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开颅手术要用到枪?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这头左侧肘突部后方有一个肿泡,有波动感,应该也是多头蚴包囊。”
又一头。
“这头身体肌肉触诊无异常,但神情呆滞,进食欲望有所减退。暂时未出现视力障碍、神经性症状,带离鹿群喂药的同时进行紧密观察。”
“这头皮毛较其他健康鹿明显粗糙无光,触碰有硬刺感。同样牧喂情况下,它的发育明显迟缓,长膘情况也不好。应该是有肠胃寄生虫,一样喂万应散,带离鹿群等它排便。等它排便后要喊我检查,检查后再做无害化处理。”
“这头母鹿已经怀孕了,同样左侧肘后有肿胞,波动感较弱。”
林雪君的声音在鹿圈里不时响起,每当她开口,紧随在她身后的妇女和老萨满脸皮便轻轻抽动一下。
他们面上的痛苦和忧虑神情不断加重,老萨满伸手抹一把脸,一边牵过在林雪君的检查中出现问题的患鹿,一边擡头望望没有问题和还未检查的驯鹿,焦虑得一直唉声叹气。
樊贵民带部落里的青年用篝火软化冻土,费力地挖好土坑,教会他们如何为粪便等做无害化处理后,到哈斯那边看了看熬药的状况,便又跑到鹿圈来看林雪君做检查。
听了一会儿,他伸手掏出自己的钢笔,想到笔囊早就冻炸了,又摸都掏找出铅笔,开始做笔记。
“怀孕的母鹿先不要喂驱虫药,等我检查好后,会为每一头驯鹿量体重确定用药剂量。少了没用,多了可能影响鹿胎。”林雪君见一位戴狍皮帽的妇女牵走患病孕鹿,忙开口叮嘱。
“只动手术取出多头蚴不行吗?也要喂药?”这涉及到樊贵民不了解的内容了,忍不住开口。
“之前有羔羊患病的案例,多头蚴病应该也有先天感染的可能性。”林雪君说罢将右手塞进左袖筒里取暖,缓了会儿又去摸另一头。
樊贵民盯了她几秒,将本子揣回兜,叼住右手手套将之拽下。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手掌,皮肤变得紧绷,微微的麻痛感瞬间拂过手背。
忍住将手插回手套的冲动,他走到另一头还没做检查的驯鹿跟前,回头对林雪君道:“我帮你。”
林雪君点点头,摸过驯鹿的头后往后摸上脖颈。
樊贵民摸过鹿头便要去检查另一头,见林雪君的动作,皱眉问:“身体都要检查吗?”
方才他不在这里,尚不知道连身上也会有多头蚴包囊。
“皮下,肌肉都可能有。”林雪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六十年代针对多头蚴病寄生肌肉和皮下的病例一直未有记载和报导,61年北京农大的《家畜寄生虫与侵袭病学》只记载了此病多寄生脑部,少见延脑和脊髓——能读过这书的兽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稀少的。
最早记载了皮下、甲状腺和肌肉也可寄生多头蚴包囊的书应该是匈牙利兽医专家胡体拉氏主编的《家畜内科学》,这本书后来经由留德院士盛彤笙先生翻译,才在国内得见。
要等传播到草原上来,大概也到七几年末了。
林雪君站直身体想了想,转头对樊贵民道:“现今国内还没有书籍和报导提及过这种病例,只能靠我们这些在基层的兽医去发现,记录和传播。”
“书上和老师都没说多头蚴病会在其他地方寄生,咱们咋去发现嘛?”樊贵民嘶嘶哈哈地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将右手插进左袖筒里,犹豫了下才问:“你咋发现的?”
林雪君也是读书学到的,但她想,第一个发现病畜皮下、肌肉等处肿包虽不立即致命,但与脑部寄生的多头蚴病其实是同源疾病的兽医,对自己的工作一定非常认真投入吧。
“做检查的时候不怕麻烦,细心、耐心。对病患做更全方位的解剖和研究,抱有探索精神,保留对自己工作的好奇心。”林雪君说罢,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居功,便又追加道:“我也是跟其他前辈兽医、土兽医学到的。”
樊贵民吐出一口气,都说多头蚴病是寄生在脑袋里的,牧民们往往也只在病畜出现发烧不吃草、转圈发怔等症状影响长膘、威胁生命后才会找兽医。平时牲畜身上多个疙瘩,又不影响进食和长膘,谁会管它呢?
兽医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草原上奔来跑去的,他遇到脑袋里长多头蚴包囊的病畜往往就直接建议淘汰了,节省时间和资源又去看其他能治的牲畜,难道还会留在准备淘汰的病畜身边再仔细做全身检查?
至于做解剖,等牧民宰杀病畜的时候,他能留下来解剖一下病畜的脑部那肯定都是比较有空的时候才会做的事了,谁会再去解剖全身呢?你给人家切得乱七八糟的,人家还怎么卖啊?
现在大家能吃到肉就开心了,反正就算是全身长痘的猪只要煮熟了都照吃不误,这种脑袋里长虫子的牲畜不吃头就好了,或者把脑袋里的虫囊摘除都是要照旧卖的……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樊贵民望着林雪君,忍不住对教她兽医知识的老兽医前辈生出敬意。
这世上还是有这种真不怕累,把工作当热爱,当事业的人啊。
望一眼林雪君,樊贵民转身走去摸了摸林雪君检查出左肘后有肿胞的鹿,手触过知道皮下包囊是什么样子后,又折返了继续给方才的鹿做全身触检。
“这头没事。”樊贵民拍拍鹿屁股,有些高兴地将它推向检查过的健康鹿那一堆儿。
林雪君刚将自己检查过的健康鹿送过去,顺便瞅了眼樊贵民检查的那头,走过去又将鹿按住了。
樊贵民表情一变,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他好歹也是干了十几年的资深兽医了,摸个包囊还能摸不到吗?怎么他检查了一遍,林雪君这臭小孩居然还要复检,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这头鹿肛周有点红肿,应该是便秘。”她转头看向狍皮帽妇女,问道:“它这两天排便了吗?”
妇女怔了下,盯着这头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没有,今天也没。”
“怀孕母鹿缺乏运动,容易出现便秘症状。这几天发现患病鹿,是不是带健康鹿放牧时间不够,运动量减少了?”林雪君追问。
妇女惊异地擡眸。林雪君同志明明今天才来部落,竟像一直在这里,对驯鹿的情况了若指掌似的。
太不可思议了。
她点点头,“是的,这几天全部落的人都在惦记患病的鹿,对这些驯鹿的照顾的确放松了。”
“既然没有发烧,那就不是内热造成的。给它准备些温水喝,带着它在部落附近多溜达溜达,促进下肠胃蠕动就好了。”林雪君说着便将这头孕鹿牵出交给妇女,请对方去带它喝水散步。
“……”樊贵民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红。
只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怀疑他的医术。
林雪君转头望过来,两个人视线交汇,樊贵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慰自己,别看人家年轻,但人家是全内蒙劳动模范,不如劳动模范,不丢人!
不丢人!!!
又给自己做了几秒心理建设,他脸上滚烫的热意才稍微好转,尴尬地笑笑,他主动开口道:
“我触诊找多头蚴包囊的时候,也给驯鹿做做常规检查。”
“嗯。”林雪君点点头,态度淡淡的。
两个人又给驯鹿做了会儿检查,樊贵民给右手取暖的工夫,拿眼睛盯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悄悄问:
“林同志,你刚才不留情面地在老萨满他们面前复检我检查过的驯鹿,支出它有便秘情况……是不是报复我和哈斯同志怕你不来,故意跟阿依娜他们隐瞒病鹿症状的事儿啊?”
“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林雪君顿了下,一本正经地否认。
“啊……”樊贵民摇摇头,刚想自省一下,就听林雪君声音忽地一冷:
“不过你们的行为的确很糟糕。
“万一我没从阿依娜和邵宪举同志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多头蚴病,没有带手术刀具、猎LQ枪和槟榔子等万应散配置药材,现在我们怎么办?
“再请邵宪举同志和阿依娜同志骑马几百公里,回我们生产队去取东西吗?
“来回好几天耽误病情不说,还可能致邵同志和阿依娜同志于危险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忽然下大雪,到时候草原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在大雪中迷路走不出草原怎么办?”
林雪君语气并不重,词句却很严厉:
“你们害怕做那个给患鹿判死刑的人,担心完不成子佑人公社社长交代给你们的帮助那哈塔部落救治患鹿的任务,想拉我下水来替你们背书,做那个判死刑的恶人。
“一则对我有恶,二则差点造成人民生命和资产损失的严重后果。”
樊贵民刚退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被个小姑娘训得浑身发烫,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忙活完挖坑的事儿后干嘛跑过来跟林雪君凑这个热闹,这不是找骂嘛。
转头在看好几个人正悄悄关注这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樊贵民这辈子还从没觉得如此羞耻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私心竟然可能引发这么多严重的后果。如果不是林雪君猜测到了症结……这一切可该怎么收场啊。
再看向林雪君,又觉得这些训斥一点不冤。虽说如此,却还是手脚冰凉,难堪得如孩童般无措。
林雪君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老萨满转送患鹿归来,瞅瞅面色几乎开始转紫的樊贵民,忍住其他话,只道:
“继续检查吧。”
樊贵民又羞惭又感激地点点头,转脸又去检查剩下的驯鹿,不敢再跟林雪君讲话了。
半个小时后,最后两只驯鹿检查完,林雪君跺跺脚,舒口气,回头对老萨满道:“又检查出4头患鹿,其他的照常照顾着,持续观察着吧。”
“好。”老萨满点点头,心情虽沉重,却还是朝林雪君道:“辛苦林同志。”
他们部落距离根河市很近,曾在国家给他们建设木刻楞村落时迁过去住了一阵子。虽然后来为了驯鹿仍旧迁出木刻楞村落,但也算得上与汉族同志们接触较多的部落了。
他们接触汉族文化很多,对先进的医术和科学接受程度很高。
老萨满住在木刻楞的时候,被隔壁生产队的同志当做老兽医尊重着,也曾带着药材被请去其他生产队帮忙照看过生病的人和牲畜。
是以与林雪君等人沟通时非常顺畅,没有丝毫排斥。
“应该的。”林雪君点点头,开口准备跟老萨满沟通一下使用产房做手术房的事,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道:
“先回去暖和一下吧,手指头要冻坏的。”
接着,老萨满便带着林雪君和樊贵民转回营盘。一名身强力壮的鄂温克妇女一人端过一个超大的热水盆放在两人面前,又往里倒了些干净的雪降下热水的温度后,格外亲切地请林雪君和樊贵民用温水泡手。
两人坐在暖和的撮罗子里,摘下帽子和手套,迫不及待地将手插进温水之中。
潮湿温暖与干冽寒冷碰撞,两位兽医一齐打了个寒战。
暖意不停地顺着泡在水中的手掌涌进寒冷的身体,林雪君又打了几个激灵,才舒服起来。
手暖得差不多了,她又伸手暖耳朵和面颊。
妇女拉开帘子走进来,用热水壶又给他们添了点热水。
两个人泡手泡得身体开始发汗了,舒服地才长长舒气。快冻僵时泡泡热水,真是太惬意了。
林雪君面颊恢复血色,暖得眯起眼。
妇女再次拉开狍皮帘子,送了两碗鹿奶和两杯马奶酒给他们,蹲在他们泡手的热水锅边请他们喝。
“喝吧,好的,热乎,出汗。”妇女笑着朝林雪君和樊贵民不住地点头。
林雪君将手抽出温水锅,一手握奶碗,一手捏酒杯,左喝一口,右喝一口,接着称赞一声好喝,又笑着道谢。
“不谢的,不谢的。”妇女忙羞赧地摆手,望着林雪君和樊贵民喝了会儿,才有些拘谨地小心地询问:“兽医同志,生病的鹿……还能治吗?”
“会尽力治,尽最大的力。”林雪君放下手中的杯碗,格外郑重地道。
妇女盯着林雪君的眼睛望了会儿,感动地用力点头。她想握住林雪君的手,手伸出去又想起自己在外面干活,手冷且脏,忙又缩了回去。
林雪君看出对方意图,又笑着将对方的手拉回,用自己被温水泡暖的双手圈握住对方粗糙的大手,“谢谢大姐帮我们烧水,你看我手多暖和。”
大姐被握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望着林雪君只是笑。
外面有小童呼喊声,妇女道一声一会儿再来给他们添热水,便退出了撮罗子。
林雪君望着再次合起的皮门帘,有些出神。
“对不起。”
耳边忽然响起樊贵民的声音,她没听清,转回头问道:“什么?”
樊贵民深吸一口气,拉直了背脊,面对着林雪君,前所未有地郑重。压下羞耻感,劝退不合时宜的自尊心,他一字一顿道:
“林同志,我深切认识到自己将私利放在首要,罔顾群众利益的严重错误。
“更不应该不顾客观事实,向那哈塔部落的同志和你隐瞒事实真相。
“我还犯了领袖所说的拈轻怕重的错误,把重的担子推给你,自己捡轻的挑。
“我会向林同志学习吃苦在别人前头,享受在别人后头的共产主义精神。万事先替别人考虑,再替自己打算。绝不再犯‘个人第一主义’错误。”
他几乎将毛爷爷关于‘纠正错误思想’的篇章背了一遍,表情真诚,眼神里充满懊悔和不自在,严肃得不得了。
但在林雪君生长的时代里,只有站在老师面前背检讨书的孩子才会如此一本正经。
她实在有些想笑,可心里又有点感动。本以为他会因为她的话而心生芥蒂,她还想着之后要情商高一点,绝不再在他和兽医哈斯面前提及他们犯的错误,在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与他们和平共处。他能不因为她指出他的错误、觉得没面子而暗恨她,还真诚地道歉,实在难得。
见多了‘就算我错了,你也不能说’的人,面对樊贵民面对面直白的检讨,她差点脱口而出“谢谢”。
抿起唇,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回忆了下收录在毛爷爷‘纠正思想错误’篇章中的内容,接着樊贵民的话背诵道:
“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办事;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
樊贵民激动地搓了搓手。
人最痛苦的事常常是做错事后很久才明白过来,即便悔恨也已错过了挽回和道歉的时机,从此持续地遗憾。
羞耻是最不愿记起,偏偏最难忘的痛苦。
她能宽厚地没有继续追究,实在是太好了。
伸出刚被泡得暖烘烘的右手,他真诚握住她迎过来的手:
“对不起。”
“以后做事多考虑下后果吧。”
阿木古楞走进撮罗子时,瞧见的就是樊贵民隔着冒热气的大铁锅与林雪君握手道歉的场面——这一幕,即便是快要15岁的少年,也觉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三人围坐铁锅边取暖,樊贵民起身准备出去帮老萨满给‘将用作手术房产房’做消毒和布置工作,掀开狍皮帘子时,忽然想起之前林雪君说过的“万一没带手术道具、猎LQ枪、槟榔子怎么办”这句话,疑惑问道:
“手术刀具是要给患鹿开刀用的,槟榔子是配置驱虫药用的,猎LQ枪是干嘛的啊?”
它跟手术道具及槟榔子放在一起说,难道不是用于驱赶狼群,而是也用于治疗?
林雪君擡起头,如他所猜地点头:
“用来给患鹿做开颅手术的。”
“啊?”樊贵民惊得瞠目。
啥意思?
用枪给患鹿开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