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白色的精灵
盛夏风暖,缺乏娱乐的牧民们闻风而来。
哪怕是山里有老虎这样了不起的大事,人们也有渐渐淡忘的时候。
过完年林雪君从首都回到驻地时,大家已经不再讨论武松打虎、赵得胜有枪也能打虎之类的话题了。
倒是霞姐因为丈夫喝酒睡在外面差点冻死而大发脾气,在丈夫酒醒后大吵大闹,还用菜刀背狠狠砸他的背,打得他背上青一条紫一条而获得了‘母老虎’的光荣称号。
搞得全生产队妇女都想效仿,吓得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等协调委员会成员挨个到霞姐家调节,一则不许霞姐丈夫再一顿饭喝酒超过一杯,另则希望霞姐不要再打人了。
双方情绪缓和下来,都承认了错误,霞姐丈夫嘿嘿笑着跟霞姐发誓绝不再让她担惊受怕,终于冰释前嫌。
穆俊卿回到驻地时,先去看了自己还没造完的小楼,然后才拐回男知青住的一号土坯房里烧炕。
中途去大队长家讨了一碗奶茶喝,回程路上碰巧遇到阿木古楞。
又过一年,阿木古楞已经17岁了,除了脸上和眼神里还有一些少年气外,整个人都越来越接近青年模样。
他坐在自家木屋前的院子里,劈柴累了,正趁休息的工夫用木杈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穆俊卿走过来跟他打招呼,顺便感谢阿木古楞帮他去年底撰写的关于在生产队建楼房和拱桥的故事配图——文章已经被《首都早报》录用,过阵子应该就能看到。
在生产队造二层小楼光是文字描述就已经足够惊人了,再配上图,有个更直观的冲击,大家会更加觉得他厉害。
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争取上进,渴望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自己做的事登上《首都早报》对穆俊卿很重要。
是以即便报社会给配图的小画家阿木古楞署名及单独支付画稿费用,但穆俊卿仍决定等稿费寄到,把自己的稿费也分阿木古楞一半,以感谢对方在这件重要事情上给与的帮助。
他走进小院,跟发现自己的阿木古楞打过招呼,坐到阿木古楞身边的另一个木桩子上,才发现对方在地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穆俊卿在首都读书时也学过一些外语,学校教的是俄语,因为学得时间短,并不像后世恨不得从小学、从学前班就开始接触外语,所以只学到些许皮毛。
可即便如此,他也认出了阿木古楞在土地上书写的是外文。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是英语,忍不住吃惊问道:
“你在学习英文吗?”
“嗯,请内蒙的报社编辑老师在认识的人那里要到了一本旧英文字典,对着这个学,能看懂杜教授送我的教画画的书。”阿木古楞点点头,放下木杈子,用脚将自己书写的英文抹掉了。
“……”穆俊卿敬佩道:“你会拉弓射箭,会给动物治病,认得药材,还会最难的骑术,又是公社最会画画的人,会讲蒙语和汉话,现在还在学英语……你是想掌握多少技能,变成多优秀的人啊?”
“……”阿木古楞擡头与穆俊卿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沉默地低头,用木棍在雪地上划拉一下,草草写上【lookup】,之后又胡乱抹去。
不变得更优秀,要如何安抚面对太阳时的自惭形秽呢。
“我还想学烹饪,等王建国同志有空的时候,跟他学。”阿木古楞放下木杈子站起身,再次拾起斧子时,转头对穆俊卿说。
“……”穆俊卿望着阿木古楞,总觉得他不是在变成上进的人,而是在变成一个……
他说不清楚,但总觉得阿木古楞培养自己的方向,似乎不太一样。
第二天晚上,所有知青都回到了生产队,大队长专门拨了一头冬储的羊给大家解馋。
吃饭时许多知青忍不住感慨,说是来草原上吃苦,结果在草原上吃的比回家过年时吃的还好。
第七生产队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
新一年农大9月新生开学,原本的学生也会开启新学年。
林雪君在京时跟杜教授和农大校长抽时间见了一面,约定9月再来农大开分享课。
接下来这一年,她还能在草原上呆6个月。
走过最忙碌的接羔、接犊子驹子、给新生命打疫苗、春耕、给牲畜体内外除虫等等忙碌的工作,时间在劳动中一晃眼就到了6月。
夏至的前一天还在下雨,夜雾散去,太阳升起后,天忽而晴透。
海一样的蓝色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让被夜雨淋得湿漉漉的世界变得晶莹剔透。
在过去一年他们失去了一只耳的一个孩子,沃勒难得地没有在春天再叼一只小狼回来。
可夏至的夜里,知青小院忽然就要添丁了——驼鹿姐姐开始发作。
第一次产仔的大驼鹿格外惊慌,它一直生活在林雪君的院子——每次将它和驼鹿弟弟放归,它们都会在隔日慢悠悠地走回家——它没有受过驼鹿长辈的‘教诲’,大概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只觉得疼痛和恐惧,站在院子里一声又一声地呦嗷。
林雪君和生产队里的人早熟悉了给大动物接产的一套流程,烧热水的、准备干草的、取绑拽牛犊子的消过毒的麻绳的、准备安胎汤药助胎衣脱落的,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等人都跑过来帮忙。
林雪君安抚过驼鹿姐姐,赶走围着姐姐转的驼鹿弟弟,给四周洒上来苏水,洗手后戴上胶皮手套,插进驼鹿姐姐的水门检查小驼鹿的胎位。
如之前一样摸到两只幼崽,其中一只已经在通道口了。
驼鹿宝宝胎位很正,不需要放倒大驼鹿左右转颠地扶正胎位,这实在太好了,不然驼鹿姐姐这么大的块头,折腾起来真不容易。
抽回手后再次做过清洗,林雪君见阿木正蹲在脚边复洗拴幼崽蹄子助产的麻绳,伸手便拎起他搭在腿上的绳尾,转身拽过,准备先缠在手上,等一会儿需要的时候再用。
却不想绳子刚拽直,就听到噶一声古怪喉音。
而且绳子再怎么都拽不动了。
一转头,便见蹲在地上的阿木古楞仰起头正瞪圆了异色瞳孔的眼睛看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手中的绳子正缠在他脖子上,他双手抓抠着绕颈麻绳,与她错愕的表情对上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长相极其优越的、正从少年过度向青年的阿木古楞,手中拽着缠住他脖颈的麻绳,只要轻轻一拽,就能让他憋气充血地面孔变色,甚至——
她脸忽而一红,哭笑不得,忙松手将麻绳递还给他。
阿木古楞接过她手里的绳端,慢条斯理地重新理好麻绳。
站起身后手搓了搓脖子,似乎有些不舒服。
林雪君转头一看,他一冬没有日晒而变白的脖子上一圈儿红印子……她脸更红了。
“回头给你抹点药膏吧。”她伸手安抚着驼鹿姐姐,不好意思地对阿木古楞说。
脖子上这一圈儿红……怪里怪气的。
“没事,没有出血嘛不是。”阿木古楞手摸了一圈儿没摸到血,便不太在意,将麻绳全部消毒后递给她,转身又去干别的活了。
林雪君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
揉揉鼻子,回头准备再给驼鹿姐姐做一下检查,看看崽崽到哪里了,却见驼鹿姐姐后部肌肉一松一紧,显然已经在努责了。
它一改方才的不安和惊惧,在林雪君的手掌下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似乎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当它昂着头朝着太阳的方向静静用力时,林雪君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从驼鹿姐姐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
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它的脖子,在它侧头过来看她时,林雪君已松开手,轻抚过它棕灰色的身体,走到它后侧。接过额日敦递过来的稻草放在地上,林雪君拍拍驼鹿姐姐的屁股,低声说:
“加油。”
驼鹿努责时的鸣叫惊动了山野中的鸟雀,四周时而静时而吵闹,鸟群不知是好奇还是受了惊吓,从后山树林间飞起,绕驻地一圈儿后又落向另一侧的樟子松林。
海东青飞白也从山林里飞了回来,落在屋顶昂着头扮演雕塑,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大驼鹿,显然在好奇这只往常很安静的大家伙为什么忽然这么吵闹。
第一只小驼鹿落地时,驼鹿姐姐没有鸣叫,围着的人类却喜得啊啊不停。
吴老师教室里的孩子们早坐不住了,全冲出来围在院墙外看小驼鹿。
刚出生的驼鹿幼崽更像驴了,棕黄色的毛发黏在身上,傻乎乎地呆望。
林雪君为它抠过羊水,正面望它时,居然还觉得它有点像长嘴巴子的狗。也不知道驼鹿姐姐怀的是谁的宝宝,它和驼鹿弟弟每天跟着巴雅尔上山,大家都没见过其他驼鹿的踪影,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越过围栏跑出去约会过。
驼鹿宝宝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每次失败都像是下跪,这也是幼崽出生必须跪过四方才能站起来的说法的来源。
小家伙每跪倒一次,围观的孩子们都会惊呼一声。
待它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了,林雪君这才抱着它到驼鹿姐姐面前。
母爱是这个世界最自然而然的事,因而许多人对它习惯,忽略了它的伟大。
可当大驼鹿低下头颅一下一下轻柔舔犊时,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母爱的光辉。
哪怕是好像还不懂事的孩子们,也静下来,一瞬不瞬地看大驼鹿的动作,眼神中渐渐有了好似幸福享受的表情——像是大驼鹿不止在舔它自己的宝宝,还在舔孩子们一样。
当第一个宝宝舔得差不多,小家伙拱着妈妈的乳F房喝到第一口奶后,第二个宝宝也开始发作了。
林雪君等待着另一只大地色的棕灰色宝宝的降生,却没能如愿——
她得到了一只纯白色的小驼鹿。
是只白化驼鹿!
林雪君望着比第一只出生得更容易也更快的白色小驼鹿,惊喜得瞠大嘴巴。
当年在驯鹿部落救小驯鹿时,她就曾遗憾不能将白色小驯鹿带回家,哪里想到居然在这一天真的拥有了一只白色的鹿。
还是在国内更稀有白色驼鹿!!!
她激动得呦一声叫,冲过去用力拥抱驼鹿姐姐的脖子。
在大驼鹿转头准备也舔一舔林雪君时,兴奋的人类又跑回它身后的干草前,蹲身仔仔细细欣赏起白色小驼鹿的美貌。
任何动物在幼年时都是可爱的,哪怕是像小毛驴的驼鹿宝宝。
它不止通身白色短毛,连长长卷卷的浓睫毛都是白色的!这也太梦幻了,真与童话故事里的精灵一模一样。
为它仔细抠过羊水,看着它跪过四方,跌跌撞撞站起身,林雪君简直拥有了当母亲一样的骄傲和慈爱。
将它抱到大驼鹿面前,看着它一边被舔舐,一边呦呦低喃着往妈妈肚子下拱的样子,林雪君的心都化了。
人类生活区里的小生命们刚出生时,常常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妈妈,而是兽医。
林雪君抚摸过小东西还有些湿润的屁G股,心想:你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我也算你的妈妈之一。
温暖的春风加上妈妈的舔S舐,两只小东西很快都变得干燥起来。
贴身的绒发变得毛茸茸炸蓬着,手感更好了。
它们喝饱了奶后变得更硬实,时不时地呦呦哼哼,围着妈妈转圈圈,学着与自己的四肢和谐相处,可爱得不像话。
不止林雪君喜欢白色的驼鹿,孩子们和生产队里的其他人也惊奇得不得了,纷纷赶过来围观,喂果子或鲜蔬、水槽给驼鹿妈妈的人还有机会抚摸一下小驼鹿。
当手掌下触碰到有温度的、柔软蓬松的幼崽毛发时,每个人的内心都会被治愈。
这也成了一种精神spa,被许多人所钟爱。
而林雪君更是沉迷于此,每天都要摸上好几遍。
“像只小羊羔。”穆俊卿伏在栅栏外,观察着林雪君的新宠儿。
“比小羊羔大几倍的巨型羊羔。”衣秀玉修正道。
“生出白化崽子,不会是跟驼鹿弟弟生的吧?”赵得胜有些好奇地问。
“有可能吧,回头等驼鹿发情的时候,得将它们两只分开了。”林雪君摸了摸白色小驼鹿的圆脑袋,又摸了摸它的长嘴巴。
因为驼鹿姐姐哺育小驼鹿不容易,林雪君最近总去河里捞水草、去山上采果子给它加餐。驼鹿姐姐愈发黏她,一看见她就喜欢得过来蹭拱。
它的宝宝爱屋及乌地也对她越来越亲近,有时下午林雪君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整理医用器具,两只吃饱喝足的小驼鹿就会从大动物棚子里跑到她身边来玩,时不时舔舔她的手臂,咬一下她的裤子,围着她转来转去。
在娱乐严重缺乏的大草原上,林雪君的院子里有白色的驼鹿、红色的狐貍、黑色的狼、白色的海东青、红色和黑色的骏马、一只耳朵的狍子、打架比狼还厉害的大白鹅和牧羊比人类还厉害的黑白花大狗的消息,很快便传遍草原。
春季接羔后的一系列劳动结束了,羊毛也剪了,盛夏时节,牧民们忽然有了一个短暂的空闲时光。
一群在草场上整日与牛羊为伴,只看得到蓝天白云绿草地,难得遇到个客人能聊上两句天,格外寂寞的牧民们忽然都听到了‘呼色赫第七生产队草原动物园’的故事。
那里的狼很忠诚,那里的鸟跟人类一起狩猎,那里的驼鹿有房子那么高……大家都想去看看。
已难以回忆到底是哪位陌生人第一个来到第七生产队,果真看到了一院子的动物,狼不吃羊,鹰不偷鸡,狐貍看家护院见到陌生人汪嗷汪嗷地怪叫……
于是,在这片广博的旷野里,关于【草原动物园】的故事越来越多,越来越生动。
在盛夏7月底,也有越来越多的陌生人闻风而来,要看看那个属于林雪君的,奇怪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