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怀表
他在奉献自己的一切,去呵护他曾不敢奢望的情感。
在羊牧场接到糖豆,林雪君瞧着它毛顺而光亮,就知道这几天吃得不错。
卖苹果的大叔跟着她到第七生产队,临走时还被揣了一小包苹果干。
什么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就是了。
大叔嚼着苹果干赶着马车回第八生产队,林雪君这才站在院子里朝木屋大喊阿木古楞的名字。
少年先是推开木窗探头朝着她这边望了一眼,接着翻窗而出,光着脚就跑过来了。
“不扎脚吗?”林雪君忙进屋找了双拖鞋给他,随即带着他将院子里的大包小包全转移进屋,然后便是大费周章的一通收拾了。
“你的鞋。”从包裹中掏出又一双船一样大的白布鞋,林雪君转手塞给阿木古楞。去年给他买鞋的时候,专门买了大号的,结果还是没赶上他长得快。
总算明白旧时候家长不愿意给孩子买新衣服的心情了,有再多钱,也不能一年好几件新衣裳好几双鞋地花销呀,就算有钱,都没的布票。
阿木古楞拎着布鞋,低头踟蹰。
“咋不穿?”林雪君拎着新买的三个盆走到洗手架子前,之前她们仨女知青的旧盆放地上,新盆放桌子和架子上。去年她们仨一人有一个盆,不用混着用。今年更进一步,现在她们还有了专门洗脚的盆,不用脸脚共用这么邋遢了。
“没洗脚。”阿木古楞动了动脚指头,他没穿鞋就跑过来,脚底踩得都是泥。
“去院里水渠冲冲。”林雪君说着就将他推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少年从院里走回来,脚上踩着两片云朵一样,走路都轻飘飘的。
“哈哈,挺好,跟去年那双长得几乎一样。”林雪君拍拍巴掌,回身继续整理东西。油盐酱醋这些消耗品放一袋在外面,其他都装在箱子里。一排是盐,一排是糖,一排是酱油膏,一排是油,码放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在这个时代,光是坐在马扎上看着这一箱子东西,就够觉得满足的了。
“这个是给萨仁阿妈和王小磊阿爸买的毛线啥的,你帮我送过去呗。”林雪君将一兜子东西递给阿木古楞。
“好。”
“这一袋子是给得胜叔的,你也顺路捎过去吧。”林雪君又塞了另一兜子东西给他。
生产队的哥哥姐姐前辈们日常照顾着送吃用的给她,虽然不用立即回礼那么紧绷,但大采购后给大家回赠礼物做礼尚往来还是需要的。
“好。”阿木古楞带上两个包裹出门,林雪君又把给秋天准备的袜子、秋裤等整理好叠进衣柜——在这边东奔西跑地忙,袜子消耗得特别快,尤其这时代的一些东西不如后世那么结实。像纯棉的袜子舒服归舒服,穿上一个月就磨得前后都是洞了,缝上虽然还能穿,但针脚不好的话缝补的地方就会磨脚,所以袜子必须多备。
去年的棉被这阵子就得找个大太阳天取出来好好晒晒,她又买了两大包新棉花,想给被子续厚一点,冬天盖着更暖和。
去年冬天雪小,但冬天大家运雪干活的时候,她也发现了自家仓房里连个铁锹都没有的问题,于是在场部买了三把锹头,明天去找穆俊卿帮做三个锹把就能用了。
不管是铲牛粪还是铲雪,都不用借阿木古楞或者大食堂的铁锹用了。
整理了一大通,林雪君只觉成就感满满。
来这里两年,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个过日子的好手。人就是在锻炼中成长的,以前五谷不分的小姑娘,如今也能自己应对四季了。
拍拍手上的灰,林雪君喝了口水,转回桌边掏出抽屉,准备将自己带回来的钱塞回铁匣子里。
目光却被铁匣子上端正摆放的一个小盒子吸引了——盒子是黄铜雕的,一看艺术风格就知道是苏联产品。
这是啥?
怎么会在她的抽屉里?
捏起盒子咔吧一按,盖子自己便弹开了。这样简单的装置,在这个时代却算得上高级。
铜盒里有个东西被手绢包着,她捏出来放在掌心,沉甸甸的。
这时阿木古楞从屋外走进来,瞧见她站在抽屉前摆弄东西,多瞄了两眼,却没有吭声。在她擡头望过来时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坐到炕沿边静静等她。
林雪君一层一层掀开手绢,渐渐看到其中包裹着的小玩意。
是个制作特别精制的黄铜老怀表,表盖上雕着漂亮的花草和鹿头,非常有腔调。需要上弦的机械怀表发出有规律的走针声,她熟练地按开盖子,看到漂亮的白底黑针表盘。
来到这里后,她一直没有买表。起初是想买的话钱不够,而且去场部买表太远了,去一趟麻烦。加上她时常要手插牛直肠之类,戴手表很不方便,后来慢慢习惯了没有手表的生活,也就这样了。
将怀表挂在脖子上试了试,她又摘下来别在海军蓝衬衫的衣领上,怀表揣在胸口沉甸甸的,掏取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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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具体的时间了,她手指摩挲了下表盘,这东西在后世大概也就卖一百来块钱,可放在现在,得掏光一个人好长时间的存款吧。
有个普通手表都难,这个怀表可比手表更贵呢。
她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问道:“这个怀表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抽屉里的,你知道是谁吗?”
阿木古楞转开视线,摇了摇头。忽然转眸扫她一眼,又撇开,“你问一下衣同志吧。”
“……”林雪君抿了抿唇,瞧着他面颊上渐渐泛起的红,嘴唇抖了抖,又压回去。
“我给你买了些画笔之类,给。”林雪君指了指炕上另一个包裹,“那些都是你的。”
“以后我自己买。”阿木古楞将包裹抱在怀里,但还是擡头说了句。
“走,我陪你送回家。”林雪君说罢,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小木屋走。
简单的一室小房子里被打理得工工整整,除了必备的东西外他什么都没有添置,可称之为极简风。
林雪君走到他桌边,他放在桌上的铅笔都被用得只有一截手指头那么长了,阿木古楞不舍得丢,都用废纸包住笔头卷成长筒做笔杆,握着纸筒继续用。
所有练笔的纸,除非上面没有一块儿空白处了,不然绝不丢掉。
节俭得过分,像个小气老头。
“你的稿费呢?”林雪君转头,刚才在家里,她已经拆过呼和浩特邮来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样书和稿费包裹了,信里严社长说给阿木古楞的那一份,单独邮寄的。
应该是不小的一笔。
阿木古楞才将包裹放在炕上,忽然听到她问话,转头僵在了原地。
“是不是长大了要自己存着钱,防着我不想让我知道呢?”林雪君做出‘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的委屈表情。
“……”阿木古楞答不上来,他没办法给她看他的存款。
林雪君瞧着他又急又窘的样子,叹口气,“是不是都在这里了?”她拍了拍胸口,拽着链条将怀表从兜里拎了出来。
阿木古楞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站在自己的小炕边,一手搓着林雪君给他的包裹结,一手背在身后抠自己的衣摆。
个子长高了,肩膀变宽了,脚都变得像船一样大了,但脸红红的,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眉眼间的稚气便又凸显出来。
“以后再给我买东西,要提前跟我商量哦。”林雪君不由得放低了音量,拉了把小凳子坐下,又推了推面前另一把,示意他来坐。
阿木古楞踟蹰几秒,慢腾腾走过来,挺大一张小伙子,坐下便低着头蜷成了一坨。长长的腿曲起踩在凳子横蹬上,坐得委委屈屈。
一个从小没有过密亲情的孩子,孤独才是他的舒适区。
忽然有一天生活变得热闹了,有了可以整日黏着跟着的亲朋,反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为了适应这种别人天生便拥有的情谊,他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知青小院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做。她的菜地,他更上心地除草、施肥;每天她起床走出瓦屋,巴雅尔等大动物的棚区已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林雪君几乎很久没闻到自家院子里发酵了一夜的大牲畜臭味了;冬储的柴,烘干屋子要烧的牛粪,被驼鹿撞倒的栅栏,被雨水冲掉的屋墙土坯……所有这些事,阿木古楞比瓦屋里三个姐姐还上心。
他在奉献自己的一切,去呵护他不曾奢望的情谊。
人和人的亲密关系的确需要经营,但其实并不需要奉献这么多……像是要倾尽所有去交换一样。
可她该如何对一个没有过亲密关系的孩子讲这些呢?对一个付出所有,换到一个最爱的玩具的孩子说“你并不需要付出那么多”吗?
任何话过脑,都成了一种不恰当的表达。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他垂着头时、恰送到她面前的后脑勺,阿木古楞擡起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沮丧。
他好像一点也不想让她知道这怀表是他倾尽存款买给她的。
“我很喜欢。”林雪君手按在怀表上,金属圆盘隔着薄薄的夏衫贴在心口,凉滋滋的。
“真的吗?”他双手撑着凳子,肩膀被高高支起,挑着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她。
“当然,只是太贵重了。”
“他们好多知青都有表。”他咕哝。
林雪君噗嗤一声笑,忽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在他不解地仰头看时,伸出双手快速将他短发揉成鸟窝。
“还有的人有大飞机呢,我也想要一个。”
说罢,她往回一收手,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全拢到他前额,把他眉眼都遮住了。
林雪君绕过他走到门口,回头时‘大小孩’还在用手指头梳理头发呢。
关上门,她对着窗口道:
“以后一次性花超过1块钱都要打报告。”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