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楼内。
谢揽进入二楼雅间之后,瞧见房间里除了徐宗献和骆清流,还坐着一个人。
此人背对着房门,谢揽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是谁。
但能和徐宗献同桌而坐,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就是皇亲国戚。
骆清流见他入内之后只顾着打量那人的背影,忙从徐宗献身后来到他身边,提醒道:“大人,屋里热……”
谢揽将披风解了,递给他,随后朝徐宗献抱拳:“玄影司千户谢揽,见过大督公。”
徐宗献看他的目光,添了几分探究。
与上次宴请他夫妻二人时相比,他好像有了些变化。
尽管依然不弯腰,态度也是一样的倨傲,但多了几分主动。
不再像之前,完全是看在自家夫人的面子,才愿意搭理他。
仅这一个细微的差别,徐宗献猜测,他许是有心思立足于官场了。
徐宗献笑道:“过了上元节,明日就该自称镇抚了吧。来京城还不满一年,以从七品的大理寺司直,升任正四品的玄影司北镇抚司镇抚,谢千户前途不可限量……”
沈邱已将目标瞄向了军府,那这玄影司指挥使的位置,往后应是非谢揽莫属了。
谢揽如今有心做官,并不代表有耐心和他废话:“督公有话不妨直说。”
徐宗献朝自己对面之人望了一眼:“谢千户,这位是驸马爷。”
原来是傅□,谢揽和他“斗”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
傅□微微转头,和谢揽的视线碰上。
谢揽的眼睛里没什么喜怒,淡淡的,如同再看一个死人。
韩沉刚接手南疆的军政,暂时来不了京城,但国书前几日已经送到了内阁。
南疆王亲自指证的通敌叛国之罪,傅□背后那些新文臣们再怎样大胆,也不敢为他发声。
内阁将此事的处理权移交给了玄影司,傅□被沈邱软禁在了公主府,一边接受调查,一边等待南疆王上京。
本该直接押入黑牢,但被公主以死相逼,才改为软禁。
即使是徐宗献想见傅□,也要经过沈邱的同意才行。
因此也不怪傅□看向谢揽的目光,隐藏着一抹怨毒,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重新看向徐宗献:“督公约我来续当年书院的旧情谊,将他找来做什么?”
谢揽嘴角噙着一抹讥笑:“你败于我之手,却从未见过我,徐督公大概是不想你留下遗憾,让你做个明白鬼。”
他顺口讥讽两句罢了,不曾想徐宗献竟然微微颔首:“确实不想你留下遗憾。”又看向谢揽,“劳烦谢千户跑这一趟了。”
谢揽:“……”
看他模样像是认真的,谢揽想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傅□曾经设计暗杀李似修,到最后,他竟还想送傅□一程?
然而仔细一想,谢揽忽然又能理解,当年书院里不肯污蔑山长的学生本就不多,还活在世上的只剩下他们两个。
傅□一死,徐宗献成了唯一。
“既然见过了,下官告辞。”谢揽没时间也没心情听他们“叙旧”。
徐宗献点头:“劳烦你跑这一趟。”
谢揽转身要走,骆清流递上来披风。
谢揽又回头询问徐宗献:“督公,俗话说礼尚往来,我借您的少监去给我们夫妇赶赶马车如何?”
骆清流听得直流汗,他知道谢揽是随口编个理由,拽自己去灯会玩儿。
但这话说的,像是再打督公的脸。
好在徐宗献也不是第一次和谢揽打交道了,笑道:“可以。”
谢揽便带着骆清流离开雅间。
门关上之后,徐宗献看向傅□:“驸马爷笑什么?”
傅□端起酒杯:“我是输了,但想要我的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眼眸透出几分狡黠,似有后招,“督公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徐宗献无动于衷:“其实,当你的这些罪证摆在我眼前时,我最初实在费解。从前你我虽无太多交集,但在山长遭人构陷时,你我站在了一处,忍受东厂的百般酷刑,撑到了最后。我想不通,似你这般信守道义、心性坚韧之人,为何会在几年之后策划了滇中粮仓案,令滇南都司上下,遭受比书院还更惨痛的悲剧?”
傅□摩挲酒杯:“你忘了,我被公主救出了牢笼,并没有撑到最后。”
公主若没救他,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在刑房跪了三天三夜,被逼着看囚犯们被处以宫刑的惨状,被逼着听那些撕毁尊严之后发出的惨叫,他究竟能不能撑到最后。
徐宗献道:“直到我看了南疆王递上来的信,知道南疆监国的兄长翁繁曾为救你而死,临死前央你照顾他妹妹……我顺着这条线查,发现不止如此,公主从前与你并无多少往来,与翁繁反而关系密切……我猜,公主也是为了翁繁,才以‘驸马’之位,在你被处以宫刑之前,将你救出了东厂。”
如此一来徐宗献便能理解了。
恩师如父,抵死不从,守得是对恩师的孝。
逃出生天之后,过往以死,余生为报恩还债而活,守得是对至交的义。
即使埋没良心,亲手导致生灵涂炭,他也无所谓。
“我料想不到,你这般聪明绝顶,善于谋算钻营之人,骨子里竟然如此偏执。”
果然是人无完人。
傅□由着他说,不接话:“督公费力气将我找来,就只是为了教训我?”
“谢千户方才不是说了么,念在你我往日的渊源,我不想你留下遗憾。”徐宗献从袖中摸出几张泛黄的纸,和一册卷轴,搁在桌面上,推过去。
傅□蹙着眉拿起来。
徐宗献道:“我一直都想知道,当年山长酒后作诗辱骂奸佞,究竟是哪个无耻小人给密报上去的。等我入了司礼监之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知,是一名女子……”
傅□看着手里徐宗献收集来的各方口供,瞳孔缩紧,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
……
谢揽刚走出鱼跃楼,一眼瞧见了冯嘉幼和李似修。
两人面对面站在路边,李似修怀里还抱着一名男童。
在徐宗献出没的地方见到李似修,谢揽不觉得惊讶,下意识往他衣摆上看。
因为抱着孩子,他的披风几乎是敞开的,可以看清衣摆上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词太有名了,谢揽知道意思,低声问骆清流:“李夫人在?”
骆清流偷着说了声“是”,抬头朝对面的茶楼二楼张望。
谢揽明白了,扔下骆清流漫步走上去:“李大人,好巧啊。”
李似修朝他望去,礼貌的提了提唇线:“谢千户,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怀里小男孩儿眨着眼睛问:“谢千户?你就是最近许多人提及的谢揽?”
谢揽捏了下他的脸颊:“谁家的小孩儿,没大没小的。”
冯嘉幼脸上挂着笑,并不出声提醒,谢揽应该可以猜得到这是小皇帝,故意的。
小皇帝也没有生气,继续缠着李似修:“太……先生,别站着了,陪我去玩儿吧?”
李似修便与他们告别:“那谢千户,谢夫人,咱们改日再约。”
冯嘉幼忙应了声“好”。
李似修朝他们点头示意,随后抱着小皇帝转身走入人群之中。
前方空中忽地绽放出一簇烟火。
游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欣赏。
小皇帝高兴之余,瞧见李似修眉头紧皱:“先生,你不喜欢烟火?”
“没有。”李似修抱着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想起来,我像您这般大的岁数时,随我外祖父南下,见识了一回战火……”
“走吧。”烟火落下后,谢揽也带着冯嘉幼上马车。
骆清流未被烟火打扰,还在望着对面二楼,思绪不知跑去了哪里,发起了楞。
听到马儿嘶鸣一声,他才回过神,赶紧坐去驾驶位上。
谢揽正在马车里和冯嘉幼说起傅□,骆清流身体后仰,低声解释:“南疆监国暴露之后,我家督公根据从前调查的一些线索,确定她就是当年暗中出卖山长岳蒙的人。”
冯嘉幼不觉得出乎意料,她隐约也有这种感觉。
“傅□必定会被击垮的。”骆清流控马朝向湖边,去和隋锳、沈时行会和,“估计什么招数都不会再使了。”
冯嘉幼道:“他也没有什么招数好使了。”
……
“原本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她身上去。”
听到烟火的声音后,徐宗献站起身走到窗边,“因为她是山长的女儿,山长被吊死之后,她被充入了教坊司,听说没多久就死了。”
想的再远,也不会想到她原本便是南疆人,顶替了哥哥的身份,回到南疆成为了监国。
“至于动机,那几位尚在人世的岳家老仆人,隐约能够猜出来一点。”
翁若怡与翁繁之间一直都有矛盾。
翁若怡喜欢习武,时常女扮男装,假装翁繁去武道馆和男人比试,被翁繁斥责过不知道多少次。
还爱养一些奇怪的虫子,应是蛊。
翁繁不许她养,一旦发现就全部踩死。
他们的养父乃是大魏名仕,翁繁怕她会连累养父的名声。
“总之,无论她想做什么,都要碍于养父大魏名仕的身份,处处被翁繁管教指责……”
傅□惨白着脸,捏紧手里泛黄的纸:“我……”
想说自己不相信,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种种证据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甚至当得知翁若怡早些年便给亲生儿子下蛊后,他就已经隐隐生出这种可怕的念头。
但立刻便被他压下去了。
翁繁是经常训斥妹妹不假,但傅□知道翁繁有多疼她。
“她有可能只是一时气愤,没料到奸佞会藉机大做文章,残害文士,心狠手辣……也有可能料到了后果,想借此机会离开京城,以翁繁的身份回去南疆……”
这都不重要了,总之给了奸佞一个理由。
当然,没有这样的理由,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理由。
身处黑暗之中,原本就是朝不保夕。
徐宗献推开了窗,没去看那些火树银花,先望向对面紧闭的窗子,以及伫立在窗后的一抹影子。
随后,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了李似修的背影,“傅□,你无憾了,我也无憾了……终于知道我前半生所遭受的苦难挣扎,一个完整的始末……”
……
天气严寒时,湖面结冰,鲜少有人去湖边游玩。
但上元节佳节,此地又被人潮拥挤的密密麻麻。
因为湖边空旷,最适合放孔明灯,还有一棵枝杈众多的树,可以拿来挂许愿牌。
隋锳心中正烦闷,听到冯嘉幼的声音:“阿锳。”
隋锳回头望过去,瞧见骆清流也在,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逐渐亮了起来:“咦,你不是说来不了?”
骆清流指了指谢揽,算是解释了。
“他还没来?”冯嘉幼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沈时行。
“早来了。”提起来沈时行,隋锳满肚子的火气,指着一个围满人的摊位,“那混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摊位,正在摆摊呢。”
无论是孔明灯还是心愿牌,都需要写字。
许多百姓不会写字,周围自然有代写的书生,按字收费。
沈时行花高价买了个摊位,免费代写,因此摊位前大排长龙。
巧得很,正好有几人拿着心愿牌经过隋锳身边,一口一个翩翩君子,一口一个大善人。
隋锳嘴角直抽,因为知道沈时行单纯只是好奇百姓会有什么心愿。
又不好意思站在树下踮着脚看。
“我真想去揭穿他的真面目啊。”隋锳手里也提着一个已经展开的孔明灯,比较大,没人帮她扶着,不容易写字。
想请沈时行帮忙,他说没兴趣。
对她想写的心愿没兴趣,还朝她笑的贼兮兮。
隋锳越看他古怪,问他是不是有话想说。
沈时行要她先道歉才肯说,又被隋锳骂一顿。
骆清流巴不得她和沈时行少说几句话,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走上前去:“我帮你扶着就是了。”
隋锳笑着将手里的孔明灯递给他,撒娇一般:“还是你最好啦。”
骆清流险些没接稳。
……
谢揽陪着冯嘉幼在湖边散步,抬头瞧见大树上成串的许愿牌:“幼娘,你要不要去许愿?”
冯嘉幼挽住他的手臂,长长“嗯——”了一声,说道:“人不能太贪心,我从前对着这棵树许过愿望,并且已经实现了。”
谢揽低头看她,黑亮的眼睛掩藏不住好奇。
冯嘉幼轻笑:“我的愿望,当然是嫁个称心如意的好夫郎啊。”
谢揽知道她说的是谎话,但耐不住受用。
得意的挑了下眉,尔后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面前几名女子经过,冯嘉幼忽又指向一旁卖花灯的摊位:“咱们去买盏花灯吧?”
瞧见那些活泼少女手中提着的花灯,她恍惚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在上元节出过门了。
以往越热闹,她越孤独,越想在书楼里待着,和新律相伴。
时间久了,她早就忘记自己从前活泼时的模样。
谢揽见她望着那一排形态各异的灯笼,眼神飘忽,懂得她在怅惘什么,拉着她大步朝那摊位走:“买来的花灯多没劲,看你夫君亲手给你做。”
来到摊位前,摊主见两人穿着不凡,正想慇勤的介绍。
谢揽却让冯嘉幼给他几两银子,只借用一下他背后扎灯笼的工具。
冯嘉幼诧异着站在旁边,看他一撩披风,坐在一个低矮的小墩子上,卷起衣袖,开始扎灯笼。
也引来众多游人探究的目光,似乎从没见过哪家的贵公子,雍容的披风铺了一地,“蹲”在那里扎灯笼。
冯嘉幼惊喜:“你还会扎这个?”
雪下的有些密了,她撑开油纸伞,帮他也遮了遮。
“我们黑水城里多半都是中原人,上元节时若是不打仗,也会挂点儿彩灯。我从小就会,我爹教我的。”谢揽想说自己不只会扎灯笼,还会扎纸鸢。
但扎纸鸢是二叔教他的,怕惹她不悦,咽了下去。
冯嘉幼听他提起谢朝宁,想起新送来的那柄苗刀:“夫君,咱们等等闲了回一趟黑水城吧。”
谢揽手上动作一顿:“我主动回去,你当他会给我好脸色?肯定会数落我没骨气,一柄苗刀就把我给骗回来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冯嘉幼站久了有些累了,蹲下来,摸摸他手里扎了一半的小兔子灯,“我是想和你去一趟黑水河。”
谢揽不解地看向她:“去那做什么?”
冯嘉幼朝他笑:“根据你们十八寨的风俗,成婚不是要去拜母亲河么?我们之前在京城的那场婚礼太潦草了……”
虽也算盛大,但他二人都没有足够的真心。
“咱们去黑水河,按照你们的风俗再补办一次婚礼,好不好?”
“当然没问题。”
谢揽回的毫不犹豫。
莫说这提议原本就令他万分心动,她问话时,嘴唇都快凑到他耳边来了,问什么他会不答应?
既然要去拜母亲河,那他还想再去一趟月亮湾,叩谢他们的月亮女神。
谢揽现如今深信不疑,自己上辈子一定跪在月亮湾前许过愿。
他和冯嘉幼之间,必定是生生世世的缘分。
心里盘算着,手上的兔子灯也完工了。
“等等,我再扎一个。”
等完成了灯笼造型之后,谢揽开始认真上色:“先画这头狼,再画兔子。”
冯嘉幼眼皮儿一跳,心里知道他扎的是狼,但根本瞧不出来,是个四不像。
兔子也不像兔子,嘴巴尖尖的更似一只小狐狸。
总之都丑的非常别致。
也对,谢揽说他会扎,又没说他扎得好。
是她期望太高了。
谢揽不知她的想法,专心致志做工,且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等会儿你一个,我一个,狼给你,兔子给我……”
冯嘉幼:“……”
她觉得好丢人呀,摊主和游人都在旁边开始偷着笑了。
但当灯笼递过来时,冯嘉幼又爱不释手的捧在掌心里。
借来了笔,在两个丑灯笼上各写五个字。
谢揽在旁念出了声。
“年年景不改,岁岁人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