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徐少威奋笔疾书发出沙沙声。
听在家怡耳中是悦耳,鲁伟业却觉心烦意乱。
“你杀了王新秋,以此杀鸡儆猴。
“又叫手下将他绑好,使他被警方发现时仍保持跪姿。那时候,你一定觉得自己像国王一样威风八面、光芒万丈吧?
“这个威风不仅要在自己手下面前摆一摆,还狂妄地摆到了警察面前。
“哼。”
家怡手指尖点了两下椅背,发出哒哒声响,眼睛仔细打量鲁伟业的表情,分析他此刻的心情。
家怡的样子太胸有成竹了,鲁伟业知道自己没能诈到她。
他猜测她的确已经知道了一切,有人将他供出去了!
心跳逐渐失速,脑内金碧辉煌的楼阁坍塌,那是他经营一生打下的天下。扛住了无数次的灾难,竟在这里栽了大跟头。
这几年手下了解贩度细节的管理有几十人,知情的打手也有几十。对贩度产业和上层情况半懂不懂的混饭吃的阿飞,没有几百人,过百是必然。
这么大的底层产业,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功亏一篑?
他没有亏待过兄弟们,开堂动杀戒时,也有安排所有人都参与,甚至大多数时候并不亲自动手。之所以杀王新秋,完全是为了杀鸡儆猴。
为什么会有兄弟反水?
齐喆供了?
白双银也供了?
齐喆难道是因为上次那个女人他没有给他,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还是齐喆想接手几条街的贩度产业被他拒绝,所以怀恨于心?
白双银难道是在白先生的怂恿下招供的?白先生跟他是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不想再在他手底下做了?想干掉他之后鸠占鹊巢自己当老大?
所以,他在白双银的麻将馆被抓,并非偶然……
胡律师跟他是世交,他老婆跟胡律师的老婆是好姐妹,两家的孩子也从小就订了娃娃亲。胡律师儿子入学、选老师都是他安排的,现在只能请胡律师帮他做几件事了。
杀掉白先生和白双银就算很难,生死之搏也必然要做了。白双银招供后会被当做污点证人,警方安排人保护的话,该选谁动手?王挺一定也已经被警方监视起来了……
齐喆也要杀,其他三名保镖未参与王新秋的事,但会不会招认其他事?如果齐喆都反水了,那三人整日跟齐喆混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态度?
“哦对了。”家怡并不准备给他太多深入思考的时间,她打断他的沉默,忽然将一份表格快速展示给他看。
那是陈国香提供给警方的她记忆中的鲁伟业地盘分区,和分区负责人名单。
家怡翻文件的速度很讲究,足够鲁伟业看清这是什么,又不至于看得太清、发现漏洞。
待看到鲁伟业眼睛瞠大,家怡啪一下又将文件拍在桌上,随即笑着道:
“这是白双银提供的你的产业名单。
“要叫你清清楚楚的知道,警方现在已经掌握足够多的证据,不仅能将你送进去,也能将其他人都送进去给你作伴。”
警方是实打实的拿到了所有人的把柄,想威逼利诱,也很轻松哦。
“……”鲁伟业瞳孔收缩,表情彻底黑沉下来。
之前对警方的轻慢、拿着架子摆出的大佬姿态、从容傲慢等等全部消失,此刻坐在对面的,只是一个被乌云笼罩的失败者。
到了这一步,他这还有什么不信的。
他的狂妄使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个自己当做玩物的女人能有什么超强记忆力,只跟他吃了一顿早茶,就记住了当时发生的所有事、听到的所有话。
更何况陈国香提前记住了他身边一切信息的行为,还彰显她是个聪明人。鲁伟业大概也从来没觉得女人会有多聪明。在他眼中,那些手下们也不过是一群任他摆布的莽汉而已。
当听到这一切,看到这一切,他心中怎么还会有疑虑?
白双银!
齐喆!
鲁伟业第一次觉得自己对手下的了解太少。
胸中烦闷,他攥紧拳,一股怒意猛地窜上头顶。这些吃里扒外的软骨头,才进警署不足12小时……一群废物!
眼底寒光爆闪,杀心瞬起,恨不能亲自将那些混账全杀了灭口。
家怡仔细观察过他表情,忽然问:
“鲁伟业,你该不会想着将这些招供的人全灭口,使他们无法上庭吧?”
鲁伟业挑眸望过来,他已没了平常心,连装样子的心情也无。身上肌肉绷起,双手紧皆攥拳搭在桌上。
双眼如野兽般冒出凶光,鲁伟业恶狠狠瞪向易家怡,磨着牙道:
“易沙展,你有没有亲人朋友?你怕不怕暗箭?怕不怕死啊?
“也许明天开始,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杀,最后死的才是你啊——”
徐少威霍地站起,双掌在桌上猛力一拍,低喝道:“闭嘴!”
鲁伟业目光微偏,落向徐少威。当对上徐少威寒意逼人的眼睛时,他微微一怔。
那是一双有杀意的眼睛,是鲁伟业以往最为熟悉的、像他们这种人般的、对生命并无敬畏的眼睛。
家怡按了下徐少威手臂,轻松将之安抚回椅子。
歪头看了会儿鲁伟业,才开口问:
“鲁伟业,香江3万警察,你有多少小弟?想动我的家人?你知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人保护他们?而且如果你真的朝警察动了手,你猜猜后果会如何?
“至于杀警方的证人……你恐怕也安排不出这么多把刀。”
家怡眼中透出轻蔑,冷声继续:
“你动不动就带女人回家,狂妄地觉得这很正常嘛。
“这么多年过去,可能早习惯了,甚至不会去想一下那个时刻你太太的心情了吧?
“但你太太可不会习惯!
“你的这些行为,哪一样都在显示着对她的不尊重。你手底下的小弟们虽然对你太太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都只是你的眼线,帮你看着她而已。她在你创建的囚牢里活了半辈子,如今徐娘半老,逍遥时光可不多了。
“现在这么多人反水,你已经是条落水狗,回天乏力了。我将这事跟她说清楚,她一想啊,‘我又没参与我老公做的坏事,我是没罪的啊。如果我将他供出去,成了警方的证人,更有保障了。到时候老公死了,家里的钱就全是我的。剩下后半生,我可以包养小靓仔,可以尽情享乐,不仅荣华富贵,还真的拥有了自由。’”
家怡歪着头一副畅想美好未来的样子,说罢沉默了会儿才瞟向鲁伟业,他脸色果然有些发绿。
“你猜,你太太会不会将她知道的都供出来?她作为你最亲近的人,知道你多少事?掌握你多少证据?
“你要将她杀掉吗?
“还有!王挺掌握着你的账册,警方查过他,没有一件案底。怎么会有人跟在鲁伟业身边,还这么干净的?我猜,他一定是个超级聪明的人。懂得即便身在泥潭,仍要明哲保身吧?
“我们的兄弟部门查过这个人,每次你杀人,他都跟着你,明明能打,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亲手杀过一人。你明面上的生意,会派各位副总、管事负责进货等实务,但王挺好像从没参与过业务。哪怕你试探他,说要将某一片区的水果生意和夜总会交给他,他好像也是拒绝的吧?明明很有能力,却总说什么自己不堪重用,就只会打打架、算算账。这么懂得自污、懂得低调的聪明人,你觉得会是那种为了你两肋插刀的小兄弟吗?你该不会是算计他给你顶罪的吧?哎哟,那可能有点糟糕,这样平日不近女色、不贪钱也不贪权,如此克制的人,一般心思都重。你自以为自己最强,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恐怕有点得罪他吧?
“如果警方请他做污点证人,他又没有案底,想携款洗白,也太容易了。说不定他早在跟你那天起,就做着这个打算。
“鲁伟业,王挺你也要杀掉灭口吗?
“白双金掌握那么大一片区域,都是老油条了,他会不知道你忌惮他吗?自家弟弟白双银将你的事全供出去了,他会不防备你灭口吗?如果他反水,你的势力被分割,你还剩多少筹码?那些外面的人是否会被德高望重的白先生拉拢?灭白先生的口?你有把握吗?
“还有……”
家怡一一细数,之前Gary查的档案起了作用,家怡根据那些人的履历和档案,做了些人性方面的延展分析,在鲁伟业已然不信任自己下属的情况下,添砖加瓦。
果然,鲁伟业脸色越来越难看。
罗列完毕,家怡忽然收声。
在鲁伟业疑惑擡头时,她神色收敛,剑眉竖起如刀。她法力全开,气势魄人,终于将他逼至墙角:
“鲁伟业,要灭口,你有足够的人手吗?
“在这个好几个人将你供出去,明摆着要把大佬献祭的当下,你敢相信你派出去灭口的刀吗?
“你怎么知道,那把刀……不会反过来刺向你?”
家怡说罢,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她一转手将椅子拉出,绕坐下后,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鲁伟业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唇色泛白。
面前的女警面色却愈发红润,双眼炯炯。她的光芒灼伤了鲁伟业,使他如在火上烧,五脏俱焚,怒目欲眦。
鲁伟业再也笑不出,黑沉着脸,面如死灰,眸光也逐渐黯淡。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逍遥法外,律师团、替罪羊、逃逸路线等等他全想清楚了,却没想到,警方已从四面八方收紧了密不透风的网,他根本无处可逃。
眼珠速转,他竭力思索,企图捉住一根浮木救命,却心乱如麻。
家怡转头与徐少威对视一眼,朝着他示意了下。
徐少威立即起身出门。
十分钟后,徐少威返回审讯室,告知鲁伟业可以见律师了,便带着鲁伟业去见终于把手续办好的律师胡中旺。
家怡看着徐少威二人离开,审讯室内只剩自己,才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轻咳两声,静坐着饮了大半杯矿泉水。
审讯室内清清静静,审讯室外却围满了人。Wagner拦住了兴奋地想闯进去跟家怡讲话的人,示意大家让她休息一下。
刘嘉明这才反应过来,家怡的确太累了。
……
十几分钟后家怡才从审讯室中走出,她一擡头便见到门外站着好几位‘父老乡亲’等着与她握手,愣了下,才灿然笑问:
“你们怎么都在门口守着?”
O记的汤督察这会儿也赶来了,挤开刘嘉明几人,他第一个迎上前:“怎么样?有鲁伟业招认的口供吗?”
“怎么可能会招呢,他到底是个老油条。”家怡摇了摇头,“但这卷审讯录像如果能上庭,相信陪审团所有人都会明白,鲁伟业就是凶手。
“不过,我们开会时也说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击溃鲁伟业,最要紧的是让他精神崩溃中对所有人失去信任,进而在后续时间内乱了阵脚,不至再使出什么招式,给警方增加难度。”
哪怕鲁伟业不招,在当下关键时刻使他变成个举步维艰的废物,已然难得了。
“明白。”汤督察点点头,擡起手想拍拍家怡肩膀,竟一时未敢动作。心中一旦对某人产生了敬佩之前,哪怕是表达鼓励之情的肢体接触,也会觉得略嫌不合适了。
他便又将手揣回兜里,郑重道:
“辛苦易沙展。”
“应该的。”家怡微笑一下,转头又朝Wagner督察道:“趁胡律师还来不及见齐喆和大眼猫白双银,我要尽快去见一下这两人。”
Wagner点头,与汤督察说了类似的话:
“审讯很精彩,辛苦了。”
这也是黄警司离开前,托他转述给易家怡的表扬。
“多谢。”家怡点点头便马不停蹄转向隔壁审讯室。
与鲁伟业的高强度审讯有多辛苦,其他人也许未必知道,Wagner这些内行却清楚了解。在大型会议上连续摸鱼几个小时,都会疲惫,更何况审讯过程中家怡全程要动用智慧、掌控鲁伟业的情绪和逻辑,还要一直大声讲话——这是一场体力和脑力的双重消耗战。
家怡却无暇休息,还要继续再审最少两场。
看着家怡仍笔挺的身姿,Wagner想,是什么在支撑着她难熬过这高强度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