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难道是她?
海日古声音里透露着痛苦和忍耐,难道真遭遇了不测?
第六大队在春牧场上主持丰收会的贫牧老代表毕力格,带着另一位身材高壮的蒙古族汉子海日古狂奔向他们的毡包,身后跟着一群呜嗷喊叫的孩子。
他们像过境的狼一样狂奔,连大人带孩子脸上都挂着愤怒和凶悍的表情。
海日古一边跑一边将背在身后的猎枪持稳,毕力格老人压住海日古的枪口,一边跑一边道:
“小心走火,别伤到自家人。”
海日古嗯一声,将枪口下垂,可奔速却越来越快。他浑身肌肉绷紧,额角青筋暴突,拳头都握紧了。
他的弟弟小巴虎被杀了!
消失了这么多年的偷马贼怎么又回来了?
可恶的偷马贼!
海日古一马当先,头一个跑到毡包前,绕过毡包,以架在外面的炉灶为遮挡,捞枪便要往手上架。
他一脸怒容和浑身蓄满的戾气忽然全僵住——???
他看到了什么?
巴虎没有死,好好地蹲在毡包前。他面前便是一头倒地的红色小马驹,此刻正帮着‘马贼’绑住小马驹的三条腿。
而另一个留下来英勇抗敌的男孩木仁,则端了一盆温水放在马驹边的空地上。随即,他擡起双手,仅捂住一只眼睛,另一只仍时不时地睁开偷看,一副又怕又好奇的样子。
海日古五官在瞬间发生地震过境般的变化,愤怒全消失了,换成愕然。他收起猎枪,绕过外架炉灶走向正围着小马驹的林雪君几人。
张嘴才要问怎么回事,就见林雪君握着刀忽地割开了马驹的肚子,他到嘴边的话乍然变成一声惊呼。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紧张地仍盯着马驹刀口,两个需要被拯救的小朋友则扮演起护卫的角色,纷纷转头,怒目瞪向险些惊扰医生的闯入者:
怎么大惊小怪的?叫什么啦?
来救人的海日古莫名红了脸,仿佛真因为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吓到,而感到了羞愧。
……
几分钟后,担心海日古闯祸或一人难敌二手的毕力格老人也赶到近前,他示意孩子们都躲在毡包后面不要过来。
他自己绕向毡包正面,一边走一边听到海日古的低呼:“啊!哎呀……”
声音里透露着痛苦和忍耐。
毕力格心沉得更厉害,糟糕,海日古是他们第六生产队出了名的勇士,居然都被瞬间撂倒,那他来当帮手,只怕也没有用吧。
恐怕在这里的马贼不止两个,孩子们一定没看到其他人,导致错报了数量。
毕力格临时停步,转头嘘声后对孩子中比较大的人低声叮嘱:“如果我和海日古都被抓住,你们什么都别管,跑回去把所有人都喊来!”
小孩用力点头,大眼睛里盈满恐慌。
再次深吸一口气,毕力格老人才握紧猎枪,猛一步跨出毡包。
下一瞬,他如方才的海日古一般惊愣在原地,对眼前的一幕充满了不解。
他以为正在受刑的海日古并没有鲜血淋漓地被绑在毡包前,而是行动自然地蹲在毡包前一边投洗布巾,一边呲牙咧嘴地将布巾递到一位年轻妇女手里。
两个小孩也都蹲在边上,一个给年轻妇女擦汗,一个拽着小马驹的尾巴,还不时帮忙递个东西。
毕力格的胡子抖动了下,眉毛也抽了抽。
他将枪背回身后,才要迈步,忽听海日古再次发出一声难忍的低鸣:“啊呀呀,唉……”
恰巧小巴虎吓得捂住双眼,低头不敢看。毕力格从巴虎低头后露出的空档,看到小马驹身上被割开了一个口子,年轻妇女竟噗一下,毫不犹豫地将手插进了那个血口子中。
“哎呦!”毕力格也被吓了一跳。
拽着马尾巴的小木仁转头见是毕力格爷爷,忙伸出另一手,压唇嘘声。
毕力格深吸一口气,转手朝着身后的孩子们摆了摆,随即一边走向林雪君几人,一边低声问:
“这是干嘛呢?”
“给马做手术。”阿木古楞怕惨了误会,忙擡起头轻声解释。
“啊?”毕力格从来没见过给马做手术,实际上他没见过给任何牲畜做开腹手术,人的开腹手术也没见过。
他好奇地看看林雪君,脸上还有婴儿肥呢,五官都没长开的孩子,明明应该是看起来特别稚嫩、特别不可靠的样子,偏偏因为她皱眉专注的表情,而显得有些不一样。
啥手术啊?
治啥病的?
咋还能这样搞呢?
揣着一系列的疑惑,毕力格站在边上,撑膝低头准备观摩观摩。
他才站好,林雪君忽然停顿了下。
毕力格忙去看林雪君的表情,就见对方眉心簇得更紧,因为紧张和专注,牙关紧咬着,腮帮子鼓鼓的。
他才好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咋地了,忽见林雪君手臂往外一抽,手里便攥着把红红黑黑的东西从马左腹开口处抽了出来。
再仔细一打望,自认什么场面都见过的毕力格老汉肚子里忽然一阵恶心,双膝一晃,好悬没摔倒。
天呐!
马驹还活着呢,这闺女就把马肠子给薅出来了!
……
在一群孩子的惊声尖叫和阿木古楞的呵斥声中,林雪君用土霉素水冲洗了下戴着手套的双手和挂在伤口外的马肠子,随即仔细检查起来。
一截肠子被套叠进另一截里了,轻轻拽出黏连的套叠肠段,果然已经发黑坏死了。
“得截掉这些了。”林雪君皱起眉,扇了扇风,将臭味扇走。
那臭味掐扇到海日古面前,他又是一阵哀鸣,忙转过头大力呼吸新鲜空气。争当真男人,绝对不能吐,那就太丢人了!
“截掉?”此刻已搬了个小马扎,坐着观摩的毕力格老汉忍不住前倾了身体,“截断肠子,马驹还能活吗?那不是白折腾这么半天?”
这小马驹身上也没几两肉,杀了吃掉就太可惜了,毕竟是一匹很不错的好苗子啊。
“能活,缝上就好。”林雪君说的像缝衣服一样。
听得老毕力格再次耸高了颧骨,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线。
远处参加丰收会的人久久等不到毕力格、海日古和孩子们回去,呼啦啦赶过来一群,听说林雪君竟在给马驹做肠套叠的手术,皆奇异地留了下来,站在不影响手术的外围旁观。
“哎哎哎!黑色的肠子被切断了!她直接用手指头清理肠子呢,在马活着的时候诶!你看看嘛,你别闭眼睛啊!可好看了!”
“肠子有什么好看的?吓死了?”说是这么说,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看,血淋淋的,真吓人,但……但太稀奇了,扛不住好奇心啊,还是想看。
“哎呦,马驹不疼吗?”
“灌了麻醉汤。”
“它还是疼的啊,你看它小声嘶鸣呢。”
“也可能是野马没见过这么多人,它害怕呢。”
“哎呦,这小闺女,下手够狠的,她咋不害怕呢?啧啧……”
一群人就这样围在边上,七嘴八舌地看林雪君清理肠道、缝合肠道。
“针线活真好,我媳妇给我缝的袄子,针脚都没这么齐,你看看。”
“谁要看你的破袄子。”
“哎呀,希望这小马驹能活啊,不过这样开过刀,流了这么多血……”
“肠子破了缝上,就真的能活过来了吗?”
“前年木仁的叔叔也是腹痛难忍,要是也能这样划一刀给治治,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肚子痛的大半都死了,咱们大队每年都有好多这样死掉的马,真能治吗?”
“真能治好吗?”
牧民们脸上,逐渐浮现了期盼。
远处跑来还拎着沾血小刀的骟匠,他是第六大队的社员,叫王平安,是最早来到这里融入牧民的汉族青年。
刚来的时候蒙语也不会讲,跟个老骟匠师父学手艺,什么都听不懂,只能靠观察。仔细看师父的每个动作,每个流程,甚至每一个手势和停顿,才渐渐学会了如何用这把小刀,现在也成了第六大队不可或缺的技术员了。
刚才听跑回去报信的孩子说,不是来了马贼,是有个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在附近救了一匹小野马,正在给野马做开膛破肚的手术。
王平安虽然已经有了个很受尊重的手艺,但还一直有上进心,想在这一门里好好学学。但第六大队没有兽医,他想学也无从下手。前年自己瞎学神农尝百草,差点没把自己吃死过去。
前些日遇到第七生产队的老社员赵得胜,听对方说他们大队新来的知青是个兽医,德高望重,不仅能治牛马,连狗病都会看,羡慕得满嘴淌哈喇子。
是以一听说第七大队的兽医居然来了,立马丰收会都不参加了,羊也不骟了,拔腿就往回跑。
可是他拎着小刀挤开围观的人群,左右扫了一圈儿围在马驹最内层的几人,一个赛一个的年轻,长得最成熟的倒是帮忙递东西的海日古。
德高望重的老兽医在哪里呢?
又仰头左右看看,难道老兽医站在边上指点别人下刀?
可四周围着的都是他们第六生产大队的人,他都认识,没看见陌生的老先生啊。
再低头去看,只见此刻握针正缝肠子的小姑娘最多也就十八九岁,脸上嫩得一条褶子都没有,即便皱着眉头……诶?怎么觉得她皱眉头的样子还有点肃穆庄严样儿呢?
他蹲身凑到跟前,接过巴虎手里的马尾巴,帮忙攥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雪君干活。
开膛手术是最危险的,尤其在这样的野外环境,缺少手术需要的各种措施和工具,任何一个步骤疏忽了,都可能导致手术功败垂成。
林雪君脸上始终在冒汗,紧张和专注让她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捏针的手虽然稳,但腿却在轻颤。
她是害怕的,做研究生以来虽然上过临床试验课,也在实习的时候做过许多大小手术,但到底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兽医,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环境下,给一只小马驹开膛,她也担心做不成。
几滴汗水流下来之前,被扣下来帮忙的小朋友木仁忙用帕子帮她擦拭。
林雪君动作停顿了下,才继续缝针。
手术时间越长,风险越大,她必须加快速度。
可是肠子如果不缝好,一旦有食物漏渗出导致内脏黏连,肚子烂掉,小马驹就真的活不成了。
林雪君又要加快速度,又要保证每一针都扎在最恰当的地方。穿针的速度,使的力道,都要全神贯注地拿捏。
她咬着牙关,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发硬发酸。
四周围观的牧民们也察觉到了这份凝重气氛,各个大气不敢喘,声也不敢吭。
老毕力格到底上了年纪,不自觉跟着屏息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大脑缺氧,眼前冒雪花,吓得深呼吸好几口才缓过来。
蹲在边上的骟匠王平安在盯了几分钟后,忽然恍然地睁大眼,直勾勾望住林雪君专注的眉眼——
赵得胜提及他们第七大队兽医时,只说了德高望重,好像……好像并没说‘老’?
难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