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踩着九点整的分针窜进了家门。
陶修平和季繁一个捧着茶杯一个捧着可乐罐:“回来了啊。”
季繁喝了一口可乐:“回来了啊?”
陶枝下了出租车一路从小区门口狂奔回来的,她撑着膝盖站在玄关门口大口大口喘气,没说话,朝他们摆了摆手。
陶修平看了一眼表,从容地放下茶杯:“九点,你还挺准时。”
“还挺准时。”季繁刚把他手里那听可乐喝完了,做了个篮球投抛的动作夸张地丢进他脚边不到一个手臂距离的垃圾桶里。
陶枝气儿终于喘匀了,她脱掉鞋子走到沙发前,一屁股栽进了沙发里,不想说话。
到家了终于歇下来以后,她才觉得有些累,明明这一晚上什么都没干。
她抱着沙发靠垫儿坐了一会儿,肚子很是时候的咕噜噜叫了两声。
陶修平看了她一眼:“没吃饱?”
“没吃饭。”陶枝老老实实地说,她起身,往厨房走,“家里有什么吃的吗?”
“晚上的菜都冷了,”陶修平放下手里的笔记本,也跟着走过去,“爸爸给你下个鸡蛋面?”
陶枝应了一声。
她靠站在厨房中岛台旁边,看着陶修平从冰箱里拿出了鸡蛋和番茄:“你去找你那个小男朋友,怎么还没吃晚饭?”
陶枝没说话。
陶修平注意到她情绪不太高,故意开玩笑道:“他不给你饭吃啊?”
男人眼底一圈儿青黑,从上次回来以后,他就没再出过差了,但是好像也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清闲下来,甚至好像每天都有更多的事情要忙。
陶枝没接话,忽然叫了他一声:“爸爸。”
陶修平把鸡蛋敲进碗里,打散:“嗯?”
“你要破产了吗?”陶枝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
陶修平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忍不住笑道:“人别人家小孩儿都想让爸爸赚多点儿钱,你怎么天天就盼着我破产呢?”
陶枝皱了皱眉:“就感觉你最近,好像每天都很累。”
陶修平笑容敛了敛,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张了张嘴,又顿住。
片刻后,他重新笑起来,将打好的鸡蛋放在台面上,擡开水龙头洗番茄:“成年人总是这样的,连你现在不是都有自己的烦恼,爸爸怎么不能有?”
陶枝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有喜欢的女人了吗?你要结婚了吗?”
陶修平被她的语出惊人呛了一下。
陶枝非常体贴地说:“如果你真的有了喜欢到想要娶回来的阿姨,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就是了。”
她对这方面看得很开,她想做什么事情陶修平全都由着她,那到了陶修平这里,如果他真的有了喜欢的对象,陶枝也没有理由阻止。
那样的话,她就太自私了。
她有自己喜欢的人,有想做的事,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陶修平也应该有。
即使心里可能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点不舒服,但她可以努力让自己去接受和克服。
多么无私又善良的一颗桃。
陶枝被自己的善解人意打动了。
陶修平就看着他闺女在那里表情一会儿一个变,从纠结到坚定,最后居然还释然了,觉得有些好笑。
小孩儿小时候可爱,长大了青春期稀奇古怪的想法多了起来,又挺好玩儿。
他擡手,手上沾着的水渍对着她掸了:“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除了枝枝和阿繁,爸爸没有喜欢的人。”
陶枝摆了摆手,一脸“你就装吧”的表情:“知道了知道了。”
陶修平:“……”
陶修平做饭很好吃,虽然很少能吃到,番茄剥了皮切丁,甜酸的味道混进带着鸡蛋碎的浓稠面汤里,手擀面劲道十足,即使没有肉只是一碗素面,陶枝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一半,季繁也颠颠跑过来,伸着脖子往厨房瞅:“老陶,这面还有吗?”
男生食量足,刚吃完晚饭几个小时又饿了,陶修平煮了一锅,又盛了一大碗给他。
季繁就坐在陶枝旁边吸面条。
陶修平坐在对面,看着他们吃。
有种无法言喻的,奇异的满足感。
虽然难管,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们,会反复的考虑自己这样讲会不会反而产生了反效果,又很难去平衡家庭和工作两者之间的重心天平。
但在这种静谧的瞬间,又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
大概,季槿也是这样的。
只要看着他们吃饭睡觉,看着他们学习成长,就会觉得非常幸福。
在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和赚钱当中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身边所拥有的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某一刻,陶枝和季繁忽然同时擡起头来,看向他。
陶修平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刚刚叹了口气。”季繁嘴巴里含着面条,口齿不清道。
陶枝点点头说:“果然是快破产了。”
“……”
陶修平眯了眯眼睛:“小屁孩哪儿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老子没破产!”
季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可能只是因为你男朋友不给你饭吃。”
陶枝:“……”
“对了,那小……男生,叫江起淮是吧?”陶修平问。
陶枝埋头吃面,装聋作哑。
陶修平:“附中那么好的学校怎么转到实验来了?听说从小是跟他爷爷生活在一起?”
陶枝拿着筷子的手指顿了顿,她擡起头来。
陶修平状似不经意地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他跟他爷爷长大的?”陶枝说。
陶修平“啊”了一声,看向季繁,还没说话。
“别说是听季繁说的,”陶枝打断他,“我也从来没跟季繁说过他家里的情况吧?”
她在一瞬间变了脸,连季繁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陶修平深吸了口气:“枝枝……”
“你去查了吗?”陶枝一股火儿不由分说地往上窜,“就因为你女儿跟他谈了个恋爱,所以你连人家家底都给翻了个底朝天了是吧,陶总?”
陶修平也提高了声音:“就是因为我女儿要跟他谈恋爱,所以我才得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餐厅里忽然安静下来,季繁看了一眼陶枝,又看看陶修平,默默地把面碗往后挪了挪。
陶修平叹了口气:“我今天问你,就是想知道你了不了解这些,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情况吗?”
“我不管他家里是什么情况,”陶枝硬邦邦地说,“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他有没有钱都跟我没关系。”
“你以为爸爸会在乎他家庭条件好不好,有没有钱?”陶修平深吸了一口气,人站起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陶枝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她想起今晚的那个男人,还有江起淮当时的反应,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陶修平拉开椅子走上楼,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他拿着一个档案袋下来,放在陶枝面前:“看看吧。”
陶枝犹豫了一下,放下筷子,捏着档案袋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拆开来。
她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一行一行的看,每读一个字,攥着她心脏的那只手就缓缓收了几分。
“四岁之前在孤儿院,后来被他爷爷找到领回去了,不知道妈妈是谁,他爸是个混混,没工作,因为入室抢劫伤人入狱,所幸受害者后来没死,判了十几年,又因为在里面表现良好,减了几年刑最近放出来了。”陶修平捏着眼角,缓慢地说,“这些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没有吧。”
陶枝脸上最后一点儿血色彻底褪掉了。
怪不得。
一直不怎么太会管她晚上几点回家的陶修平突然给她设了那么早的门禁。
怪不得明知道她早恋也始终没说过什么。
陶枝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她低垂着头,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
她倏地把手收回来,纸张锋利的边缘瞬间划破脆弱的皮肤,血丝在手指上一点一点渗出来。
她捏着流血的指尖说:“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了解到什么程度,”陶修平没有再掩藏,“而且你容易因为一时冲动做事情,爸爸希望你也能理智一点儿看待问题,你得明白,你性子太简单了,而有些人是不适合你的。”
陶枝沉默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你确实,一直都是特别理智的。”
陶修平皱了皱眉:“枝枝……”
“我跟人打架,我被老师找家长,你最关注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感觉,而是告诉我怎么样解决问题更好。我已经习惯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低声说:“但他不应该是最辛苦的那个吗?”
陶修平定定地看着她。
陶枝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儿哽咽:“以为自己终于也可以有一个家的,结果却不得不面对那样的爸爸,小时候明明最开心了,小时候明明最肆无忌惮了,他为什么就得一直一直这么辛苦的长大?”
陶枝忍不住想她五六岁的时候在干嘛。
缠着妈妈撒娇要听睡前故事,跟爸爸要好多好多新的毛绒娃娃,和季繁调皮捣蛋到处惹事打架。
闯了祸就缩在妈妈怀里,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反正无论发生什么,总是会有爸爸和妈妈帮她处理好。
她的头顶,始终会顶着一片无坚不摧的天。
但江起淮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天空。
他一无所有。
所以他得到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份爱,甚至可能每一颗糖,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慷慨的施舍,是命运的眷顾,是他偷来的,对于他来说很奢侈的幸运。
陶枝眼圈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掉下来:“他真的很好,他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已经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变好了,他那么拼命地想要从那片泥沼里逃出去……”
“但你却要这样简简单单就把他拖回去吗?你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根本不需要努力,因为他就算做再多的挣扎,做得再好,这辈子也都摆脱不掉吗?”
陶修平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陶枝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她擡起手来,用力地擦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身,抽噎着说:“爸爸,你这样不公平,你这样对他太残忍了。”
她没有去看陶修平是什么表情,推开椅子转身冲出了家门。
夜晚的街道灯影绰绰,陶枝下了出租车,横穿过马路,在尖锐得有些刺耳的车笛声中,用尽全力朝着江起淮家的那条胡同的方向跑。
在前面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的影子。
江起淮下了公交车,路灯光线下人影扑朔,他五官隐匿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一身一成不变的挺拔傲骨。
他站在公交车站牌前面一点,忽而擡起头来,远远地看着她,然后脚步停住。
陶枝拼尽全力朝他跑过去。
冷风像是混杂着冰碴,混着泪水刮在脸上生疼,陶枝却好像没什么感觉。
她直直地扑进了少年的怀里。
强大的冲击力带着江起淮跟着往后撤了撤,他一脸错愕,下意识张开手臂接住她,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怎么了?”
陶枝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近乎贪婪地汲取他的温暖和味道。
她摇了摇头,用鼻尖蹭他,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冷。”
江起淮皱了皱眉:“你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了?”
“我来不及,”她又蹭了蹭脑袋,“我急着想见你。”
“撒手。”江起淮说。
陶枝摇了摇头,死死地抱着他不松手。
江起淮叹了口气:“你先松开,我又不会跑了。”
陶枝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别动。”江起淮拽着外套拉链拉下来,脱掉,然后劈头盖脸地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温暖在瞬间隔绝了冷意。
他的外套对于她来说很长,一直垂到小腿,陶枝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俯着身将她套进去,立起领子,拉好拉链。
把人包好,江起淮才直起身,看着她。
女孩子眼角红红的,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江起淮擡手,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地刮蹭了一下她通红的眼皮,低声说:“偷渡出来的?”
陶枝想了想,觉得更像是吵崩了出来的。
她点了点头:“嗯。”
“挨骂了?”江起淮又问
她又摇头:“没有。”
“怎么突然急着见我?”他最后问。
陶枝又不吭声了,她眼巴巴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再次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腰,黏黏糊糊地贴着他不肯撒手。
江起淮笑了,他任由她抱着,似乎有些无奈:“干什么啊?”
“我想变成一块年糕。”陶枝小声地说。
江起淮垂下眼,摸了摸她的头发,顺从问道:“嗯?为什么想变成年糕?”
“这样我就可以一直黏在你身上,让你扯不下来。”陶枝闷闷地说。
“我为什么要把你扯下来?”
“我怎么知道,那你一直就是很嫌弃我,都是我缠着你的。”陶枝不满地抱怨,“你有什么事情都不会跟我讲。”
江起淮手指顿住,沉默了下来。
陶枝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她就是很简单,脑子一根筋,没有办法做到像陶修平那么理性,也不想去思考那么多。
陶枝只想靠着自己的想法和冲动做事情。
因为喜欢所以就靠近了,因为喜欢所以就去努力了,因为喜欢所以不想让他一个人。
他没有的,她都给他,他失去的,她就帮她补回来。
他如果必须要一个人承受所有的东西,那么她就变成他的天空。
她手撒开了一点儿,仰起头来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殿下,如果有讨厌的人再来找你茬,你要跟我说,我会保护你的。”
江起淮眼睫颤了颤,然后垂下去:“嗯?你要怎么保护我?”
陶枝没有向他隐瞒自己的计划,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十分干脆地放着狠话:“我找季繁,让他揍那个人一顿,打到爬不起来住院半年。他老阴逼了,最擅长干这样的事,保证让人根本察觉不到是谁动的手。”
江起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