身着便服的精瘦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当即冷笑了一声,“您还有空在这儿喝酒呢?”
李义府回道:“你这是何意?”
来人名唤王德俭,与李义府同在中书省做事,担任的也是李义府早先那中书舍人的官职。因这家伙脖子上长了个肉瘤,还给自己美其名曰取了个智囊的称号。
但要说此人是个智囊倒也不错,毕竟他是礼部尚书许敬宗的亲戚,比起寻常人那自然是多出不少消息的门路。
这人也不跟李义府客套,“你还不知道吧?这京城之中即将遭到贬官的,可并不只裴行俭一个人。”
李义府见对方话说到了一半便牢牢地盯着自己,就算他再怎么因为饮酒有些反应迟钝,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一跳,“你说我?”
王德俭一脸同情地看向他,“上头斗法,下头遭殃,长孙太尉的意思,将你贬官去壁州做个司马。”
一听这话,李义府惊得差点将手中还拿着的酒壶都给摔了。
十道三百六十州,若要将各州名字尽数记住,还能对应其所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过于艰难了。可有些州的名号,因其乃是各方官员避之不及的存在,是理所当然能被记住的,就比如说这个壁州。
只因它位于蜀地!
现如今确实还没有那首蜀道难,但并不妨碍人人均知,被贬官到蜀地是什么概念。
天高皇帝远的,要想回来便难了。
李义府便绝不愿意被贬去那种地方,和南蛮打交道。
他连忙拽住了王德俭的衣袖,语气急促,“你这智囊今日既来提醒于我,总不会是来送我入死地的。不知是否是许尚书那头有何破解之法要教授于我?”
“这还用我提醒吗?”王德俭拍了拍他的手,回道,“你既得罪的是长孙太尉,那便继续为另一方添柴加火便是了。你说,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
另一方……
李义府脸色一凝。
他不会分不清楚局势,王德俭话中的另一方,自然是指的陛下。
而陛下现如今最为迫切的,就是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成全他废掉王皇后改立武昭仪的心愿。
“你是说,让我上书赞同陛下立武昭仪的想法,以求得陛下的庇护?”
王德俭抖出了一副玩味的神情,“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李义府沉默了好半晌。
去年洪灾之中他都敢冒尖出头,如今他也当然应当有这个胆量。
可上书支持废后再立,又与那时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洪灾的出现是证明了天子的判断并没有错,此番陛下这方的胜败却尤未可知。
李义府并不知道,李治敢于做出这番与朝臣的正面抗衡,乃是先得到了李的支持。他只知道,自己这个举动若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谁知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许敬宗这老狐貍让王德俭来告知他这个消息,只怕也有存心用他投石问路的意思。
但……正如王德俭所说,他李义府又与其余观望之人不同。
倘若他不冒死一搏,对于他这么个本就在边角的人物,陛下哪会在意他会不会被贬谪到看不见的地方。
李义府咬紧了牙关,“好,我写!”——
永徽六年五月,在众多反对废后的声音里忽然杀出了一个异类。
中书省右谏议大夫李义府言辞凿凿,疾笔千行,力陈武昭仪可堪为后,呈递奏表于陛下。
陛下大喜,不仅立刻着人查验了李义府的贬官诏令,将其撤回,还为其升官右散骑常侍。
消息传来的时候,身处于风浪中心的武昭仪却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还在继续教授子女习字。
反倒是她怀中的女儿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不喜欢的哪只是李义府的名字,而是对方的人品。
李义府,投机倒把的小人一个。
若是拿李义府去和裴行俭相比,那当真是侮辱了后者。
可前者升迁后者贬官,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政局起落的无奈。
“我也不喜欢,”武媚娘没因为女儿孩子气的表现而将这句话忽略掉。
她望了望窗外,感慨道:“但,这是千金买马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