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希望的哈达
在氧气稀薄的环境里,连草原都变得深沉了。
回拉萨开会的时候,所有西藏县长都说这两年来都没有引进外地马匹。
那马鼻疽的源头只可能是边境过来的野生动物,或者其他省区带病的野生动物过境造成的。
可林雪君总觉得藏区地广人稀,动物的分布也很分散,按理来说除非是牧野区牦牛扎堆、有许多互动,才可能导致疫病的传播。
像这种□□传播、吞食传播的疾病,野生动物想传播给家养马是很难的,马都跟着人走,又不会挨个跟野生动物互动,更何况是放之整个藏区。修路难,地势艰险,一个人想离开自己所在的区去其他地方都难上加难,怎么可能有如此高的传播率呢?
是以在接下来的每个检查出马鼻疽病的疫区,林雪君都会抽空跟牧民和生产队队长、公社社长、县长们聊天,想要找出这些有鼻疽病马的地区到底做什么特别的事。
走过三个县,多个公社,几乎都出现了鼻疽马,林雪君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
后世空气传播的疾病都没办法在藏区大范围传开,马鼻疽这种为什么却能?
怎么能做到这么远的地方都能传播到呢?什么动物能跟打卡一样一个地方不落地传播马鼻疽?又要渡江又要爬峭壁下陡崖的,鸟类吗?
林雪君想来想去,足迹能这么全的,只可能是人啊……
跟其他兽医一起给病牛和病马打完针,蹲在病人的隔离账房群外,林雪君一边看着医生给病人做患处的小型外科手术,一边跟社长聊天。
“也不可能是儿马传染,这么大的藏区,不可能所有儿马都恰巧有慢性马鼻疽病长期潜伏在身体里。这种小概率事不可能爆发在这么多个区。”林雪君拿木棍戳滑地面。
边上陪她一起蹲着的社长摇头道:
“没用儿马,优种改良的要哩,我们的藏马生育能力不好,也太瘦小了,内陆好种马的种精,专门派人来人工授精啦。落实任务可严格了,全面改良,全部藏区的小母马都上进的要哩。”
林雪君捏着木棍的手指停住动作,转头看向社长。
“林同志啦,你咋这么瞪着我哩?”
“全藏区的藏马都参与进优种改良计划,进行了人工授精?”林雪君仿佛已经抓住了事件的要害。
“差不多哩,拉萨附近的几个区都参与了。”
林雪君当即跳起来,一阵头晕,忙深吸两口气平复一下,强制自己不能奔跑,只大步走向吕团长:
“马鼻疽病的源头找到了,要立即回报这件事。种精被污染了,必须尽快追查种精的源头,说不定不止藏区有马鼻疽爆发,如果污染种精被运到许多地方,那传染面就大了。”
这是重大事故了,希望只有这一批种精被污染吧……
“我这就派人回拉萨上报这件事。”吕团长也如她方才一般猛地站起身,同样小晕了下才缓过来。
“我派个人陪吕团长的士兵一起回去。”社长赶过来开口说道,在藏区行走,得多几个人结伴才安全。
当天带着答案的小队便出发折返拉萨,第二天,林雪君的队伍也整装离开,再次踏上抗疫之路。
……
万年不化的雪顶长年冰冻在那里,阳光照得山体明晃晃的亮,却也不觉得多温暖。
一队藏羚羊像雕像一样立在雪山下,向行路的客人们行注目礼。
路过的客人们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们,四野看似平静,可一旦有人发现哪只藏羚羊有不对劲的地方,无论是身上有结节还是鼻孔嘴巴处有脓液鼻汁,亦或者眼神没有神、皮毛粗糙干燥,都会立即投石攻击后扑过去——就算是野生动物,如果生病了,也必须扣下来好好医治才行。
山路难走,在高原防疫治疫的工作比想象中更不容易。
虽然全国现在各方面人才都稀缺,但林雪君还是觉得这次她带人带少了。
挖雪窝子一群人挤在一起睡觉,吕团长还要点着篝火带队守夜巡逻。
远离雪山时能搭帐房,但为了防狼等野兽,还是要值夜巡逻。幸而在第二个抗疫营盘里,藏族县长除了派出两个小伙子给他们带队、帮他们干活外,还让这两个小伙子带出两条猛犬藏獒。
要是有野兽靠近,离很远时藏獒便开始狂吠示威。
大型犬的吼叫声浑厚而高亢,即便是它的主人听到也会产生生理上的惊惧感。小型野兽总是被吓得立即转身远遁,不敢轻易靠近行路的人群。
队伍中的外来‘客人’们总是一脸肃穆,在艰难的环境中爬石头山、拽着麻绳往峭壁下斜行,人跟石头一起往下滚,实在不是件让人心安的体验。
就是擡头看到的风景再惊艳,生死面前也没心情赏景了。
林雪君总觉得,西天取经应该有这么一难——背负艰巨任务,穿越青藏高原去疫区,治疗两种可怕的动物疫病。
可随队的藏族小伙和姑娘们脸上的表情却跟‘客人’们不同,面对艰险时,他们总是木着一张面孔,既不悄悄抹眼泪,也不皱着眉呲牙咧嘴,好像这与往常他们面对的所有一切都没什么差别一样。
到了休息的时候,只要吕团长他们点燃篝火,藏族小伙和姑娘吃饱了肚子,还能站在篝火边对着月亮或者星星唱歌。
阿木古楞作为蒙古族小伙子,也能站起身随着歌声岔开腿晃动肩膀、扭动手臂,跳几个蒙古舞动作,哈哈大笑着短暂地融入这乐观氛围。
吸着氧的林雪君等人只能看着笑着,遗憾于实在没有力气和胆量在这种情况下唱歌跳舞。
“看着他们,我就觉着好像生活中遇到什么苦难都没什么了。”衣秀玉抱着她的氧气筒,突发感慨:
“都是事儿而已,遇到事儿就办事儿,办完事儿了继续唱歌跳舞,不用哭也不用伤心害怕。”
林雪君摩挲了下衣秀玉毛毛草草的头发,笑着跟着哼唱了两句就觉得有点气短,看样子高原上不适合K歌,只能欣赏啦。
唱歌跳舞的藏民身后,陡峭的大山从近而远,一座又一座。
高低起伏的草原和松林与高山相映,在黑暗中连成没有边际的怪物,趴伏在大地上。
这条路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
好在他们在当雄营盘地里已经把牛肺疫和马鼻疽的防治流程走顺了,要做什么,会遇到哪些困难,得注意哪些问题,如何安排人手等等都积累了一些经验。
到其他县时就更容易一些,再遇到新的问题,林雪君心态也慢慢变好,都当成经验积累,不要出纰漏就行。
出现问题,解决问题,这就是专注做事的态度了。
病例册上的记录越来越多,林雪君的队伍则越来越瘦。
每个区县、市镇、公社生产队里,会接触到牲畜或者接触过野生动物的人都要被检查。牲畜也要检查,检查完了,生病的动物入棚隔离,人也集结到一片区域里扎帐房治疗和隔离。
每个大片区里都得留下一个人医、一个兽医(或者学会打针的藏医、土兽医),再加上两个帮忙应对各种状况的士兵,还有一些物资。
但队伍越瘦,也代表着收置的区域增加了——得到管控的区域变多,不受控制的、可能正毫无反抗能力地遭遇疫病磋磨的人和牲畜就变少了。
总归前路还是充满希望的,这条路总能走到尽头。
…
在吕团长派人回去上报马鼻疽可能的源头信息11天后,回来传信的藏民和士兵终于在5号隔离点追上了林雪君一队。
拉萨方第一时间将消息上报,并请求提供种精的地区立即追溯当时那批种精的源头。寻找污染原因的同时,还要对其他可能也被污染的地区进行示警。
一时间好几个省市都有了危机感,开始大范围地进行马鼻疽疫病筛查。
“林同志,团长,我们又带回一批物资。还有这次落实优种改良的地区列表,我都画在地图上了。”折返的士兵向林雪君和吕团长汇报工作时,还拿出了许多他们正急需的东西。
新隔离区规则的构建是繁杂的,但做顺手后大家配合无间,效率很高。
原地停留3天,将所有病马病牛的第一轮针打了,林雪君又开始清点人数、整理行囊。
“林同志啦,这样走下去,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要先带队给牲畜和人治病,隔离畜棚和帐房区安顿好了,你又上路啦。没有休息,太累啦。”
欧珠仔细打量对方脸上的表情,观察对方的唇色,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跟欧珠他们呆得久了,说的话多了,林雪君渐渐也被影响,学会了他们的用词习惯和句子组织顺序。吸一口氧,她笑着答道:
“你比我年纪小,都能走下来,我也走下来的要哩。”
一行人继续向前,跋山涉水,遇到死在草原上的动物,检查发现异常的,就地深埋或焚烧,避免野兽误食被传染。
志愿队伍走过海拔低的地区时,会回到春天。
可一旦爬上高山,就变成深秋甚至冬天,搭在马屁股上的羊皮大德勒又要穿回来保暖。
蒙东的草原总是翠绿或艳绿的,只在阴云和大雨中才变成沉甸甸的深绿。
可高山上的草原却一直是浓绿色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它是墨绿色的。
在氧气稀薄的环境里,连草原都变得深沉了。
有时会遇到狼群尾随,扎营时燃起篝火,林雪君等人都会站在篝火边摇响投石绳,展现出人类的威慑力,狼群才会迟疑着掉头。
有时会看到豹子站在山脊上、隐藏在雪堆后偷偷盯视他们过路,冷眼旁观他们这些闯入者。
有时会遇到一群野牦牛,它们在春季换毛阶段异常暴躁,只要人类跟它对视超过一定时间,有时是几十秒,有时仅仅几秒,它就可能猛然低头朝你疾奔而来。那强壮沉重的身体奔跑起来充满力量感,令人心惊肉跳,不得不拉转马头先逃远。可要确定野牦牛是否感染牛肺疫,只路过草草看一眼可不行。于是只能再冒险靠过去,仔细观察牦牛咳嗽不咳嗽,鼻头湿润不湿润,有没有鼻液流出,呼吸困难不困难,反刍不反刍……往往总要靠近、逃跑、再靠近好多次,才能得出一个比较确切的结论。简直像是在高原上与凶猛的牦牛共舞,给不清楚状况的人看来,一定愚蠢得厉害。
藏区好像忽然变成了动物分布非常分散的动物园,林雪君要带队跟这些与人类躲猫猫的动物斗智斗勇,不仅要躲避它们的潜伏跟踪与攻击,还要追寻着它们的脚步找到它们,并对它们做出健康与否的判断与记录。
在来到藏区的已不知是第几十天,林雪君的队伍仅剩下不足十人时,他们遇到了4只染病的野牦牛。
吕团长确认四周没有雪山,开了4枪才让重症野牦牛倒地。
另外3个士兵用5针动物麻醉针撂倒了另外3头病中变瘦的牦牛——3头牦牛追了士兵们一段路才倒下。待士兵确定牦牛晕倒不会再伤人,躲得远远的林雪君几人才敢折返过来给牛做检查。
经过检查,其中一头病情严重的,被吕团长用刀宰杀后与另一头牦牛一起挖坑点牛粪焚烧,做无害化处理。
另外2头打了针,腿上拴绑了拌脚绳,锯掉牛角后,等牦牛醒了,将之轰赶向下一个目的地,隔离起来与其他病畜一同救治和监管。
这份工作真的太累了,比接任务时预想中最糟糕的状况还辛苦困难,慢慢的连士兵们也都吸起了氧。
可骑着瘦弱的藏马,轰赶着牦牛,转过一座无名山,忽然撞进一片仙境,许多抱怨都暂停了。
透蓝的、碧绿的湖泊,巍峨的雪山,高阔的蓝天和白透了的云,何止是气象万千。
在藏区高原上的每一分钟,这些外来的客人们都在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片土地危机重重,牧民们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是多么的艰难。
可它偏偏美不胜收,使人感慨此生怎能不看看它们、感受一下大自然审美的极限。
在雪山的环抱中骑着藏马晃啊晃,远山鹰鸣穿过山谷,风的怪叫环绕四野,他们好像走在天上,或者走在仙境,总之不似人间。
拐过一段落石险坡,一队人兵荒马乱地躲避,藏马驮着人时而左突右冲、时而疾奔,总算没有谁的脑袋被砸扁。
抵达路对面,一行人安然无恙。
再擡头,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青稞田,另一边终于出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帐房——他们又回到了人间。
赶着病牦牛绕过青稞田,询问过田里劳作的藏民,一行人拐向这个县区归拢出的隔离牛棚和隔离马棚。
洛桑县长是藏族人,不受高反折磨,身体健康,精神头足。就是脸上表情有些苦涩,可瞧见林雪君他就喜笑颜开了。
远远看见一队人来,洛桑县长认出打头的女同志是在拉萨开会时教他们工作章程的林雪君,立即一路小跑着迎接。
他先握林雪君的手,又喊孩子们过来给林雪君献哈达,高兴地看着林雪君,嘴里不住口地说:
“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林同志啦,我们可等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