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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算 正文 70 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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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独行

    当销声匿迹了两星期的楼越回到学校时,人们很吃惊。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怎么这么快就来上班了?”有人小声说。

    “不过也对,”另一个人分析道:“正因为家里出了大事,她现在要好好守住这个铁饭碗了。”虽然这饭碗不至于能让她过得富贵荣华,但起码也是份体体面面受人尊重的工作。之前她好高骛远搞那些不着调的事情,一失去谭啸龙那来路不正的财富的支持,她就傻眼了吧?人啊,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同时,守住底线。显然她和她老公都在这上面跌了跤。

    新海的街头巷尾都在说谭啸龙是黑社会头目,说他东窗事发时第一时间就叫上前妻连夜潜逃了。也许那根本不是他的前妻,他们说,楼越也许得到了一个盛大的婚礼,但实际上谭啸龙根本就没有和前妻离婚。有钱人,不,黑社会怎么想的谁知道?她可能就是一个得过宠的妾罢了,但是妾终归是妾,是不会被带着跑路的。如今她被留在风口浪尖,承受所有人的流言蜚语。她还挺淡定,不愧是搞心理学的。

    不过也许她已经崩溃了,这也说不定。

    他们在研究她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楼越知道。尽管她的身型又变化了一些,但看上去也只是有些富态。回到学校的前夜,她精挑细选了低调但不失尊荣的服饰,以免出现在人们眼里的自己突然显得憔悴而寒碜。她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着午饭,远处端着餐盘呆望着她的同事们都忘了和她打招呼。她去教室里给学生上课,还能在课堂上开开玩笑,引起zs学生大笑。她还是她,这就够了。但有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似乎听说了点什么,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生活还得继续,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吃惊?她又不会因为心痛而死。

    没有谭啸龙的消息,就是好消息。既然如此,她不允许自己太过于心痛。

    所有人都为她强装镇定、否认现实的能力感到吃惊,除了院长和靳媛。

    院长在楼越恢复上班前给她打了电话,关怀备至地说:“你家里有事的话,该请假就请假,不着急来。要不我给你办个病休?”

    楼越对院长说:“我着急得很,院长,现在不是请假的时候,我家那点事情有律师在处理,我在家里有什么用?我许多学生的毕业论文还等着我去指导。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对不对?我以前跟您保证过,我不会影响教学工作的进度的。”

    楼越去看守所见谭啸虎的途中,接到了靳媛的电话。她的语气很关切,话很刺耳:“你没事吧?我怎么听说谭啸龙被抓了?”楼越忍不住对她冲了一句:“你听哪个爱造谣的碎嘴巴说的?”然后就忿忿地挂了电话。

    靳媛看着挂断的电话,对身边的几个“魅力女性合伙人”说:“这个时候还嘴硬清高,有什么用呢?纸包不住火,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回事。她要是当初听我的话,多拿点钱出来投资,现在也不至于生活一落千丈。”

    “啊,一落千丈?怎么个一落千丈法?”其他人关心地问。

    “我跟着中介去泰禾园看房子的时候,看见她那套房子的装修已经停了。”靳媛说,她透过玻璃落地窗,看见了室内堆放着一些装修材料,和未拆封的家具。真叫人伤感。“楼越之前还说,等房子弄好了,要在家里举办聚会招待很多人,这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了。可惜,要是能在她新房里开‘魅力女性成长沙龙’,再好不过了。”

    经过了无数个白天的奔走,和无数夜晚的不眠后,楼越发现,当她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后,一切并没那么可怕。日子还是按天过,每天晨昏轮转,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是她现在一个人去做产检,一个人买菜做饭。她给阿姨和司机发了红包,让其另谋高就,阿姨很快找到了下家;司机则审时度势地说,他不得不去打份工,但是楼越要是有用车的需要,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她没打过电话。

    母亲打过一次电话,语气生硬地问:“需要不需要我来帮忙?”

    “如果你会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就别过来。”

    母亲没过来。

    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谭啸龙的朋友,跟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起初她还以为这些人要帮她,结果他们只是一些无聊的好事者,像蚂蚁找到一块掉落的糖一样,围上来骚扰她这个失去权势庇护的落难妻子。她拉黑了许多人。

    工作室租用的办公区域因为涉及产权所有权问题,被暂时查封,大门上贴着封条,看上去十分吓人。一些客户因此离开了她。她只能跟留下的客户去安静的茶馆或咖啡馆见面。好在,她手头上的客户现在也不多。

    周莹时不时过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些不是坏消息的消息。“不知道是为什么,占队长被派去兄弟单位办案了,这回避得太彻底了吧。”楼越听了一笑。

    “刘峰现在负责这个案子,抓了许多社会闲散人员回来问,我也不知道他是在找什么。”周莹说,她见缝插针地向刘峰打听消息,但刘峰已经意识到她对案情的兴趣大过于对他的兴趣。他的嘴本来也就很严。但是他默认了:他们尚未发现谭啸龙的踪迹。

    楼越点头,对周莹简单地说:“好的我知道了。”她不能在周莹面前为谭啸龙的隐遁而欢呼,那会让周莹尴尬的。

    尽管楼越身体力行地做每件事,但她还是多出来许多时间。和谭啸龙认识以后所有浮光掠影的生活片段,开始生长出藤蔓,在她脑海中绞缠在一起,成了一束粗壮的信息光缆,记忆碎片在其中川流不息。他对她的热情、欲念、温存和大方,在回忆中变得纯粹而强烈。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微笑。

    谭啸龙不在身边的每个夜晚,她的身体无比寂寥,但大脑清醒得可怕。记忆碎片开始重组成另一个故事,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故事里的谭啸龙更符合别人眼中的形象。他一掷千金的豪迈背后是他沾血的秘密;他手下的人对她的周到礼貌,也源于对他生杀予夺大权的畏惧。她过去对此有意视而不见。

    楼越紧紧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谭啸龙爱抚过的她的每一寸肌肤,在天亮前,在世界变得过于现实前,回想着她眼里的谭啸龙。她真想听到他的声音,让她的想象变得立体起来。但那还不够,她还要他身体的热度和他嘴唇的气息。她不会永远见不到他了吧?

    到了天亮时,楼越发现自己已经哭过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的,但眼睛是肿的。

    另一方面,她的生活其实简单而健康。她并没有多少时候想要哭哭啼啼。谭啸龙的孩子在她腹中野蛮生长,像爸爸一样强壮。胎儿的生长速度变快了,每天都有明显的变化,她能感觉得到。通过和沉睡在黑暗中的孩子对话,她的心停止了焦虑。你是不是想早点见到爸爸了?没事,等你出来了,你肯定就能见到他了,宝贝,我也想见他。我们一定会见到他的。

    每天结束时,她没有听到谭啸龙被带回来的消息,这就是胜利。她为谭啸龙感到骄傲。他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现在一定是远在天边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整个房间里思念和回忆沙沙作响,又开始蚕食她的心。但她回想起谭啸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做什么,他都不会恨你的”。

    她靠着这句话睡着了。

    谭啸龙靠在捕鱼船的下层舷窗后,看着窗外的月亮,海面上的月亮是如此巨大,大得他心惊肉跳。

    渔船每到一处港口进行短暂停靠的时候,谭啸龙都能提前知道,不仅是因为那时候鱼腥味会变得十分浓重,还因为这时候很快会有人过来,从外面把他的门锁上。上锁的声音让他本能地痛苦,他头顶上的脚步声一直不停,还有拖动渔获的号子声和噪声。无处不在的尿骚味,也一样让他感到熟悉:是和监狱一样的气息。

    他太想听听她的声音了。如果能听到她的声音,他愿意再一动不动地忍上一星期。但就算他没有把手机扔掉,现在他也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打电话没有意义,在深夜的捕鱼船的角落里,他和世界失去了联系。他完全可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被人抛尸海里,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真正完美的犯罪。他花了一大笔钱买这张逃命的船票,但他依然生死未卜。

    谭啸龙深知,这世上没有任何合约或承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除了从她嘴里说出的那美妙得令他心痛的三个字:“我爱你。”

    他最后一次听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在前面加上了“对不起”三个字。这六个字引发的痛苦之深,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为什么?为什么爱他却不跟他走?为什么?

    在海上的时间足够他反刍无数遍他们分别时的情景,每一次她的拒绝都让谭啸龙痛苦万状,但渐渐旳,谭啸龙在痛苦不解中品到了一丝安慰。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她是个聪明又很有主意的女人。她爱他和他娶到她这两件事,已经用光了他的运气。

    夜色苍茫的大海中,谭啸龙笑了起来。

    在最不可能的时期,楼越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创作欲。

    除了和律师咨询沟通,和周莹保持联络,应付一些好奇但并不善意的打探电话,处理学校工作,她剩下的时间都扑在笔记本电脑上,脑子里不停涌出新的观点和话题。她无需咬文嚼字慢慢斟酌,而是信手拈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她好像脆弱得一触即发,又好像刚强得无坚不摧。她关怀一切女性,理解一切女性,共情一切女人;她回复“小三”的来信,也回复被辜负的妻子的来信,她回复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半是痛苦半是炫耀的已婚男人的来信,也回复抱怨现在女人找对象要求太高的年轻男人的来信。

    一个月时间,她在微博发布了五十多篇文章。她的高产能告诉外界和她自己:她没事,她的世界没有毁掉,她在这里好好的,因为她还在写,写得还挺好。越多陌生人和她的观点发生共鸣,她就越不孤单。她想打但不能打的电话也可以暂时搁置。

    所有那些希望她过得不好的人,都会被她爆发出的能量惊讶到。她楼越不是一个因为依附男人而跌得很惨的女人。她一直是她自己,她自己就很厉害。她过去还故作姿态,现在她必须不停地说,免得在沉默中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在段楠重回公众视野的那天,楼越觉得自己以上的想法全是自欺欺人。

    段楠回到社交平台的同时,高调宣布:他要做一个筹备了几年的线上精神心理健康咨询平台。

    他窃取了她的主意。他当然会对他自己说,这主意又不是她的独创,他依然还是靠自己的影响力,吸纳了许多的知名咨询师第一时间加入团队。资本依然信任他,楼越想,他们信任一个有重大污点的男性胜过绝大多数优秀而守法的女性。所以这个世界实际上是在支持鼓励男性突破底线?胜者为王,笑到最后的人就是赢家。

    男人敢于站到亮处,坦然面对昔日的不堪,明知天下皆知其所为,却依然笑对众人,这是怎样的一种自信从容和强大的生命意志?她还可以更坦然一点。她做错了什么?她又没有性侵任何人。无论她丈夫做了什么,她又没有做。无论她有多少不能自洽的地方,她的正义感和她的爱情依然是分别成立的。

    楼越在自己荒废已久的朋友圈发了一张十指相扣的照片(她和谭啸龙婚礼照片的局部),搭配照片的文字优美而深情: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引自赫尔曼·黑塞作品《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我期待我们的重逢,我的爱人啊,也许在这里,也许在路上。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条朋友圈获得了多得惊人的点赞。楼越之前在不同场合加过但从没怎么交流的那些人,比如那些官员太太们,商学院里认识的投资公司老总们,纷纷出现在评论区里。他们越过这段文字表面的诗情画意,直接对她送上诚恳的祝福,他们说:

    加油,谭太太,风雨过去见彩虹

    楼老师,您是一个坚强非凡的女人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妹妹,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这些人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她的信息,楼越意识到,这些有权势的男人,和依附权势的女人,都对于她的处境都心有戚戚,物伤其类。过去几十年,随着生活际遇形成的那些浮皮潦草的人际关系,对她已经失效了,而这些人——因为拥有得太多而害怕有朝一日行差踏错会从天上跌落的人们,才是她天然的盟友。他们把她视为同类,女人因为她努力保持尊严的坚强意志、男人因为她的情深意重而深受感染。

    一些人私下找上她,说如果她有任何需要他们帮忙的,他们会尽力帮她。她则克制地说,她为他们的慷慨大义而深深感动,有他们这句话她就知足了。而他们说,人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她一定要让他们做点什么。

    没过多久,楼越获得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帮助。如,新的工作室场地(闲置不用,无需租金),被推荐来的许多新客户(总爽约不至,钱照付),给雇主干活的同时每周为她上门服务的钟点工(顺便的事),以及省里刑事业务专业委员会主任给代理律师打的招呼(来自京城里扫黑除恶最新风向和指导意见为基准的重要信息)。

    我真他妈是个天才。楼越自嘲又得意地想,每次当她为了生存而扮演某种角色,她都大获成功。人们太需要一个演员了,来完成他们心目中的戏剧高潮和自恋的满足,而她总是适时填补了这个角色的空缺。段楠以前暗示她,说她缺少商业经验和自我营销的头脑?

    可实际上,她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经营者了。

    占彪的视线停留在楼越的朋友圈里,一动不动看了很久。他在颠簸的警车上断断续续地看那段话,像一个离开童年和梦想很久的成年人,在看一个他完全进入不了的童话一样。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搞这些名堂,让别人看着不笑话吗?得,他本来还想找时机问候她。作为前夫和警察,他多少有一点责任和义务要关怀一下她现在的处境。可他真没想到。她对谭啸龙有那么深刻的爱吗?至于吗?谭啸龙现在已经是个落水狗了。他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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