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林小梅同志的信【2合1】
“就是它!就是它!小梅发现它了!!!”
冬天很漫长,但春天总会到来。
蒙古包脱掉了冬天衣裳,来自天南海北的挂念与馈赠,终于被送到林雪君面前——用麻绳绑着的两个一米见方的大包裹被放在瓦屋地上,全是她一人的信件包裹。
光是拆包就拆到手发软,光是家书就有4封,家人隔一段时间邮寄一封,但全困在路上了。风雪停,雪开化后,交通慢慢恢复,她的信才终于到了草原。
大雪好像将时间拍扁了,过去几个月的对话,全压在了一个包裹里。
林雪君一个‘稿费’一个‘稿费’的拆包,书、本、墨水、铅笔、钢笔等各种东西一样样摆上桌。她终于不用往钢笔水里掺水,阿木古楞也不用再捏着铅笔头画画了。
这一回收到的东西,她可不敢四处往外送了。只有体会到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匮乏窘迫,才明白囤货的重要性——全存起来,留着冬天大雪或夏季大雨,不能经常往来补货的时候用。
在生活的调教之下,林雪君终于也成了个囤货党。
稿费之后,林雪君连拆多封家人来信,并收获了一些家里人给她包的茶叶等食物。幸亏全是耐得住放的,又是在冬天,到手仍然保存得很好。
林雪君将礼物一一收进自己的小柜子,规划着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吃。原来怀抱着许多许多好东西,计划着可以使用它们的未来,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
大概因为这项行为中充满了‘希望’,当把好东西填充进明天开始的每一天,明天就变得更值得期待了——
每一场美梦醒来,迎接自己的不只有新一天的工作,还有今天可以吃、可以喝、可以享受的好东西。那么白天便也有了美梦,自然就幸福许多。
收好家书,林雪君终于从渐少的信件中翻出了塔米尔的信。
这家伙的信很薄,文笔很烂,字也勾勾巴巴歪歪扭扭的。但后面再来信,就忽然改变了画风。字写得横平竖直了,也开始了遣词造句,不再白话连篇。
【……写信的时候,被室友看到了,他自己写得一手好字,专门抄了几篇诗文给我做字帖,每天盯着我练字,现在是不是写得像模像样了?其实已经练习十多天了,手指头酸痛……】
他交到了很好的新朋友,在更大的世界里。
【……我真想你们,每天都想。现在咱们驻地里雪肯定很大了,你和衣同志肯定扫不动,有谁来帮你扫雪吗?阿木古楞还是穆同志他们?都没有我力气大,还是我扫得最好。北京下雪了,我专门跑去林爷爷家帮他扫雪,结果挥舞几下扫帚就扫完了,都还没用劲儿呢,唉。想咱们驻地的大雪,那下起来才过瘾呢。要是我在,肯定不让知青小院有积雪,谁也没我扫雪扫得好……】
写着写着,又开始瞎聊了。还经常一句话重复说好几遍,像个絮絮叨叨发牢骚的孩子。
人家有文化的人写信,字里行间没一个‘想’字,却句句都在说‘思念’。
塔米尔倒好,行行段段都是‘想你们’‘想家’,没一点含蓄。
但正是这种爽朗,塑造了那个热情的、独一无二的青年。
信是无声的,偏偏塔米尔的信读起来吵吵闹闹,仿佛是一段又一段60秒的语音。
林雪君好像看见他站在边上,大声地讲话,肆无忌惮地倾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一点不遮掩。
还想念家里的雪呢,直接闹白灾了,他还敢说下大雪才过瘾,要是让大队长听到了,肯定训他说胡话。
林雪君拆开下一封信,又见到他痛斥大雪:
【……真是的,火车也不通了,马车也开不动。虽然我年后就要去南方跟杜教授一起做实验和研究,不能回家,但现在连你们的信都收不到了。家里就这点不好,一下起雪来不要钱一样。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牛羊好不好,阿妈腿疼不疼。你院子里的雪都要堆得像房子一样高了吧?有人给你扫雪吗……】
“哈哈哈……”林雪君忍俊不禁,他怎么这么惦记她院子里的雪。
要是有飞机快运,真想挖一箱雪邮寄给他,省得他一直念叨。
靠进椅背里,林雪君笑呵呵地读塔米尔的信,看他大声大气说一些有的没的。虽然没什么含金量,却令人心情愉悦。
春天虽没西北风的呼号和树枝的哀泣,却有属于自己的乐章。
院内小水渠的潺潺,屋檐淌下雪水的叮咚,后山流水的哗啦啦,让坐落呼伦贝尔山林边的小小生产队仿佛一整个春天都置身于雨中。
林雪君听着窗外大自然的奏鸣,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泡了两片苹果干。她滋溜溜地喝水,悠闲地晃悠翘起来的那只脚,笑嘻嘻地读完了塔米尔的几封信。
最后一封信是从云南寄出的,他已经跟杜教授汇合,开始配合团队针对‘蝗虫致病菌’的研究。
两人的信合并,将他们在云南做的工作详细地展示在林雪君面前。
后世许多人看来简单的东西,从发现到变成商品使用,可能需要几百年的研究发展。
在1879年俄国由‘乳酸菌之父’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发现之后,到1880年尝试应用,到1883年建立绿僵菌属,到1988年研究明确寄主会引发免疫反应抵制绿僵菌,到21世纪10年代20年代成为我国创新生物农药的主体,跨越了漫长的140年左右之久。
1990年代关于白僵菌的研究才进入分子时代,各方面的研究才开始加快,乃至产生突破性进展。
林雪君记得二零零几年国外先后有一百多真菌杀虫剂问世,国内大概只有11种真菌杀虫剂登记。
国内对菌物的研究,始于二十世纪初。1930年之前只有外国人在国内采菌和研究,30年到建国才开始菌物分类学起步,建国到77年是菌物分类学早起发展,78年到2010年是全国性菌物标本采集和研究阶段,2011年之后才逐渐走进世界前列。
早期比较薄弱的菌类研究是没有条件组建,针对白僵菌、绿僵菌这种用于农业牧业的虫害治理菌的专项团队的。
大家还要研究木耳啊、牛肝菌啊、黏菌、卵菌、微孢子虫类啥的,连发现绿僵菌的梅契尼科夫主研究的点其实也是与人类直接相关的乳酸菌、人类致病菌等等,由此可以想见国内针对白僵菌和绿僵菌这些菌类研究的落后困境。
杜教授能组织起俄语翻译塔米尔、自己的研究助手老师、生物学副教授等人,在这个时代拉起一个研究白僵菌、绿僵菌的专项小组,已经很了不起了。
会遇到重重阻碍也是正常,毕竟在这个时候,国外对这些菌类的分门别类和研究都还处在瓶颈阶段。
针对这种‘活物’药剂的使用,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存在‘保存困难’‘菌类可能在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死掉’‘养菌繁殖困境’等等诸多问题。
林雪君比对着杜教授和塔米尔关于研究的所有内容,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甜饮也不喝了,摊开本子,她开始犯愁。
要怎么帮助杜教授突破呢?她是掌握许多知识,穿越前家里牧场就用过绿僵菌白僵菌制作的无任何副作用的好药剂,可要怎么不被怀疑地、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绿僵菌白僵菌的最核心内容点出来,有效地引导杜教授的研究呢?
对着本子林雪君写写画画几个小时,仍觉得此事极难。她是了解研究的结论,可不知道‘解题过程’啊。
快到吃饭时间,林雪君将笔往桌上一拍,想着要不自己还是别瞎掺和了,杜教授既然开始研究了,他们这些专家一定能找到突破口的。能引导杜教授提早开始这种方向的研究,已经是很大贡献了。
她起身收拾好拆下来的包装纸和麻绳,收好留着用。将剩下几个还没拆的罗在一起,准备继续拆包。
可解绳撕纸间,她又忍不住叹气。
国家使用化学药剂造成危害的漫长时光里,有着由各种悲剧书写了无数真实血肉故事的悲伤历史。
药剂残留中毒事件,长期的慢性毒害,数不胜数的牲畜误食死伤案例,需要消耗大量投入和时间去挽回的生态破坏……更不要提那些后来国内禁用禁卖的农药,以及人类服农药致死的事件。
在桌边站了几分钟,她终于还是坐了回去。
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美好,都需要支付成本。都是不偷懒,不存侥幸心理,才能得到的吧。
对着纸张思考到吃饭,饭后又继续。
入夜,伴着一烛点豆的光,林雪君终于铺开信纸,开始给大家写信。
【爸妈:
草原上的雪终于开始化了,今年草原上的河格外地宽,夏天时草一定很绿。这个冬天我过得很好,没有生病,吃得饱,穿得暖,勿念……】
【塔米尔:
今年白灾,我们没损失太多。我为乐玛阿妈制作了包裹土木灰的保暖防潮护膝,她日日用红柳泡脚,腿痛好很多。收到信时,你心心念念的大雪,朝阳的那些已经化成脏兮兮的冰雪泥堆了,我只得拿着这张信纸到屋后,让纸张看了看庇荫处还没化的、干净的雪堆。读到这封信,见到这张看过雪的信纸,便也当是见过今冬家乡的大雪了罢……】
【杜教授:
大雪消融,万物复苏,我们终于熬过了这个冬。
南方春耕早就结束了吧?我们这里的春耕才刚刚开始,天气暖和,冻土也不那么硬了,终于可以翻田锄地。以前总是要人为去做这些事,现在可以请耕牛和工作马帮忙犁地了,人只要在边上赶牛牵马就好,省了不知多少力气。
在耕种的时候,泥土里的虫卵、虫壳、若虫都会被翻出,田垄便成了鸟儿们的食堂。犁好的地放在那里,只一天一夜,各种鸟就能将耕田里的虫子吃干净。再种植时新苗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免受严重虫害侵扰……】
写到这里,林雪君终于可以把内容转向自己编的故事了。
为了引出想要告诉杜教授的后世知识,林雪君不得不化身了小说家,虚构起经历:
【在土壤中,不止吃虫的小鸟得到了宝贵的食物,我也发现了一些或许有用的东西。比如染病的虫子,身上长满绿毛的快死掉的虫卵……】
……
云南一间小棚屋,永远也关不严的门,透风还从早到晚往里钻蚊子的窗,一下雨就可能被淹的泥土地,已经腐掉的木地板……
杜教授带着有限的资金,带着团队住在它们简陋的小棚屋里。
在他们做研究的无光室里,女研究员们为了凉快而将头发梳得紧紧的,穿着大背心和拖鞋,盯着那些他们的试验品不停改变温度、湿度等环境,不断做着记录。
男人们都光着膀子在野地里寻找他们需要的研究品——挖地、找虫子、寻觅菌类、挖菌子。
那些日常广泛存在土壤和大自然的寄生菌,当研究员需要的时候,仿佛全部背上行囊迁离地球一样。老乡们用各种仿佛清不干净的菌类,当研究员们需要,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费尽心力地呵护都培育不出。
“到底会寄生蝗虫的菌类,是长什么样的呢?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在什么环境下生存?去哪里能找到?”杜川生的助教老师、脾气最好的丁大同终于也快要抓狂了。
世人描述的研究总好像是科学家某一天正吃着面包喝着茶,忽然灵光一现就创造了电,发明了飞机。可真实是什么呢?一群苦哈哈的人在抹黑赶路,谁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没有自己设想的答案,一直走一直走到底会遇到什么?没人能给他们答案。
如果有一个未来人该多好,告诉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解题的方法,只要知道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就行。至少不用这么茫茫然地往前跑,吃尽苦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付出的一切、承受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再坚韧的人类,也可能会出现信仰崩塌。尤其是当你每天被蚊虫咬到精神恍惚,暗室里土壤中的蘑菇跟虫子相安无事,甚至还成为虫子的食物时……
一直在小房间里伏案阅读和翻译俄文书籍的塔米尔扇着扇子,不时轰走四周围着的恼人苍蝇,在胳膊上拍死一只刚吸了一口血的蚊子。
他终于读到了一些有用的知识,忙快速书写记录。
“1880年俄国人梅契尼科夫发现了一批死亡的金龟子,2天后在它们的尸体上发现了菌丝……”
他激动地喝一口水,继续往后看,却发现书中记录的多是这位科学家针对微生物与免疫学的研究,什么胞噬作用,什么海星幼体的研究,什么白血球吞噬有害生物体(细菌)……
塔米尔烦躁地抓头发,愤愤然长吐出一口气。
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儿,他才平静下情绪,坐回桌边继续阅读。但接下来的翻译工作一无所获,虽然也是伟大的发现和研究,却都与他们在寻找的东西无关。
几个月的研究,他们对这片区域哪些菌子能吃,哪些菌子不能吃了若指掌。对哪些霉菌对人类有害,哪些霉菌对人类生活无害也有了相当了解,可寄生虫子的更小的菌在哪里呢?
跟他们一起做研究的生物学副教授迟予老师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刚来就水土不服生了病。现在病好了,却也因为蚊虫而一直有严重的睡眠问题。
塔米尔真怕这个专项研究小组才开始几个月就因为毫无所获而夭折,他还跟林雪君吹牛说就要跟杜教授一起发现了不起的能防治虫害的东西呢,结果只认识了各种蘑菇……
菌类又不像蘑菇,非要到秋天雨后才大批量生长,应该一年四季广泛生长在温度气候合适的环境里的啊……
此刻正伏案分析近段时间研究的杜教授状态也不怎么好,他已经开始复盘思考自己的方向是否出现问题。接下来的研究要不要做一些改变,又该从哪里寻找更多菌类,该如何转换菌类培育方式呢?
附近的虫子都快被他们这些研究员捉光了,邻居们整天来感谢他们,说有了他们都不怕农田有虫害了。隔壁的大娘还总来跟他们讨要他们不用的虫子,说是拿去喂鸡……
“唉。”杜川生抹一把汗,转身拿了洗脸盆去打井水,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六次洗脸。
端盆回屋路上,忽然遇到生产队的大队长,他赶过来塞了把瓜子给杜教授,又掏出几封信给他。
杜川生接过信笑着回大队长的话:
“前段时间的阴雨天一过去,这几天是有点热。暗室里的菌类不长,可能跟湿度也有关系,我们每天喷——”
看清手中一封信的来信地址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读了几行他便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人。大踏步直奔回自己破旧的小办公室。
“?”递信给杜教授后帮杜教授端着洗脸盆的大队长愕然地看着杜教授的背影,“哎,教授,您的盆——”
杜川生的背影已消失在小屋内。
大队长只得端着盆往屋里去,却差点撞上急切地一边看信一边往外跑的杜教授。
“哎!”大队长忙避让,转头却见杜川生像没看见他一样已经跑去隔壁当做临时办公室的木棚屋了。
将水盆放下,大队长好奇地跟出去,走到办公室门口便听到杜川生激动地声音:
“小梅发现了寄生虫子的细菌,寄生初期在虫子身上很难辨认,是因为它刚开始是白色的!说不定我们发现过这种白毛菌,但因为颜色不好辨认,没有发现!
“只有在后期才会变绿,比较易于发现。但小梅说这种菌色无论是白色时还是绿色时,包裹在虫子身上都很容易被忽视,毕竟白色接近透明,而绿色又与蝗虫的颜色相近——”
“教授,让我看看林同志的信。”
“让我看看。”
“别抢别抢,小心别撕坏了——”
“……在耕田翻土后,我在土壤中挑出了许多虫卵和若虫,装在盛了土壤的盒子里每天观察……哎,这方法科学啊,这不就是研究的办法嘛。”生物学副教授迟予拿着信一边念一边啧啧赞叹:
“……这种菌类我不止在蝗虫的蛹上发现,还在其他虫卵上也发现了。它起初是白色的茸状,之后一点点浮现绿色,在虫子死后两天左右变成深绿色……
“我房间的温度大概在10度以上20度以下,有的土壤盒子比较干燥,菌类不怎么生长,但搬到湿润土壤里后就会快速在里面的虫子身体里生长……”
“天呐!我们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林同志也太好运了!”丁大同激动得抓住自己头发,忘乎所以地抓扯,脸也兴奋地泛红,整个人哪还有往日沉稳温和大叔模样。
“这个研究的方法太多了!果然不是我们研究的方法不对,是我们一直没找到这个菌啊。”另一位研究员也凑头去看信,一副急躁得恨不能立即飞去林雪君身边看看那些土壤盒子和虫子的模样。
“先是白色,慢慢再变绿……天呐,林同志已经观察了整个菌的生长变化,我们连菌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呢。啊啊!”
“……我取了干净的没有菌类和病虫的土壤放在新盒子里,将一个染菌的虫蛹放进去,又放了几只其他品种的虫子。”迟予继续念信,语气里的羡慕越来越浓重:
“几天后,所有虫子都出现了动作迟滞等症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它们体表少量菌丝……待虫子死亡后,寄生菌并不会立即死掉,还会在虫体尸体上继续生长,并慢慢变绿,裹满整个虫尸……”
“是绿僵菌!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发现的!跟书里写的一样,梅契尼科夫是在金龟子尸体上发现的,跟小梅说的一样!一模一样!刚开始白色,后来变绿色!死后2天出现!”塔米尔忽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激动地啊啊大叫,举着笔记本,将自己刚记在本子上的一行字指给教授几人看:
“就是它!就是它!!!小梅发现了!”
小小破旧的棚屋里,一群整日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的研究员们忽然各个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地大喊大叫,状若疯癫。
大队长站在门口,挠头望着杜教授等人,也忍不住跟着傻笑。虽然他完全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那种振奋人心、激动而快活的情绪却很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他也莫名地跟着开心,想要叫想要跳,想要仰头快乐地哈哈。
写信的林小梅同志到底是谁啊?
这位同志简直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她一封信,活了一整屋沉闷的研究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