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镇岳处理了现场的问题,立即跟家怡商量过,带上刘嘉明直奔姚青田家。
他已经拿到了搜查令,接上法证科高级化验员陈光耀,便直奔那个警方早就想查探一番的屋了。
推开门大家立即闻到一股怪味,是一种香水混杂着其他东西的味道。
房间被打理得很整洁,墙壁上贴满了剪报,许多聂威言的文章,少量其他言之有物记者的文章,还有不少关于易家怡的报道,这些与正义相关,与正向思想相关的内容被剪下来,工工整整地贴在墙壁上。
姚青田甚至为此专门备了一个小梯子,方便他站在上面看一些贴于高处的旧文章。
陈光耀在冰箱里发现了被冷冻的半个肝脏,推测是属于Joe的。
书桌上摆着几份最新的、还未来得及剪下来粘在墙上的报纸,其中许多刊载了姚青田造成的连环凶杀案相关的内容。
抽屉里,还有一个小黑本,一个小红本。红本记载着姚青田身边人、学生们、公众人物等做得值得表扬的好事。黑本则正相反,它仿佛是个**,当某个人的恶行值积累得过高,大概就会成为姚青田猎杀的目标。
在衣柜里,方镇岳帮忙找到了原本属于Joe的相机,还有几件沾血的衣服,狂妄的凶手居然将它们当做战利品般珍藏,没有烧掉。
除此之外,还有几套假发、几条大号长裙……
“……证据确凿,基本可以确定姚青田不是吹牛冒领罪名,他就是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当勘察罢姚青田并不算大的房子,陈光耀整理证物时,给了方镇岳一个相当准确的答案。
刘嘉明跟出凶手家,一边摘手套一边跟陈光耀等人走进电梯。
下行时,他转头看一眼岳哥,又看看陈光耀,忍不住道:“十一姐的第六感很灵的,她怀疑姚青田嘛,那就不会错喽。”
……
医院里,法医官和Gary与其他几名警察一同等在走廊里。
被挟持孩子的母亲在看到电视播报时,就吓得瘫软到几乎站不起来,被搀扶着赶往医院,一路都在哭,那模样好像随时会昏死过去。
抵达医院后,她第一时间扑向手术室。
Gary拦住刘太太,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道:“医生已经为刘育远做过全方面的检查,现在在那边的病房里。”
“那里面抢救的?”刘太太好像还不相信,仍眼巴巴望向手术室。
“凶手。”Gary答道。
刘太太这才哽咽着应声,跟警察道谢后,她又在同事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奔去病房区。
在看到孩子后,她扑到病床上痛哭流涕,身为一名母亲,她一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悲剧,吓得止不住地颤抖,这会儿看到阿远好好躺在床上,虽然面色仍过于苍白,至少还好好地活着。
她一边哭,身体一边往下坠。
同事忙搀扶起她,将她扶坐在边上的椅子上。
“孩子体内的药物含量并不很高,一两个小时内应该就能苏醒,暂时检查一切指标都较正常。心率虽然有些慢,但并不严重,家长可以放心。”医生再次过来检查孩子,分开眼皮看看,又量了一遍血压、心率等数值,采过血后准备离开时,对刘太太简单安慰了一句。
刘太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手一下一下擦眼泪,她脸上的妆早就花了。
又呆坐着守了孩子一会儿,接到孩子父亲正在着急赶来路上的消息,她喝一口水,忽然又离开病房。
“你去哪儿?”同事有些担心地问。
“……”刘太太没有回答,她步速逐渐加快,又顺着来时的路,折返手术室外。
看到抱胸守在手术室外的几名警察,刘太太直奔而去。
在Gary发现她,挑眉疑惑看她时,刘太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咚咚声。
Gary眉心一锁,不忍地‘哎’一声,忙跑过去拉人。
刘太太却很倔强,她忍着泪,红着眼眶道:“多谢警察救阿远,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易沙展朝老警察打手势,看到了老警察开枪,多谢你……”
说着,她再次哽咽,竟要伏地相拜。
Gary一时没能拉她起来,见她这样,终于忍不住加了力道,即便会拽痛她也顾不上了。
“刘太太,你不要这样。维护社会秩序,捉凶保护市民是警察的责任。”
“阿sir…阿远之前犯了错,诬告老师猥亵他,差点害老师名誉扫地,但是阿远真的知道错了。我们知道真相后,立即带着阿远去给老师道歉,磕了头,也赔偿了老师损失。我们还专门接受了报纸采访,澄清了老师的清白……阿远真的有在学好,他今年的成绩还提升了……呜呜……他太小了,不知道‘老师摸学生’在大人世界是件多可怕的事,事情闹大后,他自己也吓坏了……”
“刘太太,你起来吧。”Gary叹口气,终于将刘太太拉到边上的等候区坐下。
刘太太却看着手术室的门,紧张地仿佛担心里面的人会忽然冲出来再伤害她的孩子一样。
就在Gary走回许君豪身边时,手术室的门忽然被打开。
姚青田死在了手术室上。
Gary带着其他警察去处理后续手续,许君豪则直接接手了尸体。
半个小时后,在载着尸体回警署的路上,许君豪给方镇岳打电话:
“……Joe的手指在姚青田身上,用保温袋装着,揣在兜里。”
警车呼啸着离开,刘太太却还在医院里,她接手了媒体的采访,她反复对着镜头感谢警察,感谢开枪的阿sir,感谢与凶手周旋的易沙展。更多的则是痛哭流涕地讲述自己的儿子不是罪大恶极的孩子,凶手要杀自己儿子,绝对选错了人……
……
……
家怡在去姚青田母亲店里的路上,接到了方镇岳的电话。
姚青田家里发现了大量证据,姚青田死了。
“我马上就到姚青田母亲家里了。”家怡看了看窗外的路,开口道。
“Tannen也快到了,他想看看你对姚青田母亲的审讯。”方镇岳道。
“OK。”家怡抵达姚太太居住的街巷时,没有直奔对方那家狭窄的腌卤小铺,而是先带着九叔和梁书乐走访了姚太太的街坊。
“老姚是死于车祸啦,才不是被姚太太杀掉的,那都是以前一些老人嘴上不积德啊,喜欢乱说造谣嘛。怎么可能姚太太杀人、做成卤肉,还能逍遥法外啊,无稽之谈呐……”
“哎呀,老姚家的小书呆啊,怎么会做这种事啦?真是人神共愤呐,看不出看不出……他每天来干活呢,话都不怎么说的,对我们这些老街坊也很礼貌……怎么想得到居然杀人不眨眼的。真是疯啦,疯了啊!”
“那个小书呆怎么会认为老姚是被谋杀的呢?就算老姚出轨啊,家丑不可外扬嘛,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自己死去父亲的风流韵事啊,家门不幸啊……不过这都算小事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啊,才叫败坏门风啊,不过姚太太脾气爆归爆呢,对老姚和那个小书呆真的没说的,她吃那么多苦啊,圣人也难有好脾气喽……”
“老姚是死于车祸的,当时姚太太还年轻呢,吓得要死,还是我陪她去的医院嘛。我亲眼看着老姚被推出来的,被车撞得……哎呦,我都好多天做噩梦啊。”
梁书乐记载罢这些口供,又请这些街坊们签字,转头看向易家怡,眼神意味不明。
家怡点点头,走过左右大多数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后,终于折向姚母的小铺。
此刻那门外围了好多人,只能容一人行走的超小地铺内,姚太太举着一把菜刀,面色凶悍地将闻讯而来的记者们拦在外面。
她仰头看着布满油污的玻璃商品展柜上巴掌大的小电视,放的是一段录播,里面姚青田才挟持到小童,正与警方对峙。
梁书乐上前将记者们都哄走,清场后又拉起警戒线,看着不许其他人靠近。
易家怡和九叔喊住姚太太,亮出警察证。
满面皱纹的老太太这才放下菜刀,拉了板凳与易家怡等人坐在门口,虽然眼睛仍时不时瞟向电视里的画面,总是欲言又止地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脾气和情绪,努力配合警方的审问。
姚太太否定了儿子对自己杀人的指控,叙述了丈夫车祸死亡前后的许多事,甚至带警察去她家里,在堆满杂物的一间小屋里,翻找出丈夫的死亡证明。
上面有医院出示的文件,清楚写着死因,严重车祸,抢救无效死亡,千真万确。
后面赶过来的Tannen还想问姚太太一些关于姚青田的问题,却被易家怡制止住了。
虽然姚太太是凶手的母亲,Tannen想了解姚青田的话,似乎的确只能从她身上取得信息了,但……她独自将儿子养大……在这个时刻,她还是个突闻噩耗的孤独老人。
“Madam…阿田被送去哪家医院啊?”在起身准备送易家怡等离开时,老人一直欲言又止的话终于说出口。
易家怡转头面对着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抢救无效,他已经被送去警署了…可以取走尸体时,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老太太眼眸一瞬间灰败,她站在原地,没有再讲话。
那张苍老的、眉心怒纹格外深的脸上,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表情。
家怡又踟蹰几秒,才在九叔拍她肩膀时转身,沉默地迈步走向那扇同样苍老斑驳的铁门。
再回头时,她看到了在那堆装有姚青田父亲死亡证明的、长满了霉斑的纸箱中,还装着许多奖状和老照片。
奖状上曾经鲜亮的、代表荣耀的正红早已褪色,老照片上孩童老成面孔上的笑容也因受潮而斑驳。
……
“怎么会这样呢?”Tannen走出姚青田母亲家门后,心里仍在惦念‘真相’:
“为什么姚青田会笃信母亲杀死父亲呢?”
“姚青田父亲出轨,后来车祸死了,两件事情相距很近,街坊邻居们难免讨论,一些不负责任的人因此联想出些狗血剧情,甚至断定了是真相,信誓旦旦传播:是姚太太杀死了出轨的老公,还将之做成卤猪排卖给客人吃。
“许多人是没有判别真相能力的,看其他人说的那么肯定似的,当然就信了。真的会去求证的人有多少呢?谁会对真相负责呢?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个乐子罢了。
“但那时候姚青田还小,孩子的大脑未发育完全,本来就会将梦境和自己的想象当成真的,常常到长大后仍无法分辨。
“我就有许多儿时的记忆,至今不敢确定到底是真正发生过,还是仅仅我想象出来、或梦到而已。
“姚青田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这些话当成了真的。”
“……啊!是的,小孩子的大脑未发育好,是的,我读过这类科学文献。”Tannen一下想起来,立即点头称是。
九叔和梁书乐也凑近来听易家怡的分析,梁书乐更是习惯性地掏出他的本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家里吃的肉是父亲的肉。社会对他的道德教育,使他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他太小了,没有力量反抗这一切,又因为母亲脾气坏,问也不敢问……人在遭遇痛苦时,会自我劝解。
“比如当你伤害了别人,做了某些损害他人利益的事时,不想受道德谴责,你就会倾向于找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绞尽脑汁找到证明自己没有做错的论调,一旦找到了自我认同的角度,你就会坚信这个角度是绝对正确客观的。进而认为自己没有伤害他人、没有损害他人利益,终于不再愧疚、不再自责……就这样,你完全忘记了寻找‘论调’证明自己的过程,并百分百相信自己找到的这些理由是绝对真实的!”
家怡又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姚青田找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吃‘父亲的肉’的论调,大概就是‘父亲是有罪的,吃掉有罪之人的肉,不是干坏事,是在净化这个人的罪恶和灵魂’。”
“原来如此!”梁书乐忍不住停下笔,大声道。
Tannen盯梁书乐一眼,示意对方不要打断易家怡的话。
“另一层,姚青田相信是母亲杀死了父亲,同样的,年幼的他依赖母亲的照顾和养育,爱她又怕她,所以自洽认为‘母亲杀死父亲是正确的’‘母亲绝对没有错’‘母亲是好人,所以我爱她是应该的’‘母亲是对的,所以我继续跟着母亲生活,是没有错的,我并不懦弱’‘母亲在惩罚恶人’‘母亲是伟大的、正义的、强大的’……”
家怡转头看向表情严肃过头的Tannen道:
“我也只是猜测。”
“你继续。”Tannen用力点头,显然在他看来,易家怡的猜测非常有道理,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想和知识边界。
心里一边想着自己果然要更深入地去学习心理学,一边眼神更专注地看着易家怡,等她继续宣讲。
“就是这样吧,这些自洽的洗脑内容,在他认识世界的关键年纪,逐渐被他自己巩固成了他奇怪的人生观。他一直都是个潜在的问题,直到失去工作,这个‘问题’终于爆发出来,开始尝试像母亲那样,做一个‘强大的、正义的、伟大的’……英雄。”家怡想了想,才道:
“他是自己想象中的‘母亲’的模仿者。
“加上他的女装那么熟练,我猜……有可能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尝试女装了,这是一种对母亲的模仿。”
“……精彩……”Tannen努力理解易家怡的话,想要从自己以前学过的知识中寻找些与易家怡所讲的内容相似的东西,或者内核一致的东西,却觉得大脑光是分析她的话就耗费了大量的能量,继续思考变得好难。
跟着坐上易家怡的车,Tannen忍不住叹息:
“什么时候咱们香江也能将这些内容编进课本,为每一位警校学生讲解呢?在国外学到的案例和知识,更多是依托西方文化和背景,我们的很多案例与之并不符合……”
家怡转动车钥匙,启动汽车后,踩着刹车又想了想,转头对Tannen道:
“或许可以说,姚青田是‘正义邪教’的教徒。”
“正义邪教?”Tannen疑惑。
坐在Tannen身边才收起笔记本的梁书乐怔了下,又将本子掏了出来。
学无止境的意思,大概就是说他梁书乐学起知识来,连坐车都不能停下来呢。
家怡只得踩死了刹车,转头认真解释:
“西方国家最多人数信仰的1号宗教,在许多地方会有一些不太一样的分支。
“比如信奉树和繁衍,如果庄稼不丰收就要向神献祭信徒的‘自然神明’分支;
“比如信奉审判,在灾难来临时神罚降临,要杀死有罪之人向旧神忏悔的‘旧神’分支……
“我还见过那种自称是1号宗教,但信徒们却每日对墙跪拜,以白帕遮面祈祷,生病不吃药,而是喝圣水……
“姚青田对正义的畸形崇拜,就像是将叫做‘正义’的信仰曲解重塑后,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分支。他认为这个分支跟原本的信仰同宗,实际上却早已走上邪路,成为了可怕的‘异教徒’。”
“……在西方可能会被解释为,被化身毒蛇的魔鬼诱惑了。”Tannen微微呢喃,姚青田被邪恶污染了而不自知。
在杀人时,姚青田是真的相信自己在挥舞的是正义的杖……想到这里,Tannen不自觉打了个寒噤,甚至体会到了‘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的恐怖。
在深研‘犯罪心理’的过程中,他逐渐开始掀开面纱,窥看到这学科最真实也最血淋淋的真容。
家怡见Tannen凝着面孔陷入沉思,似乎没有更多的问题了。她终于松开刹车,踩上油门。
小轿车从小巷中缓慢驶出,前方忽然一位母亲牵着年幼儿子过小巷,家怡松开油门,等一长一短两条身影从车前穿过。
转头时,恰能看到边上食肆中摆在桌上的电视,微斜的视角,仍能清楚看到内里画面。
摄录的人忽然拉近镜头,九叔双腿岔开,稳稳站在高桌上,往常懒懒散散的身形被拉得笔直,双臂高擡,直指向上。
镜头背景中,站在九叔斜前方易家怡伸出的食指尚未收回,枪声已经响起。
接着,镜头一阵剧烈晃荡,显示着拍摄者所受的震撼。
九叔几乎在看到易家怡示意的第一时间便开了枪,他答应了她,便再未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食肆中一阵惊呼声响起,下一瞬惊呼变成欢呼。
热烈的气氛冲出食肆,家怡收回视线,前方路过的母子早已穿街而过,走进了边上的小巷,独留牵着手前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