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了不起的双手
能从求知中得到快乐的人,大多不会是坏人。
手术当天,大白马的胃口不是很好。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奥都割了草回来时,它的胃口大大改善,虽然不能乱走动,却也低着头将奥都放在它面前的草吃了个七七八八。
因为担心它一直被困在保定架内,引发消化不良,林雪君教会奥都和他弟弟航新如何将木板从马腹下穿过,两人一人握一边,有节奏地擡木板、托揉按摩马腹,以此帮助病马肠胃健康蠕动,避免消化不良及其他病症。
穆俊卿等人见这里用不上他们了,吃过早饭就又急匆匆地驾马赶回冬驻地。
太阳刚亮起来时,伊万就跑去大白马四周,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林雪君走过去探头一看,忍不住笑道:“伊万同志,你也要当设计师吗?”
伊万正专注沉浸于描摹林雪君和穆俊卿做的保定架,忽然听到林雪君讲话,吓了他一大跳,手里的铅笔在纸张上勾出去好长一道子铅笔线。
“吓我——”伊万拍了拍心脏,这才指着手里的画,解释道:“在我们的牧场上,也常出现马匹骨折的状况。虽然我不是牧民和兽医,但我也听说过断腿马的治疗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今天早上过来看,大白马开刀后居然没有什么其他状况,早上还正常排便了,这很了不起。
“我曾经好奇问为什么别的动物三条腿都能活,马却不行。得到的答案是成年的高头大马体重有1000斤左右,每条腿大概要承担250斤的重量。这使得锯掉马断肢是不可行的,马底盘这么高,三条腿基本无法保持平衡行走。
“可是为什么人类和许多动物骨折后可以接回去,马却被宣判死亡呢?”
林雪君抱胸望着伊万,忍不住笑起来。
许多做科研的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看得到的所有事情都喜欢问“为什么”。好奇心成为他们不断成长的基石,在向世界发问的同时,他们一直在追寻答案,在成长。
林雪君一直很欣赏‘好奇心’和‘追索能力’这对cp,也希望自己无论长到怎样的年纪,都能拥有这样看待世界充满好奇的状态。
“因为治疗不止是一场手术,还有很漫长的后续恢复。”林雪君伸手指了指从马腹下横兜住肚子,竖兜住胸下、胸腹、屁股的大布单道:
“术后要想让马腿恢复,决不能让它使用这条伤腿。那就要把马绑起来,可是绳子会导致马患上压疮,缺血引发组织溃烂坏死,会死。
“而如果让马躺着的话,它身体下压会导致一侧肺被内脏挤压,影响血液循环,也可能引发窒息。
“加上马的小肠有20米,大肠7米,有2个180度的弯,长期躺卧会使食物卡住导致肠梗阻,会死。”
“对对,我不会说你说的这些疾病,但我明白这个原理。”伊万点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画在纸上的装置,“这个布就很好,它均匀分散了马身体的重力,不不,应该说是体重。如此一来,它不会得压疮,也不会窒息,更不会肠梗阻了。”
伊万说罢笑道:“如果我们国家的牧民做出这样的装置,也能给马做手术了。我们有很大的起重机,它可以把马拉起来,甚至使它四足离地。”
林雪君看着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露出了个有些慈祥的笑容。
能从求知中得到快乐的人,大多不会是坏人。
“但这个布也不能完全解决压疮的问题,奥都要带着自己的家人,每隔一段时间,解开布兜,让它身体过血。照顾它的人需要撑着它的伤腿,盯着它不动到伤腿的情况下,动一下其他三条腿。这个照顾非常繁琐,非常累人,很多人照顾瘫痪的亲人都未必能做到,我们的牧民却要严格做到这些。”
林雪君指了指奥都和他的家人,又指着布兜上在大白马排尿和拉便部位剪开的口子,“就算是这样的装置,对马的内循环也是有压迫的,这些都需要注意。
“人的双手和肩膀,常常能解决看起来很厉害的机械所不能完成的工作。
“要想让一匹断腿的马重新回到草场上,只要力气很大的机器和巧思的装置远远不够。它需要消耗很多人力付出悉心的照料,日复一日的照料,才有一定可能恢复。”
这也只是‘可能’,动物的疾病十分复杂,人类对它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呢。
在可以选择安乐死的生物身上,废那么多资金、人力物力去研究救活它,这似乎很不经济。
伊万听得傻眼,低头看看自己画的装置,又看看林雪君,原本觉得找到万用答案的青年,再次被打回了原型。
如果真能做这样一个装置就能彻底解决问题,马断腿的治疗也就不会那么难了。
后世的美国人最有钱,一匹赛马那么贵,如果有这样的装置,他们一定能将之做出花来。问题是有了装置后,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这还未必能达到60%的康复率——所以很经济的人,常常会选择安乐死,避免人和马都白白受苦。
林雪君转头看向大白马,可在这个时代,人们组成一个不计成本搞生产、搞进步的集体,做成了很多‘经济’无法解答、无法超越的奇迹。
后世米国一条铁路出现重大问题都没有人修,最后导致大型化工灾难,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而这片落后又贫穷的六十年代国土上,一条条沟渠被人工挖凿,一个个工程靠工人的双手撑起……即便几十年后仍受益。
“不过,这个装置的确很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布兜下塞点棉花,但现在天气太热了,这样做反而对马不好。”林雪君还是指着伊万本子上画的装置给与了认可。
即便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但它也是解决问题过程中终于的一环嘛。
“就像光有能喷洒杀虫药的非常好的机器,却不能根据不同的鸟造出一个又一个鸟巢,还是要手工制作,人工安装。”伊万垂下手中的本子看向远处草原,要想让它好,就不能偷懒完全依赖科技。
昨天他就看到奥都在附近裸露的土地上洒种子,问了才知道那是草籽。那个小伙子每天放牧都会揣一兜,看见裸露的土地就会用鞋子把泥土抠松,洒一小把进去。条件允许的话,再放个羊粪埋上。
虽然草原不可能靠他这一把草籽养肥沃,但一定能起到一点作用。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好像都怀揣着一个理念。
他们不要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只要一天吃一口,就是成绩了。
“不以利小而不为。”林雪君听了他讲的奥都的故事,笑着道。
“什么?”伊万疑惑地问,他没有听懂。
林雪君于是将这句老话详细解释了出来,伊万琢磨了一会儿,又捧起本子,在自己临摹的保定装置边写了一行字【需要加上长时间的人工照料】。
接着又将她的话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了一遍,这还不够,他还把自己的本子递给她,请她把【不以利小而不为】这句话用汉语写上。
这对它来说绝对陌生的符号,忽然引发了他巨大的兴趣。
“中国人有了不起的哲学。”看着本子上林雪君一笔一划写下的汉字,伊万擡起头,敬佩地朝她做了个赞叹的手势。
…
因为接下来几天是恢复的最重要阶段,之前的手术到底能不能帮助大白马重获新生,全看这几天的愈后效果。
林雪君给额日敦新带回来的棕马做体检时,心里一直担心大白马的愈后问题。
衣秀玉如果留下来照顾大白马,那家里的牲畜就没人照看了。而且要给马换药、拆除固定物重新上板等等都是力气活,衣秀玉个子和力气都小,做起来会很吃力。
再者要照顾大白马的话需要每天给它准备草、清粪便,还要时刻关注它的肠胃等综合身体状况,这个过程非常复杂,衣秀玉大多数时候负责的都是药剂,这样包含各种细节工作的愈后照看,对她来说是有一定困难了。
棕马检查好,上了嚼子和绳架,确定可以正常进入拉车工作,林雪君便折到大白马跟前。
尼古拉教授正趁出发前的间隙,采了一大把好吃的花草,手喂给大白马。科学证明,手执食物喂给动物,能提升人类的幸福感,尼古拉教授正在悄悄地提升幸福值。
林雪君停在他身边,仿佛能看到白发红鼻头的苏联老人头上出现代表幸福的粉红色数字:+1+1+1…
“我想,即便回到莫斯科,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都还是会记得它。”
尼古拉伸手抚摸大白马粗壮的脖颈,回头对林雪君道:
“在出国科考的路上,我们曾跟它共患难。
“在你的手术中,它活了下来,希望接下来它能康复,重新奔跑在你们的草原上。”
跟老人家简单聊了两句,林雪君给大白马检查过伤腿,拆卸了一次里三层外三层的夹板,重新换了次药后,还是决定留下阿木古楞,由他代为照顾大白马。
她则继续陪同考察团,完成后续工作任务。
被留下来,阿木古楞有些不高兴,但被迫跟着一起留下来的小红马倒是有点开心。
一则再也不用被苏木咬和踹了,二则能在大白马面前尽情炫耀。
不用当马群里最受欺负的小马,而是做大白马面前趾高气昂的大骏马,它就有点嘚瑟。
糖豆也被留下来帮奥都牧羊,顺便带一带它自己的崽,教教今年初春出生的蒙獒边牧串串小狗放牧,这样以后奥都带着宽嘴巴子的黑白花小狗也能超轻松地放牧了。
因为糖豆不走,小小狼便也被留了下来——沃勒现在看见小小狼就呲牙,偏偏小小狼还总喜欢往它身边凑,老是被吓得四仰八叉。
还是糖豆会带孩子,它牧羊的时候顺便就能把两个狗(狼)宝宝遛了,效率极高。
为了不让黏林雪君的糖豆闹腾,科考队出发时奥都专门带着糖豆去牧羊,这样等它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林雪君,也只能老实了。
大队人马再次启程,队伍缩小了许多。
苏木载着林雪君,昂首阔步走在队伍最前。它又成为毫无争议的、全队最靓的崽了。
沃勒则垂着尾巴坠在队后,没有小小狼和糖豆烦它,大黑狼也变得沉静许多。孤狼一匹,默默前行,一双狼眼却警惕地扫视四周,保护着队伍的安全。
跨越草场,这个特殊的队伍正慢慢走过寻找知识的旅途。
…
遥远的首都北京,塔米尔也终于完成了杜川生教授交给他的所有翻译任务。
他帮助翻译的书籍将在4个月后出版,到时候书籍上会出现他的署名,一个特殊的、属于大草原的名字。
拿到了大量的农大发放的工资和出版社提供的以邮票和书籍代替的稿费,塔米尔再次发扬了草原民族有一天过一天、有一元花一元的洒然属性。
他将学校发的所有粮票、邮票、布票全花光,买了米面粮油和首都布匹行里最漂亮的布料。又在杜川生教授和教授的助教丁大同老师(塔米尔的新朋友)的帮助下,花光大量票子,给家乡的亲朋们买了大包小包礼物,极其豪横。
因为林老爷子墙上挂着的是塔米尔爸爸胡其图老阿爸送的牛头礼物,林老爷子也专门拿出自己箱底的一把英雄刀送给塔米尔——那是一把被磨得锃亮,又薄又硬又锋利的进口刀,曾经陪着林老爷子出生入死。
他将这把刀送给了塔米尔,很淡然地说:“让你阿爸拿去剔肉吃吧,大小合适,应该衬手。”
塔米尔哈哈笑着爽朗应下,掂量着刀不住口地说用来切肉肯定特好使。
林父老早就觊觎父亲这把刀了,没想到会被塔米尔带走。担心这憨娃子当真不拿这把刀当好东西,便想提醒一下塔米尔,这是把宝刀,完全可以挂在墙上像那个漂亮的牛头骨一样当装饰。而且它的意义非同寻常……
可一想到林老爷子其实并不想塔米尔真的将刀挂上墙,他就是希望作为善意的传递,这把好刀能物尽其用。
这一转念,他又觉得用来割肉吃也没什么了不起。
刀而已。
感情都留在记忆里,刀也不过就是个器具了。
这般想过之后,再看塔米尔这个爽朗的耿直青年,林父觉得倒是自己着相了,人家孩子看起来傻,其实活得很自由畅意啊。
再看塔米尔动不动哈哈大笑,高兴起来连林老爷子的大腿照拍不误的样子,居然反而好像蕴含了些许哲理似的。
人生可真是奇妙,所有变量好像都能给与启示。
这个原本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孩子,也向他展现了不一样的思索人生的视角啊。
因为塔米尔在京期间往林老爷子的院子和林家跑的次数太勤快了,不是来干活,就是带着吃的喝的过来探亲,给林家长辈们带来许多热闹和生气,大家都很喜欢他,竟也渐渐习惯了他三不五时出现的状况,忽然要分别,所有人都有些难适应。
林母像送别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塔米尔装了许多吃的喝的,让他路上吃。
林父给塔米尔买了俄语原文的名著,让他带回去一边翻译一边阅读,对语言能力、思维和人生观都有益处。
林老爷子在分别的这一天难得地有些沉默,人到了一定年纪,大概就会忽然要面对许多许多的分别。
孩子离巢高飞,亲朋远走,甚至是同龄人的离世。
老人家默默地听林父林母对塔米尔叮嘱,听塔米尔讲述回到草原后自己要做的事,和马上要举办的那达慕大会。
第二天,塔米尔在丁大同、另一位出版编辑朋友、一位农大学生、俄语翻译朋友和林母的送别下,坐上北上的火车。
兜里揣着赚到的钱,行李架上放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脑袋里装着满满几个月学到的知识和在皇城创造的宝贵记忆,塔米尔终于要回家了。
听说他们呼伦贝尔盟是今年春天抗旱抗灾的标兵盟,太想回去看看那片记忆里最美丽的绿色草野了,盛夏正是它最浓郁、最饱满的季节。
草原孩子渴望归乡,早已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