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啪嗒!”
“啪嗒!”
一份份报纸被丢在办公桌上,上面极端的字句吸引着全港市民的眼球:
【“爹地为何杀我?”问米婆与鬼对话,曝光杀子案真相!】
【西九龙女诸葛称案件另有隐情,真相反转反转再反转!竟然指向‘它’?】
【年仅19岁的弑子魔父,原来有这样悲惨的过往!惨惨惨!】
【毒父王先生到底是否无辜?本报独家揭秘】
【毒父街坊王婆婆称:他真的好劲好有力气,曾经到我房间——】
这沓报纸中的内容,有的完全无视真相,简直像在写小说;有的离谱到像在写艳情段落,无耻至极;有的虽然根据真实状态发散,但也令人蹙眉。
郭永耀翻开它们一一阅读,又将它们并成一沓,狠狠摔在一边。
不知道是否易家怡探员天生招火体质,但凡跟她相关的案子,好似总要在媒体圈子里闹上一阵。
这就苦了他郭永耀啊,大多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案情到底发展如何,心里没底,面对这些报道真的会焦心。
在案件发展不明确的情况下,他又不敢贸然表态,只能静观其变。
转头望向窗外明朗的天光时,他莫名感到心慌,仿佛台风从未离开,又将卷土重来。
……
将王伟亚从绝望中拉出来后,B组的探员开始朝着两个方向努力:
1、寻找王伟亚无辜的证据,核心点在于那位在口供中信誓旦旦称看见了王伟亚解绳索的女性证人;
2、收集齐所有关于充气屋黑心商家无视客人安全,擅自更换绑绳的证据,其中甚至包括充气屋进货厂商针对这产品危险性和责任分析的报告;
要做就做到万无一失,这是方镇岳在家怡进团队初期时,就告诉过她的。
香江法律规定,如果庭审公诉方败诉,下次即便可以再次提告,也不能以同样的罪名提告了。
所以,或许不那么充分的证据也足以治被告的罪,但警方必须做好完全准备!
又一整天的证据收集,在夜晚降临,大家忽然意识到可以收工,有些饥饿时,擡起头发现B组办公室里人坐得满满当当的,每个人都在整理口供、资料和报告单,捋逻辑、顺思路,生怕在这些证据中还有漏洞。
互望过几眼,家怡笑起来,“我们先去吃饭吧。”
方镇岳也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招呼大家道:“去吃顿肉,把王伟亚也带上,给他提提劲。”
一众人于是浩浩荡荡出发,一边考虑着晚上吃什么,一边考虑着饭后回来还要整理哪些东西。
这一晚的夜空很美很美,天际被风吹得很清朗,所有赃空气都被台风暴雨洗刷,一切都很干净,远眺仿佛能看透整片宇宙星辰。
大家忙忙碌碌,一夜安眠,却不想第一天的舆论场,居然再次转了向。
陪审团制度使舆论拥有一定力量,那些掌握话语权的通道便也可化身商场,贩卖广告位的同时,甚至可以贩卖舆论,贩卖真相。
在一些人眼中,金钱胜过一切。
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用他们使肮脏手段赚来的钱,收买肮脏的心,向民众传递虚假的真相,彻彻底底地扭曲事实。
那些口舌,比利剑更利,比炮火更具杀伤性。
它们挖掘了王伟亚的父亲,一个游荡在许多女人之间,靠钻有钱妇人裙底活到现在的男人,长了一张好皮囊,里子却散发着恶臭。
这样的男人的种能是什么好东西?两代王先生,一个是臭鸭子,一个是杀人犯。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前者只是对自己的妻儿不管不顾而已,后者可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还有报业挖掘了王伟亚中2时偷东西被学校对面的小铺子老板抓住,那肚子滚圆的老板信誓旦旦地称王伟亚就是个从根子里就坏掉的王八蛋兔崽子,少时偷窃,长大杀人,这都是必然的事嘛。
还有自称是王伟亚女同学的人,说这位杀害亲生儿子的王先生上学时曾经偷偷藏在女厕所做坏事。
甚至有一个小报事无巨细地报道了王太太张某玉跟多名男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孩子长相与王伟亚大相径庭,孩子绝对是那些张某玉出轨的男性中某一位的,不是王伟亚的亲生骨肉!这也正是王伟亚要杀死孩子的原因——没有男人辛辛苦苦当乌龟,还能心平气和。
他们不了解王伟亚,也不在意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了钞票,这些攥稿人们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将他人最深沉的痛苦当做玩笑,随意编排成文,刊登给那些同样不了解王伟亚的人看。
一日之计,好似全香江的人都开始对王伟亚心生恶意。
那个鸭子生的小乌龟,应该判他死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能无辜的?
那个小偷!可恶!我的钱包就被这样的人偷走了!他们都该下地狱。
同样是清晨,同样面前办公桌上摆满报纸,这一回,郭永耀脸色就不止是迟疑了,他简直脸色铁青。
抱着这些报纸,他亲自蹬蹬蹬下楼,走进B组办公室后,直奔家怡面前,将报纸一股脑丢在桌上。
“这怎么办?别人出动舆论了,你看看这些信息,各个都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全地指证王伟亚是个垃圾啊。”郭永耀口渴地要命,转头从B组公桌上捞了杯咖啡,灌上一口才觉得有些力气,揉了把头发,他有些无助地看向易家怡。
只见易警官脸色同样不好看,眉宇间起愠色,双目中升腾了火焰。
几分钟后,易家怡终于在郭sir的咖啡喝掉半杯时,擡起头。她唇角挂起一丝冷意,凉飕飕地说:
“郭sir,你之前不是说好多大报纸想给我做专访,天天给你打电话求你找我说情吗?”
卖充气屋的黑心商家想搞舆论战,那他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这群有点臭钱就不当人的王八蛋。也不看看站在敌方阵营里的那个人姓甚名谁!
“我答应了,尽现今天,能安排几家报业,你看吧。”家怡站直身体,手压着桌上的一沓报纸,点了点道:“但这些垃圾报业就算了。”
“真的吗?”郭永耀转了转眼睛,随即道:“你要在采访中表态吗?这个案子还没开庭,可不能做确定的判断。”
作为公共关系科的督察,郭永耀当然很希望大红人女沙展能站出来做警队形象担当,好好帮他做一下警队宣传,但这种违反规定的事,他可不会让易家怡任性妄为。
警察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但不能在正规媒体采访时做这方面的表达。
她一旦出现在舆论中,代表的就不是她个人,而是整个香江警队了。
“你放心吧,郭sir,我只实事求是讲现在可以对外宣布的信息。违规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的。”她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不敢开口的小女警啦,如今跟着郭sir出入过好多场合,连发布会都参与过两次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已然清楚了。
“但我有一个要求。”家怡又补充。
“你说。”郭永耀点头,掏出本子,做好了认真记录的准备。
只要易家怡愿意,什么要求他都能帮她协调。开年以来,易家怡的故事热了这么长时间,仍未平息,她在大众面前仍太具有神秘感。太多人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过于年轻的女警察的故事,她为什么做警察,个性如何,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最爱吃的食物又是什么……以及,怎样做才能像她一样呢?
“我希望每一个采访我的媒体方,也都能一起采访一下认识王伟亚的人,然后如实地记录那些人描绘中的王伟亚。倒不是要曝光这位凶嫌,只是让那些骂他的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家怡并不想打舆论战,那就像打嘴仗一样,没有意义。
但对方既然出了这样的脏招,她也不怕与之斗上一斗。
很多人心怀正义,理直气壮,以为自己没有错,就不会有事。
偏偏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掌握权利的人,并不具备事事明辨是非的能力。
有些申辩总要自己去争去喊,有些道理必须要讲,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懒惰。
就像岳飞,他一点造反的心都没有,身正不怕影子斜,因而格外坦荡。却未想到人性之恶之蠢。
如果是面对自己的事,家怡也许会想想就算了,懒得耗费时间去与人辨是非。但这是工作上的事,是案子上的事,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较真又强悍,丝毫不让。
说定之后,郭sir去安排专访的事,家怡则给王伟亚打了个电话,请他在家里等待,不要过多看那些报纸,也丝毫不要觉得害怕。
有警方在,要相信正义是跟无辜者站一边的,他们不会输。
B组的其他探员也被家怡安排了任务,大家开始有序地做案件的最后梳理,决心今晚要将所有资料整理好,明天就拉着商业罪案调查科一起递交律政署,起诉黑心商家。
家怡这一整天都坐在郭sir给她安排的采访室里,见一个又一个媒体人,耐心地受访,时不时还要配合着拍一些照。
而这些媒体人在采访罢易家怡后,又会被方镇岳带到那些王伟亚相关的人面前,或被载去王伟亚住处附近,采访那些热心街坊,或被拉去王伟亚工作的地方,采访热心的工友……
这一整天下来,记者们录下了许多采访,记录了许多灵感字句,拍摄了好多采访影像和照片。
他们拥有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关于【充气屋杀人案】的稿子,一个是关于易沙展专访的稿子。
为了这个稿子够特别,这些记者还会针对王伟亚去做更多新奇角度的追根问底,有人跑到王伟亚母亲居住的臭屋,拿到了王伟亚儿时照片,拍摄了已经褪色的书本笔记。
也有的为了将易家怡的传奇上填入更接地气的细节,顿顿吃易记,观察易家人的状态,体会易家怡沙展生活中的氛围,接触易家怡的亲人和朋友,侧面去勾勒易家怡这个有血有肉的人。
隔日,【充气屋杀人案】被递交律政署,成功立案,开始推进法律程序。
各大报纸也开启了各显神通的大战——他们有的靠独家,有的靠文笔犀利、文风有趣,有的靠照片够多,有的角度独特……
诋毁凶嫌的文章也还在层出不穷,传递真相的报业同样不甘人下。
前面几天,市民只觉得如置身在罗生门,针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每份报纸都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描述,好像每一个故事都是真的,又好像都不是真的。
可一日又一日,报业的厮杀逐渐有了高低。
那些编造的假话,哪怕再吸引人眼球、再极端爆炸,到底缺乏真实内容支撑,变得越来越悬浮,越来越匮乏。逐渐显出无故事可写,无内容可编。
而那些真实的报道却越来越丰满,构建在真相中的文字,即便很简单,也显得质朴,不会令人觉得乏味。那些【杀子狂魔】儿时的故事,青春期的故事,念书时的故事,工作后的故事,甚至恋爱的故事,都那么多细节,有的甚至很细碎,却显得真实。
其中最动人的是一篇写王先生和王太太相识恋爱的故事,一直哭着诉说‘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为什么要杀死坤仔’的女人渐渐回过神来,她擦掉眼泪,收拾好头发,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坚强地见了一个又一个警官和记者,打起精神,认真回忆过往,努力叙述事实。
渐渐的,她开始相信王伟亚,她意识到自己的男人不是那样的杀人恶魔。
她已经失去了儿子,决心勇敢地挺起胸膛,保护自己的男人。
也许在今后的日子里,因为这次的苦难,因为这些无法磨灭的记忆,她已没办法再跟他走下去,但至少,她不想看着他落入愧疚和恶意的深渊。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救回儿子了,还可以积蓄力量,拉男人一把。
一周过去,两周过去,易家怡的报道被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关于王伟亚的报道中。
清晨,家怡捏着报纸,站在郭永耀办公室门口,倚着门框和阳光,微笑读报。
郭sir递过来一杯茶,调侃这个拉着他并肩作战了好多天的易沙展:“怎么自己不如王先生红,还能这么高兴?”
“真实动人的故事,当然比虚假的仙女更有魅力啦。”家怡擡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她只是个工作努力一点点普通人而已,不可能比身负悲剧色彩的王先生迷人。
这是家怡早就预料到的,既然舆论非要打压那个可怜人,非要将那个已经在泥潭里挣扎的青少年按到泥潭底部,那她就偏要试一试,将他捧高。
他仍然是个小人物,却是努力想要抓住希望的、最最牵动人心的小人物。
他点亮了香江市民的同情心,激发了大家的慈悲,使每个与他不相干的人,都拥有了共同的渴望——还他清白吧,不要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再遭受更多磨难了。
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如王伟亚一般,使那么多人在同一段时间里,拥有如此统一的愿望。
大家对黄金档电视剧中女主角命运的关心,都远不如对王伟亚命运的关心。
‘真实’一字,原来就足以支撑起一个好故事了。
全香江市民,都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日日追更,无法自拔。
开庭的这一天早上,连同与刑侦毫不相干的公共关系科也出动去往法院。
而留在郭sir办公室桌上的今日最新报纸,头条文章标题又大又粗,好醒目——
《在悲惨的火焰中,点燃希望的火种》!
……
在法院里,家怡看到了黑心商家抵死不认的法人,积极配合警方的前台租借服务人员,还有一直很含糊、心存侥幸心理的决策更换绑绳的经理。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怯怯的表情,灰败的脸色彰显着他们心里其实知道大势已去。
证据俱全,证人多到使本案庭审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舆论层面被告同样毫无胜算,陪审团看多了不同角度、不同论点的报道和故事,决定摒弃掉所有影响,只看庭审过程中合法的证据证词,进行纯粹的理性判断。
庭审时,王伟亚坐在小板凳上,拘谨地蜷缩着。
他本就自然卷的短发被理得很清爽,遗传了父亲和母亲的俊秀长相,在悲伤和焦虑的折磨下,更显出种惹人叹息的可怜相。
当法槌敲响桌面,被告黑心商家彻底败北,全场响起一阵声音一致的喧哗。
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青橙日报的主笔聂威言在身边人喧哗起身、又被警卫制止时,始终稳坐。
他正埋头在本子上记录:
【这场官司,好像是集合了全香江市民的力量,那些正义、热心肠和悲悯良善的情感汇聚成大浪,打得恶人溃不成军。
在案件落锤的时刻,我反思了舆论的力量,作为可操纵舆论的笔者,感受到更大的责任和压力。
也警醒每一个阅读和倾听的人,要小心那些操纵人心的句子,要保留绝对独立和清醒的判断力。要成为鼓动风帆的东风,而非戳破风帆的刀。
这场舆论战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是强大的舆论保护弱小的胜利,是富贵不能淫的一定要坚持真理和真相的胜利……】
当他将灵感句子全部记录好,擡起笔时,感受到身边有人走过,带起小股清新的风。那股清新的味道和余光扫件的昂扬步态好像有些熟悉,他于是转头,便瞧见与同事探员有说有笑,开朗如花朵的女警。
原来是她,在采访时,他嗅到过那种气息,清新,拥有某种精神能量,能使与她相处的人感到轻松、感到愉悦、感到好似也拥有了同样的蓬勃生机。
是易家怡沙展。
他不自觉端起挂在胸前的相机,拍下她的背影。
女警迎着室外的太阳,背对着他。周身镶嵌了金色的光芒,勾勒出她窈窕而富有力量的身体线条。
“好正。”放下相机时,他轻声呢喃。只是望着她,好像已经感受到了室外热烈的日照,和清爽的海风。
……
在记者们的簇拥下,王伟亚洗尽冤屈,看着害死儿子的黑心商家伏法。
迎进阳光中,他好像得到了救赎。
自由,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走进蓝天下,看到楼宇背后辽阔的海面,他身体里的某根弦忽然断了,再回过神时,已是泪流满面。
泪中有苦痛,却也有了彻底释放的、格外用力的笑。
他捏着烟的手轻颤,擦泪时不小心将烟灰抖到了面上,灰头土脸。
活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