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更 正文 第93章 墨守成规
在余编剧说出这个观点的那一刻,屋子里所有的女性都油然生出了一种“被冒犯”感。
非常的不爽，非常的愤怒，非常的不甘,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观点，确实是现实中的主流价值观。
任你是闻名遐迩的女舞蹈家,还是操纵着经济命脉的女企业家,或是谈笑间为国家争取巨大利益的女外交家……
在很多人眼里,哪怕你手眼通天,美貌惊人，只要这个女人没人追求，没有生孩子，没有结婚，那一定是哪里有“缺陷”的。
完美的女性怎么可能没有完美的婚姻呢？
完美的女性怎么可能没有男人追求呢？
完美的女性怎么可能生不出孩子呢？
修罗场类型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为什么会那么受欢迎,其实都是在有意无意的放大这种观点,这种余编剧的观点——有这么多男人喜欢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出色？！
“那你们的想法不是一样吗？”
乍然间,白监制没领会余编剧的意思。
“不一样。”
一位女助理按捺住心中的不屑，仿佛很平静地说,“一个是因为出色被男人挑选，一个是因为出色去挑选男人。”
白监制恍然大悟。
被人一语道破，余编剧却毫不尴尬。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在男人之间周旋并挑选配偶都太出格了,况且，我们这个女主角设定的地位比较低，只是个普通女场记，戏里却还要和导演与男明星这样的大人物谈恋爱，我认为如果按照珊妮老师的想法去走,是不符合这个人物的人设和背景的，容易看起来像个白莲花。”
余编剧在分析人物逻辑时，表现的就没那么温和了，“如果是被动的被男主角看重，才比较符合逻辑和道德伦理，不然不就和勾引差不多了吗？”
主流价值观一：男人有被吸引进而挑选和追求女人的权利，女人挑选和追求男人就是勾引，是不知廉耻，是朵白莲花。
“你这是偷换概念！”
胡珊妮急了，“我就是因为担心会有这样的道德瑕疵，才不愿意让这些男配都和女主有对手戏！”
“那是因为你不够专业。好的编剧可以既满足观众对于狗血情节的追求和满足，又让这些情节不流于俗套和做作，否则市面上那么多偶像剧早就没有市场了，但事实上这些电视剧不但有市场，而且很受欢迎，这就是证明。所以不是不可以让男配角和女主有对手戏，要看怎么写。”
余编剧这时才露出他藏得很好的傲意，自信地反驳。
“你说的不错。”
白监制低喃出声，“这种题材市场上经久不衰，确实有道理。”
“你说的这些担忧，只有业余编剧才会考虑，因为他们怕写的不好反倒适得其反，不如不写。”
余编剧的文人气度和斯文的外表像是华丽的包装，他很好的掩盖住了他对胡珊妮的不屑。
然而那不是真的对珊妮表现出的尊重，只是一种高高在上、面对“初学者”的教养与客套。
这一刻，“业余编剧”四个字一出，又扎心又伤人，充分表现出了他对胡珊妮的真实态度。
胡珊妮脸色苍白，看向屋子里几个男性主创人员。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能在这个项目中起到决定权的高层，而且此刻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表示他们某种意义上赞同余编剧的话。
这种了悟让胡珊妮的脸色更白了。
“别慌。”
连胜拍了拍胡珊妮的手背，“你只需要说出你想要坚持的部分，我们尽力了就好，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可我的书不是偶像剧，而是职场剧，着重的是女性成长，她的人物设定，就不是冲着谈恋爱加入剧组的。”
胡珊妮有些慌了，语气没余编剧那么气定神闲，仿佛一个为了杠而杠的杠精，“这些乱七八糟的恋爱戏我原著里都没有，是后来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加进去的，按照你这样的写法，这剧就变成一部三流偶像剧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女主角进剧组不是为了谈恋爱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进剧组不是为了谈恋爱的，难道她还没有在剧组里收获一段爱情的权利吗？”
余编剧用一种看着撒泼小孩闹脾气的包容目光注视着胡珊妮。
“我为什么能肯定？”
胡珊妮被活活气笑了，“这本书是我写的啊！女主角是我写的！这个故事就是我创造的！”
他竟然在质疑一位原著作者如何去理解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
余编剧也愣了下，显然他刚刚那段有关角色塑造的话是经常用来说服别人的，但他忘了这位编剧同时也是原作者。
但没关系，他并不担忧这个“优势”。
“珊妮老师，你要用一名专业编剧的心态，而不是作者的心态来创作剧本，你不能过度带入到你的角色里，那样写出来的东西局限性很大。”
他像是提携后辈般，态度极为温和的谆谆教导，“你知道戏剧创作中的间离效果吗？编剧也应该保持一种‘间离感’。”
面对余编剧的专业术语，胡珊妮表现出了茫然的表情。
“很好，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她就是个半路转行的门外汉，只作为编剧助理做过几部剧，就敢来刷资历。”
余编剧满意地看着胡珊妮茫然的表情，在心中冷笑，“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当编剧了，连在网上写地摊文学的作者都能抢编剧饭碗。”
“我认为，您打的比分不太恰当。”
连胜的声音适时响起，吸引了别人的注意，也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胡珊妮此刻茫然且哑口无言的状态。
“间离效果是指‘看戏，却并不融入剧情’。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观众对所描绘的故事有一个分析和批判该事件的立场，而不至于先入为主，失去了冷静的理性思考。”
她用通俗易懂的词语替胡珊妮解释着那些术语，“我认为编剧写剧本不能这样，你的行为逻辑都不能说服你自己，怎么能写出好的作品？”
胡珊妮的眼中升起感激。
“所以我认为，您和珊妮老师讨论的问题，本质上是一样的——你们双方都不能认可对方角色的行为逻辑。”
连胜一针见血的给出了两位编剧矛盾的关键，也是剧组里意见不一致的关键，“这个问题你们不可能说服对方，不如听一听其他人的看法？”
“是。”
老袁赶紧打起圆场，“比稿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呵呵。”
“你们怎么看？”
白监制已经不耐烦在这里听这两个编剧互怼，他的时间很宝贵，来这里只是偶然兴起，谁知道这会一听就搭进去这么长时间。
“哪种更好？不行举手表决吧。选角、执行、制片、宣传和剧本策划都在，你们正好都代表市场和制作上的不同方向。”
他用了最简单也最高效的选择方法。
“同意余老师剧本结构的举手吧。”
选角、运营和宣传相关的参会者举起了手。
这不难理解，余编剧用的剧本手法和编剧结构是市场上的成熟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是经过市场运作的，就像是流水线生产的产品，虽中规中矩却绝不会出错。
感情戏的加强还利于选角导演敲定演员、制片和宣传操作运营。
别小看这些地方，一部剧能不能火，除了剧本，很大程度取决于选角如何，制作费用够不够，运营的宣传有没有足够的“爆点”。
“七票。”
白监制数了下，又问，“同意珊妮老师剧本结构的呢？”
负责项目沟通和筹划的老袁举起了手，执行导演，剧本策划等内容方向的参会者举起了手，连胜也举起了手。
白监制目光在连胜身上扫过，顿了一下，但没说出“你不算”这样的话，还是将连胜也算作了一票。
“一，二，三，四，五，六……”
白监制突然笑了，笑的很无奈，“也是七票？得，这会开了还不如不开。”
他作为总监制，立场必须中立，肯定是不能参与投票的。两位编剧也不能。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余编剧和珊妮都默然不语。
“我觉得，今天这会少了一位参与者……”在这种局面下，依然是连胜开口打破了僵局。
她仿佛不经意般地提醒，“这剧的女主角是周XX老师吧？听说她是看了剧本以后才决定接下这部剧参演的。两个版本的剧本出来后，有没有给周老师看过？我觉得她的意见也很重要。”
屋子里霎时间一静。
选角导演有点慌张地问制片人：“周老师那边你发了吗？”
“我还没有，给的还是之前珊妮老师的分集大纲，这不是还没确定用哪一版台本吗？”
胖大叔擦了下不存在的汗，问老袁，“老袁，你发了没？”
“我没发啊，和演员对接不是制片主任的事吗？”
老袁满脸无辜地问制片主任。
“没人交代我这个啊！”
制片主任惊了，“这演员合同都签了，后面剧本的事不是该执行导演沟通了吗？”
这下子，满屋子参会人员谁还关系用哪个剧本的问题，都慌张的开始甩锅。
这部剧原本并不属于红河影视今年的头部作品，甚至都算不上重点作品，是因为这个大牌演员看上了前五集的剧本并确定参演后，又有不少演员跟着这个演员确定可以参演，级别才被提升了。
这部剧都还没拍，就已经被某平台和某卫视预定了，除了冲着红河影视这个大公司的影响力，更多的也是因为这位“视后”的金字招牌保证。
就冲着这几个演员带来的流量和粉丝点击，这部剧上了就算不火，也至少不亏。
现在剧本有变动，却没有人告诉这位女主角的话，往小了说是不拿她当回事，往大了说就是过河拆桥。
“我发了……”
这时候，及时雨的一个剧本策划突然怯生生地举起手，“之前周老师的经纪人和我打过招呼，说是有新的剧本进度就给她发一份……”
不过那时是因为珊妮正在攒后面四十集，大家都在急着等后面的东西出来，经纪人也就是随口一嘴。
一问，这个老实的剧本策划傻乎乎真的每有新的剧集，就发一次。
“那就打电话问问吧。”
白监制被在他们一惊一乍和互相甩锅闹得头疼，揉着太阳穴说，“陆导，你给周老师的经纪人打个电话，问问周老师有什么意见。反正现在七票对七票，只要周老师倾向于哪一种，她那一票就有一票决定权。”
反之，就是一票否定权。
在众人的注目下，执行导演拨通了周天后经纪人的电话，并按响了免提。
电话很快接通了，周天后那位精明能干的女经纪人很快和陆导寒暄了起来。陆导在寒暄过后，言简意赅地说了下现在正在开的会，并表示大家都想听一听演员方的意见。
陆导和女经纪人在说话的时候，连胜敏锐的感觉到胡珊妮紧张到大腿都在抖。
她悄悄把手放到桌下，按住了胡珊妮的腿。
会议桌是连着的，如果这种抖动被人察觉了，之后很可能业界就会有“胡珊妮心理素质不行”的传闻。
这个余编剧三观不行，至少气度和卖相上都是人模人样的，不似胡珊妮，因为没有过硬的资历和作品在身，总是露怯。
“啊，你问我们关于剧本的看法啊？说到这个也是巧了，小周也是昨天才刚刚仔细看完两个版本的剧本，你们不问，我们也准备最近找个合适的机会打个电话的。”
女经纪人的声音在免提的扩音效果下有些不近热情的冷硬，“我们接这个剧的时候明明是个职场剧，你们怎么写着写着歪成偶像剧了？还搞出这么多男二男三女二女三，怎么，想让小周作配吗？”
“我们没这样的意思，这不是为了让这部剧人物形象更丰满吗？”陆导赶紧解释，“要不然就这么几个人，几场冲突，撑不起这部戏啊。”
“那就给女主角加戏啊，给男配角加戏算什么事？”
女经纪人说话更不客气了，反正说出去也是经纪人有意见，不是女明星得罪人，“当初你们请我们家小周接这部戏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们承诺女主角是绝对主角，大女主戏。现在这么一改，我怎么琢磨着剧里是个男人都和女主角有点感情戏苗头？这算什么大女主啊？”
她那“是个男人”的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就差没把“配吗”两个字直接说出来了。
会议室里几个女人闻言，发出了憋笑声，其中就包括发剧本给女经纪人的那位及时雨策划。
“那周老师的意思是？”
陆导怕说多了场面上不好看，赶紧引入正题。
“我们对两个剧本都不满意。珊妮的剧本后面太平淡，高开低走没意思，一个场记的作用混的和工具人似的，女主的戏份一点戏剧性都没有。”
听到免提里对她剧本的评价，胡珊妮又开始抖了。连胜的手无奈地用了点力，干脆掐了她大腿一把。
“不过，珊妮的剧本写的再没那么好，也比第二个版本好。第二个版本是什么啊，跟个流水线上生产的产品似的，我看完还以为小周十年前出道时演的偶像剧换了个皮改了个名字又重上了。”
女经纪人毫不留情地吐槽，“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这个啊，都是些老梗，我们家小周以前这样的戏拍的少吗？要是这样的剧本，我看都不会让她看，更别说接了。”
胡珊妮的腿突然不抖了。
余编剧气定神闲的表情绷不住了，眼神略显尴尬。
“还有，小周尤其不满意那个男导演想潜规则女主角的戏份。去年我们小周才被人造谣过和刘导的事情，你们还写这个，是怕那些营销号没话题炒作吗？怎么，难道剧组还想借着这个梗，找个话题抄一抄？”
“什么话题？”
白监制有点懵地看向宣传部门，无声地问。
“有吗？”
他虽然也身在影视圈，但是不太关注那些花边八卦。
宣传部门把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神色惊惧极了。
他们都忘了还有这个花边新闻！
“你们要留这个戏份，我们合同可以直接终止了。我们的合同里有过约定，女主角的戏份必须要维护演员的形象和名誉，不得有违背公序良俗和引起不良影响的部分。”
演员的声誉和形象管理也是经纪人最关心的部分，作为一名资深的老经纪人，她不可能留下一点点让自己手下艺人产生负面影响的隐患。
屋子里的人一惊。
“哈哈，那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不在意周老师的名誉，这不是来找你们商量了吗？您放心，您的意见我们都听进去了，之后剧本肯定不会有这一段。”
陆导得了白监制的眼色，连忙在电话里保证，“我们会慎重考虑你们的这些意见的。”
“嗯，红河影视是业内最专业的影视公司之一，我们也是相信你们的专业性才决定合作的。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们失望，我们家小周可是很期待着这部剧，为了这部剧把接下来几个月的所有商演都推了，就等着剧本做准备呢，你们也要快一点。”
红河愿意退一步，女经纪人当然也是见好就收，互相维持着彼此的体面。
“是是是，我们一定加快速度，这个月就出结果！”
陆导连忙附和。
“对了，我不认识那个叫珊妮的编剧，麻烦您和珊妮老师转告一下我们的意见，我们觉得现在这个版本的剧本还是太保守了，既然都是戏剧了，没必要再拘泥于现实中什么身份和地位问题，写的束手束脚的。我看前五集就很好，打脸打的很痛快，后面怎么就唯唯诺诺起来了？”
女经纪人明快精干的特质在她的语气里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和男明星谈恋爱怎么了？男明星和替身演员有什么区别吗，那不都是男朋友吗？没必要和替身谈恋爱大大方方，和男明星就温柔小意，没意思。哪怕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明星和素人谈恋爱，也没看哪个的女朋友男朋友这么低声下气的。”
胡珊妮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了一下，眼睛里亮光大起。
一旁的连胜笑了。
果然无论是哪个行业，能做到顶尖位置的，都不是一般人。
“大女主戏嘛，当然怎么爽怎么来。你写的女主角那么努力往上爬，不就是为了不把这个世界让给那些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