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陶枝原本因为顺利并且称心如意的拍摄而缓和下来的心跳,又开始躁动了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相机,点点头:“挑你方便的时候吧,你直接跟杂志社那边联系就行了。”
她说着走到沙发前,将东西装好,没有再说什么,看起来是准备走了。
江起淮沉默地看着她拉上了包链,擡手去拿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突然说:“喝杯茶再走?”
“我不爱喝茶,”陶枝干脆道,“而且我很忙,还有事。”
“我以为你现在喜欢了,”江起淮没什么情绪地说,“所以才往茶馆跑。”
陶枝眨了眨眼,转过头来无辜地说:“那得分人,看跟谁喝了。”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很不给人台阶下。
陶枝其实算不上特别尖锐的人,除了真的惹到她那种,她讲话一般都会稍微留些分寸。随着年龄的增长,比起高中的时候,她现在也温和了很多,这话其实很不符合她的性子。
但是面对现在的他的时候,陶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情绪会变得突然尖锐敏感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他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就好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江起淮没说话,他耷拉着眼皮子,敛住眸光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
陶枝将大衣外套穿好,转身的瞬间,唇角微微沉下去。
她将围巾挂在手臂上,拎起包,没再说什么,沉默地走到门口推开磨砂玻璃门,走出了办公室。
温明月正在对隔壁的助理做简单的采访,陶枝出来的时候刚好结束,她收起录音笔,从笔记本电脑上方擡起头来:“完事儿了?我这边也差不多了,素材也够了。”
她合上笔记本,朝陶枝挤了下眼睛,小声说:“这总监难搞吧?我做采访的时候真是十杆子才能打出他五个字来。”
“……”
陶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好在温明月瞬间就心领神会了,她拍了拍她的肩,一脸的感同身受:“我懂我懂,惜字如金,不过你只拍照不需要他开口就还好,应该没有我这么绝望。”
她收拾好了东西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说:“不过这总监闷成这样,长得帅又有什么用,跟他谈恋爱肯定无聊死了。”
谈过恋爱并且没觉得无聊甚至还很快乐的前女友本人:“……是这样。”
出了瑞盛写字楼的时候下午四点,陶枝刚上车就收到了林苏砚的微信,说他今天有点儿忙,没时间招呼她,改天再来一起喝杯咖啡。
顺便问了她今天为什么突然到他们公司来了。
陶枝懒得解释太多,只简单说了下是工作上的事情,并且打了三个感叹号重点强调了一下,改天也不会再来了。
回工作室的时候许随年还站在他那一套破设备前磨咖啡豆,见她进门露出灿烂的笑脸:“回来了?工作怎么样?顺利吗?”
陶枝现在正郁闷着,许随年却偏偏还要往枪口上撞,她顿时把今天遇见江起淮的事情全部归罪于他没帮安瑟瑟这个忙上,沉痛道:“学长,您能不能有点儿事业心呢,我们这种刚毕业没几年名不见经传的小摄影正是要出作品磨炼水平的时候,您这天天搁这儿磨咖啡豆,哈苏奖能自己找到你头上么。”
“我这不是想着让你再坑瑟瑟一盒乐高么,”许随年摆摆手,非常看得开,“事业心你有就行了,一个工作室哪能出两个代表性人物,等以后扬名立万了记得给我打打广告。”
陶枝习惯了他这副咸鱼不愿意翻身的样子,摆摆手:“我明儿就不来了,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许随年应了一声,见人走了,才侧头看了一眼日历,叹道:“时间过得快啊。”
小锦捧着洗好的咖啡杯给他递过来,好奇问:“年哥,老大明天是有事吗,去年这个时候咱们去哈姆丹她也没去。”
许随年转过头来,笑着打岔道:“小锦也长成大姑娘了,”他用老父亲一般沧桑的口气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工作室的时候,才21呢,一晃都这么大了。”
小锦:“……我今年也才22。”
许随年:“是吗,啊哈哈。”
陶枝在闹钟还没响起之前睁开了眼。
隆冬里的天五点多钟还半黑着,屋里连一丝光亮都见不到,陶枝躺在床上,看着黯淡的天花板眨了眨眼。
今年已经是第几年过去了?
她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寒假,她从睡梦中被陶修平叫醒,踩着半黑的夜色慌乱地赶到医院。
到的时候季槿已经要不行了,她眼底青黑一片,身体消瘦得整个塌进病床里,精致漂亮的脸难掩病容,鼻间插着氧气管。
听见人来的时候,她吃力地半睁开眼,漆黑的眼看着她,弯弯地笑了一下。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吐字间带着嘶哑的呼吸声,和缓地叫她的名字。
她说枝枝,妈妈有些累,想睡一会儿了。
她说枝枝现在是大人了,要照顾好小繁,听爸爸的话。
她说很对不起妈妈没有看着你长大,可是妈妈也很高兴,看到你长大了。
她说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都说亲人如果生前心里有什么未了之事,走之后会托梦给自己的亲人,陶枝却很神奇的,在这四年里从未梦见过季槿一次。
她大概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她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但在最开始的很多个夜晚,她会在半夜突然惊醒过来,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流着泪的。
生老病死是道再正常不过的轮回,她不断的长大,父母却在变老,每个人的人生里这种事情似乎总是要扛上这么几次,只是早和晚的区别而已。
陶枝只是觉得有些舍不得,季槿当年给尚在襁褓中的他们取了枝繁两个字做名字,开玩笑说希望看着他们从小小的幼苗成长为苍天大树,要枝繁叶茂。
这样她和陶修平功成身退以后就可以在树下乘凉,好好地偷偷懒,享受被儿女养着的悠闲日子。
而现在他们已经绿树成荫遮天蔽日,却没能来得及让她待在树下乘凉。
陶枝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掀开被子爬下床,洗漱过以后换了件黑色的羊绒长裙出了门。
她站在玄关门口,挑了一条暗红色的围巾。
小时候,季槿总喜欢在冬天给她穿红色,喜欢给她买红色的帽子和围巾,小姑娘皮肤白,搭着红色俏生生的站在雪地里,漂亮得像年画里的女娃娃似的。
她慢吞吞地,一圈一圈把围巾围好,下了电梯走进地下车库,发动车子往郊区走。
到了陵园的时候天色亮起,陶枝看着大理石台阶上刻着的名字拼音首字母,穿过一排排的墓碑往前走,在季槿的墓碑前远远地看见了另一道影子。
季繁安静地伫立在墓前,低垂着头,不知道站了多久。
陶枝脚步顿了顿,走过去。
听见声音,少年擡头看了一眼,然后擡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陶枝假装没看见,走过去弯下腰将手里的百合花束立在旁边,然后肩抵着肩站到他旁边。
她没有磕头,也没有说任何怀念的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那么站着,看着照片里女人褪去了鲜艳颜色却依然温柔的笑脸。
季繁哑声开口:“你怎么这么晚,我都到半天了。”
陶枝垂下发红的眼睛,平静说:“我可连早饭还没吃。”
“干嘛,你减肥啊,”季繁吸了吸鼻子,擡手搓了把脸,“早饭该吃就吃,别学现在的小年轻赶时髦,你又不年轻了,老人家就有点儿老人该有的样子,你不一顿能吃八碗小馄饨么。”
“对你姐姐尊重点儿,非得逼我当着老妈的面儿揍你一顿是吧。”
“反正老妈也只会由着你对我使用暴力,看着我被你揍她还会笑。”
“足以说明你是个多欠揍的人,我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陶枝转过头:“陶老板呢,先走了?”
“没一起来,我起床的时候看见他刚回家,”季繁指了指放在最中间的第三束花,那束玫瑰大概是在冰冷的室外暴露得时间有点儿久了,最外面的一圈花瓣有点皱巴巴的,“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你,给老头儿留点儿私人空间吧,人俩谈心还能带我们两个当电灯泡么。”
陶枝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两个人待了一会儿,季繁揉揉冻得发僵的鼻子,抱着她的肩膀转过身:“走吧,吃小馄饨去,今天爷看着你一个人吃八碗。”
陶枝擡手,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他们走过一座座墓碑,在某一座碑前,陶枝余光捕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
她愣了愣,转过头垂眼看过去。
来过这么多次,她从未注意过,在同样的J姓开头的那一排里,距离着季槿大概十几个的位子,灰白色墓碑上,老人熟悉而慈祥的笑脸撞进视线。
他苍老的脸上布满了褶皱,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浑浊的笑眼弯弯,安静又温柔地看着每一个注视着他的人。
照片的下面,熟悉的字迹纂刻出黑色的字。
——江清和。
——其孙,江起淮立于20xx年。
市区的气温明显比郊外要高上一些,陶枝和季繁在家附近的老街早餐铺子吃了碗小馄饨以后打道回府。
到家的时候付惜灵刚准备出门,小姑娘看见她回来没多话,絮絮叨叨地让她午饭记得吃,牛奶要加热后再喝,又嘱咐了冰箱里还有洗好的草莓和早上她刚做的三明治,掐着点儿看着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才风风火火地赶出门。
陶枝笑着送付惜灵出门,回到家里以后坐在沙里开始发呆。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她洗了个澡缓了缓有些低落的情绪,然后换上了套居家服,从冰箱里拿出付惜灵早上弄的三明治。
将三明治里的煎蛋和蔬菜先挑出来吃掉,陶枝咬着面包片挽起头发,拿出相机和电脑坐进沙发里,准备处理一下之前给江起淮拍的那些照片。
照片一张一张闪过去,陶枝看着男人冷冽淡漠的眼,有些出神。
再一次遇见江起淮以后,陶枝只觉得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
大学跳级,美硕只用了一年毕业,被国内顶尖投资公司高价挖回国的最年轻投资总监,他展露出来的,以及所有人眼里看到的,似乎都只有他很高光很潇洒的一面。
导致陶枝从来都没有细想过,这些年里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只是觉得危险,只是不想再一次地被他吸引,不想重返覆辙无法控制地朝他靠近,所以一见到他就会烦躁,一想起他就会下意识想着要怎么逃离。
陶枝抱着笔记本,一脑袋扎进沙发靠垫里。
她这些年其实过得算不上不好,偶尔会哭,更多的时候是笑着的,有过难过的事,但开心的时候更多,有失去的人,但却也始终有朋友陪同,有陶修平和季繁一路呵护着她。
江起淮呢。
他本来就是很独的人,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始终一个人,性格一塌糊涂,跟别人相处不好,也懒得跟人相处。
他家里发生过什么,他在这六年多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究竟付出了多少才达到了现在的成绩。
他有没有朋友,有没有开心,有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顺顺遂遂,前路坦荡。
陶枝不知道,没有了江爷爷,这一路还有谁可以陪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