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怡喜欢在低层房屋中听雨。
高层只有风雨滂沱的呼啸哗哗声、雨洒玻璃的噼啪声,可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却能听到雨打在各种不一样事物上,演奏的层次感丰富的大型乐曲。
打在树叶上噼啪作响,打在金属上则更清脆,打在雨伞上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频率。
能有心境什么都不想的坐在窗边听雨,是最浪漫的事。
家怡暂时没有那份浪漫,她踩着雨打房檐的节奏,快步奔回B组办公室。
今晨,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足以明确吴孝玉的凶嫌身份,迫于舆论,长官不得不签署了吴孝玉的保释文件,并放吴孝玉回家。
可现在,他们有了切实的证据,可以再次提审吴孝玉,并进行48小时关押,做熬鹰式审讯了。
……
……
阴雨天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吴孝玉却觉得神清气爽,哪怕在警署睡了一夜。
但警方不得不接受她的保释,让她平安踏出警局,这就代表虽然警方出乎意料地发现了她的可疑,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抓她的证据。
她仍然是安全的。
回家吃了顿早饭,安抚过家人后,她便如常出门。
只是,她并没有去公司上班,而是转去房产经纪,以无辜市民的身份跟房屋销售一起骂了会儿警方胡乱抓人,便开始正式签署买房合同。
虽然后续还有手续要办,但销售经理给了她一把钥匙,允许她在正式交房前可以进屋丈量尺寸或带装修设计师进门看房。
金属钥匙摊在掌中,在她眼中如被艺术家精雕细琢的作品般漂亮,在掌中攥紧,她第一时间去请了尊关公像。
拎着装有关公像和香烛等物的袋子,她撑着伞悠哉地踩着水,穿过雨幕,来到她的新家。
电梯顺畅地上行到12层,踏出电梯厢时,雨伞一路滴雨滴,留下一串水点痕迹,使她想起在B单位杀人时,几乎一样的场景。
只是雨伞换成匕首,雨滴变成血滴。
钥匙插进A单位房门扭转时,吴孝玉转头看了眼隔壁。
咔嚓声响,门被打开,她收回目光,一步迈进玄关,房门关上的瞬间,她脸上露出满意笑容。
快速踏步到窗边,俯瞰雨流如注,条条道道雨线将世界切割成无数条。
穿过高楼的缝隙,她隐约能看到远处雨雾中的海。
闭目,推开窗,任清凉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冽的空气涌入鼻腔,毛孔收缩,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再睁开眼,她笑容满面。
笑了一会儿,吴孝玉合上窗,走到玄关前,将关公像放在地上,蹲跪后点香参拜。
烟香袅袅而上,偶尔随风漂浮,画出朦朦胧胧的悠然曲线。
吴孝玉盘膝坐在地上,看烟气在屋中悠荡,津津有味。
……
……
当三福再次走进审讯室,与吴孝玉面对面时,依然冷着脸,藏起情绪,只展现威严的样子。
吴孝玉却有了些微的不安,事情的发展,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前一刻她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下一刻竟又被招回审讯室…
她猜测警方不会全是蠢货,或许会查到她头上。但决然没想过警方会再次将她带到审讯室,这样两次审讯,集中嫌疑在她身上,太不寻常了。
但她明明将一切都藏得很好,血衣、血手套和鞋套都被烧成了灰,衣服上绝对没有一丁点血迹沾染,而且她认真洗过那身衣裳,连风衣也洗过了,就算有血迹也不可能还化验得出来。
凶器她也藏得很好,为什么警方还会怀疑她?
每年香江有那么多悬案、疑案、冤案,总不可能到她这里,就恰巧各个警探龙精虎猛,料事如神吧?
吴孝玉稳坐在审讯桌对面,这一次,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事态严重,那就请律师。反正买房的钱还省下许多,请了律师只怕也仍有剩。
想到这里,她又稳住心神,显露出不悦地瞪着警官谭三福,胸有成竹地不配合。
家怡站在审讯室小窗外,盯着吴孝玉。
那个在无辜生命面前格外冷血‘强大’的杀手,此刻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有一些凶手即便杀死的是仇人,也会承受巨大的道德谴责和痛苦,为什么吴孝玉杀的明明是无辜者,居然还能如此坦然无惧?
梁书乐有同样的感慨,并忍不住道了出来。
徐少威转头看一眼梁书乐,沉默了会儿幽幽道:
“在你看来,吴孝玉是凶手,死者是受害者。
“可在吴孝玉眼中,一切并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梁书乐不解地皱起眉。
徐少威又瞟他一眼,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迟疑了几秒,仍说:
“她足够努力,学习,工作,拼尽全力,为什么仍然没有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越是敏感得可以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差异,越难以接受自己泣血拼搏后,血榨干了,没力气了,幸福却还是遥不可及,梦想中的栖息之地更加不可能得到。
“而另一些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从出生起就轻易得到她触之不及的一切。并以高高在上的傲慢,鄙夷她的贫穷和窘迫。
“在她的世界里,她才是被打杀到无处可逃的卑微受害者。”
家怡听着徐少威的话,转头将目光落向他。
她第一次听到徐少威做凶手心理分析,这个一向少言的新警探,居然将吴孝玉分析得如此深入。
是啊,这样的吴孝玉怎么会愧疚和自责?
吴孝玉觉得都是社会欠她的,是社会逼她的。在她心里有一杆属于自己的大旗,风吹不动,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撑得四平八稳。
家怡叹口气,转头绕到审讯室门口,推门入内。
梁书乐站在单向窗边,仍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她就不能买一栋便宜些的屋吗?深水埗有一些一室的公寓也很好啊,伟丽金辉变凶宅后折价的数额,也足以买一套深水埗的小屋了吧?她工作稳定,还可以去银行贷款的……”
“凭什么?”徐少威眉头皱紧,看向梁书乐的目光带了几分寒意,“凭什么竭尽全力的人,只能住破屋老屋?
“凭什么她不可以拥有一套看海的房子?
“只差一点就能买到那套屋了,偏偏不行。地产商永远不会让你舒服买到屋的,他们总要压榨掉你钱包里最后一点钱。
“怎么?很穷啊?还是买不起吗?那去卖血啊!卖肾啊!
“在有钱人眼里,你以为你就是人吗?别人管你是个有血有肉,也会痛苦会崩溃的人吗?
“钱呐!
“你出身不好啊,没有个有钱爸爸吗?活该你受苦啊。
“你只是个有价值可以压榨的牛马而已,被那些有钱人抓在手里,挤出水攥出尿,懂不懂?”
凭什么那些有钱人不榨干你最后一滴血就不收手,逼到你失去热情、感到绝望,不需要付出代价?
“……”梁书乐目瞪口呆,只觉得面前的徐师兄太过愤世嫉俗,偏偏一时组织不出需要辩驳。
徐少威敛目垂眸,余光见身边没有其他人,易家怡也早已走进审讯室,悄悄吐出一口气。
懊恼地搓了搓眉心,他抱歉地对梁书乐道:“Sorry,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梁书乐干咽了下,安静许久,默默擡起手,在徐少威背后轻轻拍了拍。
……
……
走进审讯室,家怡站在门口,俯视吴孝玉。
被盘问的凶手擡起头,与家怡对视。
“即便找不到凶器,现在也一样可以判你谋杀罪成立。吴孝玉,无论如何,你谋杀了四个人这件事是无可辩驳的。”家怡靠着审讯室的门。
吴孝玉仰头相对,仍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
家怡顿了几秒,随即轻声道:
“接下来两天,我们会轮流熬鹰一样熬你,除非你认罪,招出凶器被藏在哪里。
“然后你会被暂时□□候审,我们提交证据到律政署,在等待开庭之前,你都会遭狱警的白眼。因为你到最后都不认罪,是最顽固的不知悔改的恶人。连罪犯室友都会瞧不起你,还可能趁狱警不注意而欺负你,因为你这种证据确凿却仍不招供、不配合警方寻求从轻发配的人,在其他罪犯眼中就是道德低下的蠢货。
“人们对自己瞧不起的蠢货,总归不会很客气吧?
“虽然其他犯人道德也未必高尚,但他们应该会很乐意于通过谴责你来彰显自己的高尚。
“你知不知道犯人们会用什么方式谴责你?”
警方不能严刑逼供,犯人之间不能斗殴,但总不会连瞧不起凶嫌都不可以吧?
家怡抱胸睨着吴孝玉,眼中冷冷的,便如当初吴孝玉杀人时一般。
“接下来的路,你自己选。
“配合警方,推进开庭的工作顺利些,你也早日解脱。从轻发落,在监狱里开始新生活,虽然失去自由,至少坦然些。
“或者死刑,也能在死前少受些身心折磨。”
“……”吴孝玉表情沉重,却仍在几秒默然后,嘴硬道:“Madam,我没有杀人。那些什么在婴儿车上发现我衣服上的毛线之类的证据,该不会是警方为了速速破案,而故意陷害我的吧?”
“警察为了送你进监狱,冒着葬送自己事业和人生的风险,去陷害你?”家怡一挑唇,“你配吗?”
三福身体向椅子中一靠,轻蔑地嗤一声笑,吴孝玉眉心耸了耸。
“卖你屋的销售经理没对你讲吧?我们再次审讯过他,他道出你曾以‘买屋要倚富而居,必须了解邻居是否和睦、富贵’为由,跟他问过邻居都是做什么的。销售经理很清楚地记得,他跟你讲过B单位男主人所在公司,及其负责的内容。”
家怡已经看过昨天方镇岳带队采集到的多人口供,厚厚的一沓,岳哥竭尽全力在最短时间内拿到了最多的线索。
“你在半个月前相亲的男人,恰巧是刘立生的同事,你跟那人相处了7天,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一起吃饭,直到得知对方会协同刘立生去日本出差,你才以双方不合适为由,至此切断了与对方的联系。
“你居然是刘立生同事曾经相亲失败的对象——这么刁钻的关系,你觉得警方摸不到吧?
“可惜,警方不但摸到了,还采集到口供。王先生称,你的确对刘立生的信息表现出不合情理的关心。
“吴孝玉,在法庭上,王先生的这份口供,可以使你的作案动机更具说服力。”
说罢,家怡用力拍了下手中文件,发出‘啪’一声响。
吴孝玉不自觉随着那一声‘啪’抖了下肩,却仍努力维系原本的表情,压下情绪直视易家怡,不肯躲开视线。
“你公司中电脑痕迹中,显示你研究过匕首的使用,是否会出现刀插进肉里拔不出的情况,是否需要选择有血槽的刀具更方便刺杀。
“你还去图书馆查看过一些专业书籍,其中包括血液检测相关的内容。我猜你是想知道自己杀人时到底要把防护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逃脱法证科的化验吧?
“可惜,你做得越多,留下的痕迹也越多。
“你家和公司附近,有相关书籍的书店只有一家,由于该书店这类书并没有多少人看,所以那片区域在你之后几乎没有人去过。法证科的同事在书架和几本书上采集到了你的指纹……如果给化验员们足够多的时间,他们甚至可以通过每一页指纹的筛查,了解你具体看过那一页书。”
易家怡笑了笑,很开心地道:
“这些证据,在法庭上可以说服陪审团:你在杀人前,有过非常详细的谋划。你杀人没有冲动的成分,你理性又冷血,是个必须要重罚的可怕凶手。”
吴孝玉双手不自觉捏住面前桌沿,牙齿咬住下唇,咬得嘴唇发白。
家怡挑眸看她一眼,翻开岳哥采集到的更多线索,有的采集到有用线索,她便冷静地介绍给吴孝玉,使之成为足以压垮对方的重锤。
也有一些是无效工作,没有采集到任何证据,家怡读过后,感受到岳哥带着大家马不停蹄工作的努力和辛劳,会觉得情绪澎湃,开口向吴孝玉施压时的语气便更硬更具威慑力。
一份份证据压向吴孝玉,终于使对方变得如坐针毡。
这样的凶手或许不会愧疚和痛苦,但至少她还会害怕。
……
……
警署一楼会议室中,九叔推门走进去。
一直等候在此的刘立生急切起身,一步迎到门口,那双开始凹陷的眼睛略显浑浊,直盯着九叔的脸,问道:
“她招了吗?”
九叔点头,将手中的热饮递到刘立生手中,示意对方坐下讲话。
刘立生怔怔接过奶茶,顺着九叔的安排坐在会议室圆桌边的椅子上。他怎么也没想到,杀死自己妻儿岳母的,会是一个自己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
他茫然地呆坐了好一会儿,又忽地擡头,追问:
“她……她为什么?”
九叔干咽了下,后生仔们都不愿意来见受害者家属,各个一听说要来通知刘立生,跑得比狗都快。偏他这个老人家反应迟缓,落得这么个工作。
转开视线,他不愿再看刘立生饱经灾难的脸,迟疑几秒,才艰难道出吴孝玉杀害刘玉生三位至亲一位菲佣的原因。
刘玉生始终垂头听着,只肩膀越颤越厉害。
他垂在膝上的手攥成拳,越攥越紧。放在桌上握着奶茶的手终于也控制不得,咔一声收紧,将奶茶纸杯捏折,热奶茶洒了一手,烫得手背通红也毫无反应。
九叔哎呦一声,霍地起身,忙捞过一瓶矿泉水,倒在对方手上降温。
“刘先生,节哀——”
九叔戛然而止,捏着矿泉水瓶站在桌边,看着刘玉生再坐不住,一下从椅子上滑跌在地上。
九叔仰起头,眼睛盯看办公室棚顶的灯,忍住自己的情绪。
刘玉生靠着桌柱,他也想像九叔一样忍住,可他再也忍不住任何一丁点的悲痛了。
他捂住脸,嚎啕大哭。
双腿一边不受控制的颤抖,曾经西装革履的体面人,像动物一样发泄着他的崩溃与痛苦。
他不理解,他无法接受。
……
……
审讯室内,经过持续多轮疲劳审讯,吴孝玉终于道出了她藏凶器的所在。
家怡立即安排三福出门带人去找凶器,审讯室内便只剩家怡和吴孝玉相对。
几息后,家怡绕桌走到吴孝玉身边,低头企图从吴孝玉脸上看到哪怕一丝悔意,但没有。
对方只有败寇的懊恼和恨。
家怡咬着牙关,又与吴孝玉对峙了十几秒,忽然俯身,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
“刘太太在被杀前,是不是问了菲佣一句‘Cassi,是谁呀?’”
吴孝玉眉头忽地挑高,瞠目仰头瞪向家怡。
“你进门的时候,针对Cassi的询问,是不是回答说‘你好,邻近新年,这里有一份物业赠送的感恩礼品,感谢住户对物业的支持’?”伏在吴孝玉耳边,家怡声音很低,低到审讯室内的摄录机根本录不到,但她也说得很慢,慢到吴孝玉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心流影像中的一切,她反反复复看过太多遍了,连在梦里都会不断重复。
这句吴孝玉说过的话,和刘太太的那句疑问,她早已背熟。
哪怕一个字,一个语气,都不会复述错。
看着吴孝玉眼神从冷漠变得惊惧,家怡知道,一个不信鬼神的唯物主义者,信念已彻底被她击碎。
这正是她要的。
如果吴孝玉不会愧疚,至少也该害怕吧。
“想想接下来活着的日子,和漫长的死后的日子吧。”家怡最后留下一句。
擡头向吴孝玉肩膀盯了一眼,朝着对方肩膀位置点点头后,家怡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审讯室。
只留下吴孝玉一边不断伸手摸触自己肩膀,一边惊惧地在椅子上不断转身向身后望。
“带她去办监押候审手续吧。”家怡对站在门外的梁书乐道。
“她……”梁书乐指了指审讯室内忽然发癫的吴孝玉。
“她没事,精神正常得很,足以承担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责。”家怡深吸口气,两步跨出审讯室公共区。
拐回B组办公室后,她站在自己办公桌边,一把推开窗,任风雨铺面,不觉湿冷,只觉畅快。
……
……
傍晚,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停了。
伟丽金辉6栋12层A单位空荡荡的房间,夕阳光晕横洒而入,照在小小关公像上。
光晕微闪,雕像眼睛处的金漆反光,仿佛关公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