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婴宁睡觉算是比较轻的,据说是小的时候睡觉的环境太静,她一睡着,一家人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导致她现在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醒。
尤其之前受了点惊又突然换地方,她这几天其实也没怎么睡好。
经常睡着睡着就醒了,迷迷糊糊辨认一会儿自己在那儿才接着睡。
也是无意间听见阳台门被拉开的声音才发现,她在陈妄家住了四天,每一天晚上,他几乎都不怎么睡。
却每一天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谎话说得实在是太蹩脚了,在陈妄没说话之前孟婴宁就已经意识到了,她垂手,朝他走过去。
走到阳台门口,陈妄站起身来:“别出来了,外边凉。”
他走出阳台,回手拉上了门,身上还带着潮湿的冷意和一点没散尽的烟味儿。
“想说什么?”陈妄靠着阳台玻璃门,垂眸她。
孟婴宁坐在旁边沙发扶手上,人往下滑了滑,滑进沙发里,腿弯搭着扶手,说:“我们来聊聊天。”
陈妄看了眼表:“三点了,明天不上班?”
“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那你怎么睡不着?”
“……”
陈妄看着她。
孟婴宁随手拽过来个抱枕,脑袋一歪靠着沙发,干脆直接说:“连着四天,你每天的睡眠时间有三个小时没有?”
孟婴宁在这儿的时候,陈妄其实改掉了好多坏习惯。
他不怎么抽烟了,频率很克制,偶尔一两根,都会在阳台上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才进屋。
酒也很少再碰,来的时候冰箱里是那些,现在还是那些。
他的行为都在向孟婴宁传达一个“变好”的信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过去了,可以在他这里翻篇儿。
孟婴宁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看着他,眼圈还红着,刚刚被她揉了好一会儿,显得更红,陈妄以为这是又要哭,她却没哭。
陈妄叹了口气:“三个小时还是差不多有的吧。”
孟婴宁看着他,不说话了。
“哎,”陈妄无奈笑了笑,“姑奶奶,别又哭啊,我又不是没睡,高考生高三考前冲刺也就睡两三个小时,不也没事儿么。”
“那怎么能一样,那不一样,他们是不能睡,你是睡不着,睡不着那感觉多难受,”孟婴宁脑袋往抱枕上蹭了蹭,问,“会做梦吗?”
陈妄沉默了下:“嗯。”
孟婴宁咬着嘴唇看着他,忽然把抱枕丢到一边,朝他张开手臂:“抱抱。”
陈妄往前走了两步,俯身低垂下头,抱住她。
孟婴宁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发泄一下,我可以陪你聊聊天,你想说什么就说点儿什么,我听着,或者你想干什么都行,我都陪着你,行吗?”
陈妄擡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头:“怎么都行么?”
孟婴宁脑袋依然靠着他,点了点。
陈妄侧过头,在她耳边问:“我想怎么发泄你都陪着啊?”
“……”
孟婴宁不动了。
陈妄能感觉到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僵了僵。
好几秒,孟婴宁擡起头来,眼里还憋着难过,又有点儿羞恼的样子:“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愿意的话有什么就说出来,不是能好受点儿。”
陈妄瞧着她终于有了点精神的样子,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那次的事儿……我是那次行动的总指挥,我是队长,我得为所有人负责,这种时候,你每一个决策,每一个命令都必须也只能是对的,你一步都不能错。”
“但你走错了,而你犯的错别人帮你拿命担了,你只能看着他,你弥补不了,”陈妄指尖缠着她的头发,绕了两圈,尽量平静简单地说,“这感觉其实让人不是那么太舒服。”
他都不太记得上一次睡了个整觉是什么时候,有些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
粘稠的水泥地面,男人空洞的眼,陈妄低下头,看见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每一帧都在提醒他是个刽子手的事实。
提醒他曾经做错的事,犯下的罪。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妄甚至觉得自己只配这么活着。
没有谁犯了错能不付出代价。
深秋的夜很长,没到供暖的时候,屋里有些冷。
孟婴宁犹豫了下:“你有看过医生吗?”
“看过,”陈妄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前在队里的时候有心理咨询师,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慢慢来吧。”
孟婴宁依然抿着唇看着他。
陈妄垂眸,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不太舒服?”
孟婴宁愣了愣:“没有啊。”
“我有,”陈妄说,“你是不是没发现我为了抱着你一直是撅着的?”
孟婴宁:“……”
她是坐在沙发上的,陈妄站着,这个高度为了能让她抱着他,他就只能弯下腰。
也亏得他能撅这么长时间……
孟婴宁连忙松开了手,陈妄终于直起身来后退了一步,他擡头看了眼时间,四点多。
他家这边离孟婴宁公司比她自己家近,大概还能睡四个小时。
陈妄回过头来:“聊完了?”
孟婴宁点点头。
“满意了?”
孟婴宁再次点点头。
“行,”陈妄也点点头,“睡觉去吧。”
孟婴宁这次迟疑了下,擡眼,没说话。
陈妄扬眉:“怎么着?”
孟婴宁忽然牵起他的手,拽着二话不说往卧室走:“睡觉。”
陈妄跟着她走了两步:“嗯?”
“我怕黑,”孟婴宁头也不回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她说着已经扯着他走到主卧门口了,陈妄愣了愣,在被拉进卧室的瞬间反应过来,一把扶住门框,站在门口没动。
孟婴宁回过头来。
认真又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回你屋里把被子拿过来?”
陈妄一只手被她拉着,另一只手撑住门框,低头垂眸:“我要是真过来,也用不着拿那床被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孟婴宁耳朵红了红,不过她今天打定了主意,完全不为所动,掰着他手指头把他另一只手从门框子上抠下来,两只手拉着他往屋里拽:“今天不行,你今天必须睡觉。”
陈妄垂着眼任由她拉着,人纹丝不动。
孟婴宁毫不气馁,使出吃奶的力气拔河似的把他往屋里拽,小脸儿都憋红了,说话一字一字的:“你可、太、重了。”
陈妄一下子就乐了。
想着她八点多就得起来上班,陈妄也不跟她折腾了,两步走过去拎着人抱起来往床上一丢,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径直走出了卧室。
孟婴宁被他摔进被子里,刚挣扎着爬起来,陈妄那边儿已经折回来了,手里拎着床被,还有个枕头。
他把枕头被子丢上来,站在床边,睨她:“行了?”
孟婴宁跪在床上,仰着脑袋朝他笑得弯起眼:“关门呀。”
陈妄回身关门。
孟婴宁把自己的枕头从床中间拽到边上去,又把他的摆在旁边,紧接着人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等陈妄关门回来,小姑娘已经藏在被子里看不见了,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被边儿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和脑门。
陈妄顿了顿,翻身上床。
孟婴宁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往下陷了陷,是男人的重量,伴随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孟婴宁侧头看过去。
门一关,光线暗下来,孟婴宁只能看见男人一个侧面的轮廓,黑黑一团影。
心跳有点快。
这难道就是纯洁男女朋友之间同床盖着被纯聊天的滋味儿?
好像还挺美的。
孟婴宁美滋滋地裹着被子,小心地稍微往他那边儿滚了滚,脑袋枕在枕头边儿,轻声说:“陈妄。”
“嗯?”
男人鼻音低沉。
“你得睡觉知道吗?”孟婴宁教育他,“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给你唱个摇篮曲。”
陈妄哼笑了一声:“哄小孩儿啊?”
孟婴宁就真的开始唱起来了。
她唱歌其实是真的没调,不是走调,是根本没有,小的时候上音乐课就是,让她唱歌跟念台词似的。
但声音也是真好听。
放轻了的声线,像柔软的羽毛,一下一下轻飘飘的挠。
孟婴宁不知道这摇篮曲对陈妄有没有效果,反正她是唱着唱着自己把自己给唱困了。
于是从唱变成了念,最后又从念变成了呢喃,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唱完了最后一句,小手隔着被子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拍着,最后搭在他被子上,停住了:“陈妄。”
她嘟哝着叫他。
陈妄听着她快睡着了似的黏糊嗓音,擡手将她的小胳膊塞回去,然后人靠过来,侧身隔着两床被子把人捞进怀里抱着,下巴抵着她脑袋,轻轻蹭了蹭:“嗯。”
“我也不是心理医生或者特别会开导人的那种,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感觉说什么都没用,劝你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孟婴宁仰起脖子来,费力地睁了睁困倦的眼,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清男人下颏和鼻梁的轮廓线,“我就是希望你能别总往回看,我想让你能多看看前面,看看以后,看看我。”
“但你要是觉得现在还是暂时迈不过那个坎,觉得对自己不好能让你心里稍微好受一点,也没事的,咱们就慢慢来,你现在有我了,你对自己的那些不好我都可以帮你补上。”
困劲儿一股接着一股,层层叠叠,孟婴宁再次闭上眼,脑袋不自觉往枕头里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声嘟哝:“我会对你很好的,我可以陪你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