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吟气死了。
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忽略了他,甚至准备下次见面找他谈谈心,现在,完全不想了,只想把他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这感觉就像,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孩,突然进入了叛逆期,你跟他讲也没用,他不仅不听,还不好好学习考试考了不及格,考了不及格也就算了,想让他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不及格吧,他倒好,偷偷背着你去找街头的小混混加入神龙帮去了。
幽静雅致的私房菜馆,男厕所门口,时吟抱着手臂,平静地看着他:“你想去从阳?”
梁秋实没说话,眼神有些躲闪。
热水壶座在火上,里面热水沸腾,壶盖咕噜咕噜,壶嘴里冒出热气。
时吟气笑了:“你想去从阳,这个公司的底你探过吗?”
“……”
“你知道公司规模渠道平台吗?知道他们能给你什么资源吗?”
“他们会给我的第一期连载封面彩图,也会重点推我的。”
时吟静了静:“什么?”
“他说他看了我投新人赏的作品,觉得我不应该被埋没,从阳刚好在这块儿也有缺口,没有什么出名的作者,资源都可以留给我,竞争压力也比较小,也承诺了会考虑出单行本。”
梁秋实擡起头来,声音有些低:“我知道从阳不能跟摇光社比,但是在业内也算是有点名气的吧,而且这两年势头也很猛。”
“……”
时吟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来消化他这番话。
“势头很猛?那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发展那么快吗?刚刚那个男人,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她说到一半,想起来,新人赏那次梁秋实并没在,他不知道。
时吟强装镇定地说:“你看他长得那么猥琐,一看就不靠谱。”
“……”
梁秋实抿了抿唇:“就算不靠谱能有多不靠谱?人家毕竟是上市公司的部门经理,有出版社主动来找我,说喜欢我的作品,你知不知道这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是多么难得的机会?难道因为有风险就不去试了吗?”
“退一步来说,我当然知道摇光社好,但是就算我接受你的推荐去摇光社,竞争那么激烈,资源就那么一点,我一个小新人,能得到什么好的资源?你能保证给我封面彩图吗?《赤月》或者任何一本周刊月刊会重点推我?甚至,我连自己能不能顺利连载都不知道。”
时吟哑然。
梁秋实眼睛都红了:“你这种天才懂什么,你给人做过助手吗?每天每天只能打杂,刮网点,画别人的东西,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这种感觉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你第一部漫画就拿奖,直接出道,一入行就是老师,你当然不知道我们助手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不要因为你自己幸运,就觉得机遇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行吗?你知不知道这行有多少人,从十几岁开始就帮别人画画,给别的漫画家打杂,每个月就领着一点钱,当助手贴网点,一贴就贴了一辈子?”
一片寂静。
没人说话。
梁秋实情绪有些激动,他平稳了一下呼吸,调整好情绪,忽然狼狈地垂下眼去:“时一老师,我们每一个人,最开始进入到这个行业,都是因为热爱,也有梦想,也有满腔热血。没人会甘心做一辈子助手,可是现状就是残酷,能被人拿着作品找上门来,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没有挑剔的理由和资本,就算是坑,也想跳进去试试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
时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漫画行业有多艰难,她也不是不知道。
最近几年已经好了太多,二次元普及,国漫崛起势头正盛,几年前的那个中国漫画,真的是一片萧条,偶尔昙花一现有爆红的作品,这种也只是多少年才能出现的那么几个而已,一只手甚至都数得过来。
绝大多数漫画家,钱少活多,温饱勉强,职业病一身,有上顿没下顿,前途一片迷茫。
更多的人甚至都不能被称作漫画家,因为他们没法靠自己的漫画养活自己,收入微薄,靠帮别人画定制漫画为生。
定制漫画是什么样的呢,就是让你画什么画什么,你永远没办法画自己的东西,相当于枪手,或者画工。
跟漫画家这么个梦想中的词相距甚远。
梁秋实说的是实话。
每个人都是为了实现梦想踏入这个世界,推开期待已久的门扉,然后被现实打得一落千丈,万念俱灰。
时吟没感受过那段灰暗的时代,她开始画漫画的时候国漫已经开始有了起色,她也确实幸运,一出道就遇到了靠谱的编辑,靠谱的公司,没走过什么弯路,出道处女座虽然一直不温不火在中上游徘徊,但是也一直平稳地连载到了完结,没被腰斩过。
就像梁秋实说的,他不是没感觉到不安,但是僧多粥少,找上门的机会太难得,就算前面是悬崖,也让人忍不住想要跳下去看看。
万一成功了呢。
她没切身感受过梁秋实所感受的,所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想看着他就这么,一头热的栽进去。
有太多的人因为一时冲动前程尽毁,时吟不知道从阳文化怎么样,但是这个副经理,绝对不是什么会帮人走上正途的良人。
良久,时吟才看着他,低声说:“我确实没当过助手,也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没察觉到你情绪出现了问题,这点是我作为你的朋友的失格。”
梁秋实垂着头,肩膀小幅度的颤了一下。
“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会有点反感,但是我得跟你说清楚,我虽然也还只能算是入了个门,但是作为你的半个前辈,我想对得起你叫我的这一声“老师”。我没法儿劝你什么,我只能说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无限的可能的,你大概觉得自己现在没机遇,但是只要有付出,不会真的完全没有回报的,最好总是在后面的。”
时吟顿了顿,平静道:“你可以急,但要保持头脑清醒,别急功近利,别误入歧途。”
时吟回去的时候,顾从礼饭已经吃完了,正坐在座位里玩手机。
看见她过来,他擡了擡眼:“我差点报警。”
时吟恍惚地坐下,茫然看着他:“啊?”
“叫消防,把你从洗手间马桶里捞出来。”
时吟:“……”
她有气无力地捏着筷子,夹了根黄瓜丝儿塞进嘴巴里,像是小仓鼠啃瓜子的慢动作一样,牙齿一下,一下的咬。
顾从礼擡眼看着她:“怎么了。”
时吟眼睛发直:“我刚刚,遇到我助手了,就是之前那个,你见过的。”
顾从礼一顿,棕眸暗沉沉。
“他好像要跳槽了。”时吟继续说。
“哦,”顾从礼神情恢复淡漠,重新垂下头去,玩手机,紧绷的唇角放松下来,看起来还带着几分愉悦:“钥匙拿回来了吗?”
时吟一愣:“什么?”
“他不做你助手了,难道还拿着你家钥匙么?”
“……”
时吟觉得这个人的关注点有点不太对劲。
时吟:“正常情况下,你不是应该问一下为什么吗?”
顾从礼其实根本不在意为什么,他只想让她那个助手赶紧滚蛋,能今天滚就别拖到明天。
他心情很好地,配合着她问:“嗯,那为什么?”
时吟惆怅地叹了口气:“被挖角了。”
“挖得好。”顾从礼淡淡叹道。
时吟:“?”
“我是说,”他平静说,“好眼光。”
时吟本来觉得,顾从礼这个人好像醋劲儿还挺大的,每次一提到梁秋实的时候,他那个眼神和气场都会变得异常恐怖,会给她一种,再说下去就糟糕了的感觉,所以她之前都有稍微注意到刻意避免。
可是这次她实在不知道跟谁说好,她太憋屈了,如果梁秋实最后真的去了从阳,发展得好还好,万一被坑了什么的,她会郁闷死。
她把前因后果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顾从礼垂着头安静听完,全程没发表什么意见,也不知道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等她说完,他才问:“从阳?”
“对,从阳文化,这家我没了解过,据说是最近势头还挺猛的,挖了不少漫画家和作者过去?”时吟厌恶地皱起眉来,一想到那个胖子,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而且那个经理,就是上次那个,新人赏上的那个胖胖的,恶心死了。”
顾从礼有些漫不经心的淡然态度终于发生了一点改变,他微眯了下眼:“新人赏上的那个?”
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阴寒凉意,时吟愣了下,才眨眨眼:“他好像看起来也不太想遇到我的样子,一看见是我,就跑掉了。”
顾从礼却忽然展颜笑了,淡淡轻轻的一声:“他当然不想遇到你。”
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
时吟却觉得有点冷,无意识微微缩了下肩膀。
她捏着筷子,低垂下头去,忽然想起那次夏季新人赏的颁奖典礼上。
男人轻飘飘地折了那人的手腕,拖着往外走,就仿佛是在拖着什么没有生命的死物,整个人阴冷到骨子里去了。
时吟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再想起来,她下意识地,不想去深究那些事情,不想踏入到那个另一边的世界。
那些令她有点不安的东西,总会给她一种,如果她靠近深入了解过了以后,顾从礼这个人在她心里会被完全颠覆掉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