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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算 正文 48 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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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良心

    什么三个?谭啸虎眼神一变,连忙往地上一看,只见他右脚上的拖鞋正踩着一个。楼越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时,谭啸虎已经把东西送进了垃圾桶。看着贴心的楼越撇开脸递给他的纸,谭啸虎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擦了下手,团成一团也扔到了垃圾桶。

    “就这么说了,尽快帮我安排,好吗?”楼越说着,转身离去前对愣愣的谭啸虎又说了一句:“你刚才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商学院同学,约了一起见个面。”谭啸虎简明扼要地答,急着对嫂子的背影说:“别跟我哥说——”

    楼越往身后甩了一下手,表示这是自然,无需他提醒。她扬长而去,开了隔壁的房门,门重重关上。

    谭啸虎舒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刚才匆忙扣了一半的衬衫扣子扣歪了。他一边单手解扣子,一边走到门口准备关门。

    惠珍忽然出现在门外。“别跟你哥说什么呀?”

    谭啸虎脑子一嗡:“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找那个谁了?”

    “我去了,又回来了。怎么,你嫌我回来的不是时候?”惠珍脸一斜,仰着头质问。

    “你这说的——”谭啸虎连忙关上门。

    “而且你有没有良心,现在就管萍姐叫那个谁了?”惠珍盯着丈夫咄咄逼人地说:“阿萍有任何对不起你和你哥的地方吗?”说完,她的嘴便慢慢合上了。她有点心虚。在男人面前,糟糠之妻哪有新鲜感和香火重要?

    谭啸虎垂下眼睛,继续扣扣子。

    “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和那个女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惠珍上前一步,对着丈夫的胸口推了一把:“她怎么还进房间了?你衣服都没穿好,这合适吗?这个女的怎么一点都不讲究啊?嗬,她不讲究,你们哥俩又一个德行——”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谭啸虎正忙着想办法应付妻子的一通轰炸,听了最后一句话,他马上底气十足地炸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怎么谁的醋都吃?她刚嫁给了我哥,何况她现在还是个孕妇!你再喜欢阿萍,也别这样乱喷一气。”谭啸虎眼见着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就叹了口气:“她现在急着搞项目,老催我给她资源,我就说,这事情我安排好之前先别告诉我哥。我这不也是怕我哥急着掏钱给她嘛。”

    “切,晚一点说有个屁用,”惠珍没觉察出丈夫的屁话,自顾自地说起来:“她都把你哥吃得死死的了,他的魂儿都是她的了,钱更是她的囊中之物。再说了,孕妇又怎么了,有的人就好这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

    谭啸虎哭笑不得,摇头晃脑了半天,才说了句:“你这张嘴啊。欢欢呢?”

    “家豪送我回来,就把欢欢带出去遛了。”

    “你能不能少叫他做这种事情了,他现在名义上也是个部门经理。我哥特意关照过的,你要有分寸,别光嘴上关心他。”

    惠珍无言以对时,敲门声起。她马上开了门。“客房现在可以打扫吗?”门口是推着酒店布草车的保洁阿姨。惠珍点头邀请说:“来吧,早就起来了。”

    眼看着保洁阿姨径直朝垃圾桶走去,谭啸虎一把揽过惠珍,把她搂在怀里,手掌捂着她的脸,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一大早跑出去丢下我一个人,我是早就起来了,但你不在啊。”

    惠珍又惊又喜。这个死鬼发什么神经,平时装死,这会儿当着别人面倒来劲了。她扭捏了在他身上掐了一把,但挣不脱他的怀抱。谭啸虎看着保洁阿姨拎起垃圾桶里的袋子,将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在那团卫生纸上,心安了。

    “别急等会儿,我先去冲个澡。”惠珍口气变得温柔了一点,在谭啸虎的背上摸了摸:“刚才下山那些台阶弄得我出了一身汗。”

    “嗯好。”谭啸虎一心二用地应答了一声,眼睛盯着危险随着布草车轰隆隆地撤离了房间。他对保洁阿姨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啊。”

    “不客气,祝您生活愉快。”

    谭啸龙迷迷糊糊听见关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见楼越正俯身看着自己。“老~婆。”他笑成眯缝眼,咂摸着这两个字的味道。对外称她为太太让他觉得很得意,但私下里喊声老婆还是格外亲热。

    楼越没吭声,琢磨着这两个字。她并不喜欢老婆这个称呼,老婆这个词不仅一点儿也不性感,还很沉重,和许多旧式的形象挂钩。老婆更像是一个职能单位,塞进去了很多工作,工作量很多,但不被人看见和重视。她一直不太认同自己是个老婆,无论是谁的。她过去就不像一个老婆,占彪给她的待遇不咋样,还用临时的替代人选羞辱了她,所以她怒而辞去了老婆一职。

    虽然她这段时间为了名正言顺地和谭啸龙在一起,也不是没有费点心思投入点情绪,可现在她并没感觉像个老婆。阿萍才比较像一个老婆。算了,这种神经质的咬文嚼字还是留在心里就好。对谭啸龙说浅显易懂的大白话沟通效果更好。

    “你终于醒了。快起来洗个澡吧,你嘴里这个酒味儿我闻着都想吐。”

    “啊,做了老婆说话就这么不客气了。”谭啸龙嬉笑地说:“我这不是高兴嘛,才喝得多了一点。平时我已经不怎么喝了,老婆。来,亲一个。”他搂住她的脖颈,把她往自己脸上一拉,她的嘴贴在了他的嘴角上。

    “我是真想吐了,”她胃里一阵翻腾,使劲推开他:“放手,快。”

    谭啸龙看着楼越冲进洗手间里,发出连连干呕的声音,忧虑又无奈地问:“没事吧?”

    他拿了瓶水打开给她喝,她只摇着手:“出去。”

    谭啸龙退了出去,说:“好了好了,我马上洗澡。”一会儿,他又探头问:“你现在这个状况,还能工作吗?要不休假吧,别上班了。”

    楼越冲了马桶,用水漱了几次口,擦着嘴走出来看着谭啸龙:“我不仅要上班,还要加大工作量,在生孩子前赶紧把事情都做起来。你知道吗,时间就是一切。啸虎的朋友跟我说,如果我加紧速度努力一把,我想要做的事情说不定能成。但是要快。”

    谭啸龙感觉自己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她在着急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他认真地问:“你是真的很想做这件事?是吗?我以为你就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她要去打听和学习,他做出一副大力支持的模样,但他认为差不多会在哪个环节,她就会知难而退了。她要搞一个心理健康咨询线上平台?这事没听说过,听上去也不像容易的事。这个想法应该是从她参加那个什么数字化论坛开始的,谭啸龙有些骄傲地想,她想到了她现在有他这颗大树好乘凉了,就开始跃跃欲试。

    “是的,对呀,不然呢?,”楼越有些激动地想,他果然没把她的想法当回事,但她转念一想:用激情感染。于是她稳住了气息,微微一笑说:“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只想过按部就班地发论文、做课题、上课,还有做做咨询,保持专业相关度。我以为这就够了。但是……”

    楼越开始迅速检索着脑海里海量的来访者资料,有许多故事都曾经让她感觉到极度的无力,愤怒,悲哀。而这些案例都是没有能力坚持长期看咨询师的年轻人。可是谭啸龙不像会关注弱者命运的人。虽然他曾经也是个底层的弱者,但他并不“弱”,他对于软弱不能自救之人怀有鄙夷。他这么想,也完全符合他的认知和经验。

    “你要听吗?”楼越满腹狐疑地说:“故事有点长,你听着可能会睡着。”

    “你说,我有的是时间。等一下,”谭啸龙进了洗手间,拿起牙刷,放了水呼呼刷牙,然后又用热水擦了一边头脸。“好了,现在不令你作呕了吧?你说吧。”

    那是一个瘦小得不像十七岁的女孩,她坐在咨询师面前,眼神像懵懂无知的儿童,或是误入人类社会的野生动物;她拧着双手,眼睛要么虚空地看着咨询师,要么低头看自己的手。

    “请你用简单的几句话介绍你自己,随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固定的格式,不用修改措辞。”楼越说。

    “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我爸妈很相爱,也很爱我和我的哥哥。我想要什么他们都会满足我。我的哥哥很保护我,每天接我放学,别人都很羡慕我。我住在一个漂亮的大房子里,每天晚上睡觉前,爸爸都会给我讲故事,他说我世界上最美的公主。”

    楼越低头在笔记本上迅速地划了几笔。DDdelesionaldisorder,妄想症。

    “那你想解决什么问题?”楼越停下笔,看着眼前的女孩问。

    女孩笑得竟有些凄凉。“我觉得这些都不真实。其实他们不是我的家人,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你是否觉得,他们是你想象出来的?”

    “我在梦里会见到我爸妈,不是我现在喊爸妈的两个人。在梦里,我知道他们才是我真正的爸妈。”女孩喉咙里哽了一下说:“我觉得,我觉得我到现在一直活着,就是一种背叛。”

    最后这句话很关键。楼越有些激动地想,自己遇到了一个很有挑战性的案例,需要采用认知行为疗法展开一场周期漫长的系统治疗。她心里对这个女孩的故事如何拆解有一些想法,但是没有底。楼越观察着这个女孩,总觉得她眼里有一丝淡淡的狡黠,似乎一心在考验咨询师的本领,如果咨询师不能一眼识破她,她就会彻底缩回壳里。

    楼越从身后的书架上找到一本诗集抽了出来。她翻开诗集,用手指追寻着一段诗句,踱着步子念了起来:

    「你为生存做了些什么,

    我不关心。

    我想知道,

    你的心在渴求什么,

    你敢不敢,实现你真正的心愿?

    我不关心,

    你告诉我的故事是否真实。

    我想知道,

    你能否为了真实面对自己,

    而不怕令别人失望;

    你能否承受背叛的指责,

    而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加拿大诗人OriahMountainDreamer的诗歌TheInvitation,此处有删节调整」

    楼越转身回到座位上,看见女孩已泪流满面。“这是什么?”她哀声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楼越把书递到她的手里。“你喜欢,下次来的时候,我送你一本新的。诗歌疗法可以帮助你释放压抑的情绪和潜意识,你可以试着写一写。”

    女孩对她点点头,然后再也没有来过。

    楼越费劲根据女孩留下的信息辗转联系到她的学校时,才得知女孩已经自杀了。在一份遗书里,女孩写道:“只有死才能让我平静。”

    遗书剩下的部分用简单的几句诗交待了她自己故事的谜底。

    爸爸说,你是爸爸的好女儿

    哥哥说,你是哥哥的小宝贝

    妈妈说,听他们的话

    我真正的妈妈在哪里

    她什么时候来救我?

    楼越请求了占彪的帮助,他听完她呈现的所有故事和自己解读出的线索,只说了一句:这个情况根本无法立案。

    她也知道是这个结果,女孩已经火化了,肉体已经不复存在,而诗歌里并没有实在的证据。家庭内部的犯罪可以非常隐蔽,天网恢恢也有很多漏洞。

    “我没明白。”谭啸龙困惑地说,但第二个故事又开始了。

    女孩只穿着睡衣,站在二十二层楼的阳台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向阳台外跨去。她裸露的两个胳膊上布满了新伤旧疤,全是刀割的横纹,像樱花树的树皮。她的母亲叉腰站在旁边谩骂着女儿:“你继续作吧,我为了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会丢我的人呢?弄得学校强制你休学,都要中考了,你就不能考完再发疯吗?”

    110的警察拉住女孩母亲,斥责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刺激孩子。”

    警察迈着小步,慢慢上前说:“孩子你先下来。你这样多让父母担心啊。”

    “她爸没管过她,都是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她现在却恨我,要用跳楼来吓唬我。”女孩母亲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学校说要心理评估正常才能给你回学校,我花了七八千块钱啊给你做心理咨询,结果呢,你每次都不肯开口说几句,这么多钱就丢水里了,早知道没用我就不花这个钱了,养你花了多少钱,你现在还想一死了之,让我白养你了,是吧?”

    女孩在呼啸的风中回头,凄凉地说:“楼老师说我最近几次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她说我伤害自己是因为,我长期生活在不被回应情感需求的环境里,已经丧失了识别和调整自己情绪的能力。心灵受伤既然不能被你看见,所以我就让身体受伤,可是我就算伤痕累累,你也视而不见。没有人能救得了我,只要我一天生活在你的屋檐底下,我就生不如死。”

    “你傻啊,那些所谓咨询师为了继续骗钱,什么都顺着你说,我难道是个十恶不赦的妈妈?为什么你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懂事点?为什么对妈妈说过的话耿耿于怀?你的情感需求?你有没有想过妈妈的情感需求吗?”

    一个警察拉住女孩的母亲往房间外面赶,她继续高声喊道:“别人家的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是什么东西?一天到晚就跟别人说我的坏话。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这辈子来讨我的债?你要死就去死,别再害得我永无宁日!”

    女孩笑了起来,扶着阳台窗户坐在了窗框上,她笑得前仰后合,警察上前展开双臂,想要去够她在空中挥舞的手。她放开了双手,往窗外倒去,像已经失去生命一样落下。

    看着楼越满脸是泪浑身颤抖,谭啸龙紧张地抱住了她。她在他怀里说:“你之前说得对,就算我每天从早到晚做咨询,把嘴皮说破,说烂了,也没有太大用处。”

    谭啸龙心想,他原本说的意思是这样挣钱太慢太辛苦。但他没有吭声,只是抚摸着她的背。没想到做咨询对她产生这么多阴影,消耗这么大,这样子看来,干这个工作对她身体更没一点好处了。

    “我懂了,我懂了,”谭啸龙缓缓地说:“要是你做了这个什么平台的CEO,然后上面其他的咨询师都来听你差遣,帮你把活儿干了。这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好事啊。的确是门好生意。“

    “不是!不是这么简单。”楼越擦擦眼泪,心里有种熟悉的欢喜。他总是从另一个简单粗暴的角度把她的煽情表达简化成一个等式。她需要他这样的简单粗暴,可以提醒自己在哪里划清她的理想和现实的界限。

    她又点点头,看着谭啸龙认真地说:“我有很多失败案例。虽然我的督导告诉我,我自己也知道——这些‘失败’并不是我的错,但我总觉得我做的不够,就是错。我坐在咨询室里等人上门,就已经在见死不救了。如果这些人可以用压力更小的方式随时开始寻求帮助,很多人也许就会得救。是不是?当然,用你的话说,这肯定也是一门好生意。”

    谭啸龙从没有想过良心和好生意会是一件事情。但她说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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