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后面呢?
那声音不止从鸣叫的驯鹿那儿来……它从四面八方而来。
雪花斜斜地飘落,篝火斜斜地燃烧。
阿木古楞伸手递了一大把他砸出来的榛果给林雪君,邀请她奢侈地一口吞掉,大口尽情咀嚼。他歪着脑袋朝她笑时,垂下来的还没来得及剪的半长短发也斜斜地飞扬。
森林,撮罗子,驯鹿,篝火,风雪,一碗奶茶,还有陪伴在身侧的尊重你、喜欢你的人群……有时人的记忆会模糊,但一些元素组合出的氛围,却会在不期然的时刻忽然被勾起。
林雪君捧着奶茶杯,与兽医们聊驯鹿会生的病和各种救治方法,与学员们解答一些基础问题,与老族长和老萨满回忆自己在鄂伦春森林里的经历,不时摸一摸馋嘴的糖豆、闹人的小小狼,擡头望一望不远处树影中快被雪掩埋仍懒洋洋不愿意动弹的大黑狼……
一切惬意的、慵懒的、甜美的滋味融入骨髓,印刻在记忆中,将在每一个下雪天、每一个围着篝火喝奶茶的日子,悄悄浮现。
在那哈塔部落里呆了整7天,所有动手术的驯鹿都恢复了采食,排便等也正常。伤口渐渐愈合,除非再遇二次创伤,不然基本上不会再有感染风险。
樊贵民兽医承诺春天时会再带着药汤来部落里帮驯鹿、矮脚马和猎狗们做驱虫。
林雪君的诊资由樊贵民和哈斯兽医从他们的兽医站支付,部落里的老萨满将自己收藏的一对鹿角送给林雪君,朝克小朋友则请祖母用他之前收集的小恰斯掉的白毛给林雪君做了一个毛茸茸的挂饰小玩偶。
朝克祖母粘驯鹿毛用的是松脂,小挂件摸起来毛茸茸,嗅起来有浓郁的松香,和一些不知是小驯鹿身上的还是某种木头的味道,林雪君愿称之为大自然的味道。
临出发前,老族长又往林雪君的布袋里塞了一包大木耳、一盒稀树脂、一块冻得杠杠硬的驼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实在背不下了,老族长才停下搜刮营盘为林雪君准备礼物的行为。
第八天早晨,林雪君抱着白色小驯鹿的脖子又摸又蹭了好半天,硬拉着朝克答应以后小驯鹿有孩子了,如果也是白色的,一定送她一头,这才在姜兽医的呼唤中离开驯鹿棚圈。
牵上威风凛凛的大黑马苏木,林雪君一一与部落里的所有人作别。
阿依娜塞了一个凝固的树脂珠子穿成的琥珀手串给林雪君,这是她在森林中收集了好久,才收集到的自然形成的大小几乎一致的、光泽度足够漂亮的琥珀珠子串成的手串——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现在要送给亲爱的林雪君同志。
“谢谢你在大风雪中同我来到部落,救我们的驯鹿。”阿依娜将手串戴上林雪君的手腕,见很合适,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再次地拥抱,匆匆相聚,又在大雪中匆匆分别了。
大队人马排着队走出那哈塔部落,这几天过于热闹的营地,忽然冷清下来。
在老萨满和族人们的歌声中,客人们踏上了归途。
长长的阵列穿过红松林,渐渐听不清那送别的歌声,回头也望不到一个又一个撮罗子的尖尖顶了。
山林野径十分难走,林雪君牵着苏木,低头看清前方路段才敢尝试着迈步。
风不时将松树上的积雪吹落,天上无雪,林间却一直下着小雪。
只有自然响动的森林中忽然响起一声鹿鸣,起音低沉,几息仍不绝,尾音逐渐婉转高亢。
那悠扬的呦嗷呦嗷在松树间传递,被林木屏障分割出无数交错重叠的回音。
林雪君驻足回望,是鄂温克部落的大驯鹿在鸣叫。
她闭上眼,却觉那声音不止从鸣叫的驯鹿那儿来……它从四面八方而来。
……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里,塔米尔每天早出晚归去北侧的冬牧场放牧。
他骑在马上,时时向北张望。
同他一起放牧的奥都摘下棉帽子抖落上面的积雪,又快速将帽子戴回一瞬间就被风吹得发麻的脑袋。
擡头北望,奥都开口道:
“谁也不知道部落里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小梅要在那边呆多久。今年风雪大,随时可能下大雪,到时候你就算想走也走不了。
“这都11月了,电话里不是说社长希望你10月底就出发吗?
“小梅家就是首都的,你现在等不到跟她道别,过年的时候她回首都探亲,你不也就见到了吗?再说了,去念书也不是就不回来了嘛,放假的时候如果杜教授同意,你再回来嘛。”
何必一直压着行程,非要等小梅回来呢?
万一小梅在那边救治的病特别棘手,一个月半个月都不回来,难道他就一直在这一边放羊一边等着?
大学那边始终不去报道,真的可以吗?
“……”塔米尔深吸一口草原上冷到彻骨的空气,并未回应奥都的话,只倔强地北望。
奥都又盯了他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
无论如何都要等,这就是塔米尔的回答。
……
……
首都农大,杜川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间隙总难免想起林雪君。
自从他帮林雪君买了一大批药材和用具,托朋友邮寄去北方后,就一直在等待林雪君的回信。
就像一个做了好事等着家长夸赞的孩子,有点幼稚,但十分快乐。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助教丁大同还以为杜教授在想塔米尔来学校的事儿,忍不住开口问道:“杜教授是担心塔米尔的事儿吗?”
毕竟按照大家的规划,这时候塔米尔原本应该已经在学校里上课了。
“啊,还好。”杜川生回过神,手指在桌面上他们查阅的书籍上敲了敲,转而道:“下午去实验室,把研究农药的小李喊上。”
“知道了。”丁大同点点头。
“塔米尔来得晚些也正常,我跟那边通信儿的时候就表达过了,接下来三年的学习,塔米尔未必能有假期。首先坐火车来回要耗费本就不够用的运输力,再则他来回一趟要十多天,太耽误时间了。
“他来这边不仅要进行多门语言的学习,还要补其他文化课。虽然他俄语方面的学习基础远胜他未来的同学,但他的数学语文等课程还要去蹭课,得耗费很多精力才能补回来。
“同时他还要去学习农业、牧业的课程,以便在参与我们的研究工作时更称职。
“这不是个小的学习量,就算他三年一次也不回草原,都未必补得齐。
“更何况他的俄语翻译能力突出,他的同学肯定大不如他。他的老师如果有翻译工作需要人帮忙,肯定找他协助。加上这些活,他就算有三头六臂都未必够用。
“国家现在急缺人才,他来了北京,会有许多身不由己。就算三年期满,多半也要留在首都工作,这边能做到的工作产出的益处会辐射整个中国。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人才,怎么会让他走呢。”
将来的事,谁也猜不到。
“他一旦来了,虽然会有更好的前程,想回去草原一趟就难了。
“家乡的亲人朋友,总要好好道别的。”
杜川生深深理解一个孩子离开家的心情,他当年赴洋留学时也颇多留恋。现如今他已不去考虑回到家乡,能在这片国土上工作就很好了。
“也是的,那我请语言学院那边不要急。”丁大同点点头。
“嗯。”
在十一月的第一天,杜川生终于收到了十月下旬来自子佑人公社场部、林雪君托邵宪举帮忙邮出的信件——
信封是邵宪举在邮局帮林雪君封的,歪歪扭扭的邮票是邵宪举在邮局中帮林雪君贴的,还有上面称不上好看的字迹也是邵宪举借了钢笔帮林雪君写上去的。
杜川生好奇地拆开信件,看到里面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信件上铅笔书就的内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林雪君在鄂温克部落里用他赠送的器具药材救治驯鹿后,迫不及待之下在没有钢笔和信纸的环境下给他写的回信。
看着信中她针对手术中如何使用他赠送的器具去救治驯鹿,描述这些器具和药材对于开颅手术的重要性,认真地向他展示他的帮助,对他表达谢意,终于心满意足。
铅笔字歪歪扭扭,他仿佛看到林雪君在冰天雪地下靠着篝火,忍着冷空气对皮肤的侵袭,兴奋地给他写信分享这份成就感。
擡头笑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读信件后面的内容:
【……老师,今年春天我们一起联手抗击蝗灾,虽然颇有成效,算是不错地度过了这一劫。但这事我并没有彻底放下,之后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思考蝗灾的情况。
您曾经帮我们研究整理了蝗虫的天敌鸟类,看着您信中写的那些,我联想到蝗虫的分类。大翅膀的,小翅膀的,能飞的,不能飞的……之后又忽然想到,为什么在干旱的土坡子地上蝗虫会泛滥,在潮湿的植被丰富的草场、山林却不行。
是因为潮湿的草场里有它的天敌吗?比如螳螂、老鼠等吃蝗虫的生物?或者喜欢在河边、树上筑巢的鸟类?
好像也不完全对,这些天敌的作用是产生在蝗虫已经爬出土地之后。并不能解答为什么干旱土地会生出更多蝗虫,草场却不能。
那在蝗虫爬出土地前发生了什么呢?
潮湿的土地下面有什么东西会吃掉虫卵,而干旱的土地里没有呢?】
杜川生看着这一段描述,忍不住赞叹起林雪君热爱思考、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心、探索意愿的优秀品质。
而且这逻辑思维能力和表述也太流畅了,他很轻易便被她拉入到她的脑图中,跟她一起思考了起来。
针对种植业和牧业生态的研究,他一直在进行。但由于国家针对生物、生态、环境等等的研究都非常落后,他研究的过程中不止受到大量资金、人才缺乏的阻碍,更受知识缺乏的苦。
针对种植业害虫生态、害虫防治的课题,就因为国家整个生物界对昆虫的研究落后而一直停滞不前。
林雪君的思路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和方向,不从蝗虫的地上天敌去做研究,而改道去研究地下天敌吗?
国家针对各方面的研究都太不足了,她提到的这一点,国内的确至今未有人涉猎过。杜川生接触的教授们没有提及过,他也没看过这类文章。
是啊,为什么干旱的地方能爬出大量蝗虫,而潮湿的草场不能呢?
土壤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起着关键作用?
某种他们不知道的地下生物?某种潜伏在土壤下的昆虫?还是什么?
他停滞多年的研究,是否就要找到突破点,可以大刀阔斧地向前推进了呢?
心跳逐渐加速,他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向下一页。
瞳孔收缩,新一页的纸张上并不是如之前一样一行一行书就的文字,而是横七竖八记录的杂务:【小驯鹿体重是大驯鹿的3分之一,用药量需等比缩减】【寄生小脑】【西林溶剂稀释比例】……
心猛地抽紧,他意识到林雪君将信件邮出前应该是放错了内容,把她看诊时记的东西给他邮来了。
干咽一口,杜川生忙又向后翻,发现——
后面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后面的内容呢?
所以土壤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川生捏着林雪君的信,站在办公室里面色顺序由红转青,看不到后面的内容,如果不是顾忌自己在学校办公室里,他几乎惨叫出声。
这种内容卡在关键点上却看不到的感觉,谁懂啊?
简直是要他的命!
卷十二冬牧场与白灾战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