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易记大关其门,门口贴着告示,表明今天易记上午休息暂不提供上午茶服务,11点15分开业,午饭照旧。
因为今天上午易记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堂会审。
不对,是易记大家庭第一届正式会议。
与会者最年长者为29岁的易家栋大哥,理所当然被任命为会议主持者。
与会者中年龄最小者为12岁的易家俊,委以帮大家端茶倒水的重任。
拼凑出的长桌左侧首尾易家栋,然后是易家怡,依次是家如、宝树和家俊。
对面则只坐孙新一人。
家如将早准备好的纸和笔一人一份发放,随即坐回自己位置,执笔后表情郑重,做好记录准备。
身为本次会议的文员秘书,她负责做会议记录。
会议开始,易家栋简单描述本次会议主旨,随即进行会议第一项议程,请孙新阐述自己不去参加TVB艺员训练班的理由。
孙新踟蹰好半晌才开口,原来是不舍得易记,想在这里做麻婆豆腐,想跟大家在一块儿,也不想离开舒适圈。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易家栋才推进会议下一个流程,从最小的家俊开始发言表态。
“孙新哥,人生还很长,你实在好年轻,不应该未到20岁便想定了一切。我们的生活会更好,将来家如姐会离开去奔赴自己的前程,然后是宝树,最后是我。到那个时候,坚守易记的就只有大哥了,你看,你所想的不想改变是不可能的。”家俊双掌平贴在桌面,完全是个坐姿标准,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但讲出的话却又超过年纪的成熟。
这个现在齐聚一堂的大家庭,未来总会各奔前程,每个人都会离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孙新所说的跟大家一起在易记,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人不能不接受变化。
丁宝树点点头,接着发言道:“就算走出去了,家也可以在这里,根仍在这,但枝条要伸出去吸收阳光,生命力才能更旺盛。”
家如整了整头发,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正襟危坐,放下笔开口道:“鹰总要飞出去的,孙新哥长相这样出众,蜗居在后厨好可惜。虽然这样说完全是我个人的意见,孙新哥做决定还是要看自己的喜好。但你现在年纪小,想法也单纯,现在做的决定未必就是真适合你的决定,未必是将来也会满意的决定。我最近读到的书中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尝试,走过、看过、试过,才知道哪一项真是自己热爱的,真是适合自己的。等出去闯过一圈儿回来了,再决定选择哪一项事业作为自己终生追求,就比较稳妥了。”
家俊和丁宝树一齐转过头来,朝着家如点头,表示对二姐所说的认同。
家如小脸一红,难得开朗得像小野马一样的女孩子会不好意思。
轮到家怡发言,她转头与孙新对视一眼,想了想才道:“我也支持去试一试,如果不喜欢,不合适,可以再回来。你做得一手好豆腐,到时候大哥难道会不要你吗?”
“永远要。”易家栋立即举手表态。
孙新话少不活泼,但勤快肯干,认真细心,真是难得的好帮手。
“如果我去艺员训练班,家栋哥就要重新招人。”孙新为难地拿手指头抠桌面。
易家栋搭了搭孙新的手臂,“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什么时候招到新人了,就什么时候多做一些。钱是赚不完的,多个你多照顾几位客人,少了你就少照顾几位客人,冰室还是照开。”
这些事,易家栋一向想得开。
他是很努力,但从来不是个很卷的人。
“……”孙新目光左右扫过所有人,看到每一个人朝着自己点头。
易家栋站起身走到孙新身边,拍着他肩膀道:“大家都支持你去试试,不过到底如何,还是你自己决定。你坐坐,想一想。”
说罢,他朝着大家点点头,家怡便拉着弟妹们起身。
几人拐去后厨洗菜的、切墩的,帮着易家栋准备中午饮食。
电话响起,家怡转身拐到柜台前接起电话,里面立即传来刘嘉明的声音:
“中午的大宴准备的怎么样了?我们准时十一点半到哦。”
“放心吧,一定够丰盛。”家怡撑着桌面,一边答话,一边拿眼睛悄悄打量孙新。
少年人像放学后留班的委屈学生,垂头盯着自己双手,一坑不想的思索。
电话里刘嘉明接话道:“你说要不要订个蛋糕呢?”
“我已经订好了,时机一到,我们就从后厨将蛋糕推出来。那要不要唱歌呢?”家怡托腮。
“可以啊,蛋糕一出来,我们就唱‘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怎么样?”刘嘉明声音放低,显然这是个秘密电话。
“好哇,无问题。到时候就嘉明哥领唱了。”家怡立即敲定。
“OK啊,madam!”嘉明嘿嘿一笑,就算商定了。
“那中午谢师宴见。”家怡挂了电话,擡起头时便对上孙新小狗般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心里扑簌簌一下。豆腐仔真的好适合当演员,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表情出现在电视机上,谁会不爱看?
阿姨们、少女们、奶奶们只怕都要为他发狂吧。
“怎么样?想好了吗?”家怡撑在柜台上,笑问。
“我想去试试。”孙新说着,背脊不自觉拉直。
“听说很辛苦的,还要跑龙套,好多演员都是熬夜开工,有时候一天工作二十几个小时,一周一周的熬,你受不受得住啊?”家怡上身重量压在左臂上,身体微微左倾,头也歪过去,挑眉居高临下的望他。
孙新仰着头,盯她看了一会儿才道:“受得住。既然要试试,就要什么苦都吃了,什么机会都试过,能施展的力气都耗尽了,才知道是真的行,还是真的不行。”
不然都不算尽力,回头望还是会遗憾。
他想去试试,就不会怕吃苦。
“那好哇!中午那位星探来时,我们都在,一起帮你打探打探,绝不让你吃亏。”家怡扬起笑,真心为孙新高兴。
无论如何,人生多一个机会,多一些趣味,总是好事。
虽说想要博得荣华富贵,总要付出些常人无法想象的辛苦,孙新毫无根基,付出只会多不会少,但她还是为他高兴。
九十年代香江人的故事,在任何文娱作品的描绘中,都是波澜壮阔、风云际会的。
在这一刻,家怡心潮澎湃,忽然觉得自己也处在这样波荡起伏的时代浪潮中,将见证身边亲朋奋勇起航,迎接属于他们的东风。
身体前抻,越过柜台台面,手掌抓向孙新。
豆腐仔立时意会家怡的意思,站起身将自己的肩膀迎向她手掌。
家怡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他肩头,笑着朝他道一声“加油”,阳光灿烂。
孙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跟着她拐进后厨,一道去准备中午的谢师宴。
……
大家提前准备的礼物被藏在铺面中各处,圆桌下黏着的、椅子下黏着的、墙角用布巾罩着的、柜台算盘后塞着的……都是B组探员们精心挑选的小物。
今天阳光灿烂,方镇岳带着B组探员走进铺面时,肩背披着金灿灿的日光。
彼时家怡正穿着围裙帮大哥端盘待客,感受到门口有阴影挡住阳光,转头间便看到逆光而来的高大男人。
因为看不真切对方眉目,家怡微微眯起眼,看到的景象却更模糊。只那个高大有型的轮廓清晰无比,让人感受到如山罩顶般的威压。
呼吸微窒,她直起身,下一瞬方镇岳步入铺面,抖落阳光给他镶的边,融进室内泛射光中,终于眉目清晰。
那种逼人的气势消退,家怡看到岳哥的微笑。
……
B组每一顿团建餐都很丰盛,这一顿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神秘的笑容,连临时跟着他们一道来吃午饭的邱素珊都时不时兀自发笑。
方镇岳察觉到这一点,但并未说破,照旧山吃海喝。
这些衰仔不开口,他便只专心享受美食,任灵魂徜徉在鲜美的味蕾圣殿。
就在刘嘉明准备给家怡使眼色时,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声称是昨天来找过孙新的TVB监制王临靖。
刘嘉明忙收了眼色,半擡起屁股的家怡又将屁股坐了下去。
孙新从后厨走出来,易家栋和家怡陪着他一道迎向王临靖。
请王监制坐在铺面内方镇岳他们隔壁桌后,家怡和大哥一左一右将孙新夹在中间,开始一边配合孙新回答王监制问题,一边向王监制提问,一副生怕孙新被人贩子拐卖的样子。
王临靖在TVB虽然一直给大监制打下手,还没独立监制过一部剧,但跟着剧组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
像家怡和家栋这样对他不很放心的人,根本不算什么。
比易家兄妹更难缠的人他也打过交道,是以笑容始终从容,对答如流,看起来十分可靠。
但几分钟后,局面忽然开始失控。
最先从隔壁桌坐过来的是九叔,老前辈岔开腿,捏着他的戒烟小木棍,坐下后一声未吭,先上下左右将王临靖打量了个通透。
当了一辈子的警察,眼神都带着电,刺的王临靖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
接着是谭三福,傲气冲天的壮年探员还不懂得收敛自己独属于猎人的凛冽气质,双手往桌上那么一搭,要咬人一样的眼神就朝着王临靖射了过去。
王临靖还在朝着九叔尬笑,再对上三福的眼神,简直有些招架不住。
这就是为什么普通人被按进审讯室,没三两分钟就能将‘三岁那年,嫂子的床是我尿的’这种事都招认。警察是狼,是野兽,他们的犀利和压迫感,普通人根本不是对手。
王临靖感到坐立难安时,刘嘉明和Gary也坐了过来。孙新左膀右臂全是威猛干将,王临靖原本是想着等孙新答应后,自己好好摆摆监制架子,将孙新拿捏住,以后给自己当人脉、当小弟。
可现在……
这时邱素珊拢了下刘海,转过身,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撑住椅背。一条腿在桌下,另一条腿却斜里一伸,脚尖几乎顶到王临靖椅子腿上。
Madam的官威唰唰扫射,在她的视线范围内,谁还敢偷鸡摸狗、刷小心思?
王临靖:“……”
弱小,无助,不敢动。
“我绝对不是骗子……签正规合同……正式学员……不收红包,不吃回扣,不打诳语!”王临靖脑袋上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合同没问题。”刘嘉明确认过。
“嗯,ok.”Gary也点了头。
家怡这才点头递给孙新,示意他可以签字了。
签好的合同交还给王临靖时,家怡开口道:“晚上我们会送孙新去艺员宿舍。”
“好哇,无问题。”王临靖润了润唇,笑着点头。
舒一口气,家怡总算放心,站起身与王临靖握手后,她原本严肃的笑容一转,瞬间亲和力拉满。
“午饭一定要让我们请,王监制辛苦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
“没有没有,不能让你们请,那不合适,不好意思。”王临靖忙摆手。
“是我们应该的。”家怡点头站起身,转头交代:“宝树,给王监制泡一杯好茶。”
“我去炒两盘好菜,孙新你坐着陪王监制讲讲话。”易家栋拍拍孙新肩膀,起身闪入后厨。
探员们见事情搞定,也呼啦啦起身,跟王监制友好地打过招呼后,绕回自己桌子继续吃饭。
王监制这才松一口气,悄悄用纸巾擦一把额角的汗,他摸了摸裤兜里的烟,邀请孙新出门吸烟。
孙新摇头称自己不会,王临靖便独自离桌。
……
方才大家都去围攻王临靖,方镇岳独自在桌上吃个爽,这会儿肚里半饱,擡头见王临靖出门吸引,便起身跟了出去。
王临靖转头瞧见方镇岳,知道这人是警探们的头儿,点头微笑后客气递烟。
方镇岳没客气,接过烟后叼在嘴里,王临靖捏着打火机要帮他电话,方镇岳伸掌空推,示意不用。
王临靖也未多话,只拿眼睛快速打量了下眼前高大的男人。
江诗丹顿的手表,雨果博斯的腰带,阿玛尼的皮鞋……十分低调,一身超贵的奢侈品,但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王临靖本人也撑不起这样的装备,要不是靠着在圈子里练出了眼力,只怕也识别不出眼前人的不菲身价。
娱乐圈也沾染了先敬衣裳后敬人的作风,王临靖嗅出方镇岳的豪奢气息,态度上不免敬上几分。
再往方镇岳眼睛和神态上扫两眼,王临靖哪怕正处于散漫的抽烟时刻,站姿也不觉正式了些。
方镇岳叼着烟并不吸,只拿左边上下两个虎牙锁着过滤嘴,时不时用舌尖拨弄两下。
方警官不开口,王临靖也不敢贸然搭话。他就在这样诡异又有点压抑的气氛里尴尬了1分钟,头一次觉得抽烟是件难挨的事。
终于,方镇岳似乎觉得施压时间已足够常,他擡起右手取下烟,看着自己拇指和食指捏着的烟,轻轻弹弄把玩,在王临靖迫切眼神注视下开口道:
“孙新胆子小,粤语虽然已经会讲了,但讲得不特别好……跟他同宿舍住的都是些什么人?来艺员训练班前干什么的?有没有暴力倾向?为人嚣张跋扈呢?还是温和讲礼貌?”
“……”王临靖一时恍惚。
才从一众探员的围攻中逃脱的他,转脸又入了虎口。
几分钟的‘审讯’后,孙新进艺员训练班的所有事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住在2号宿舍,宿舍朝阳,与7个同龄后生仔合住,全出身底层,各个处事练达、开朗和善。
训练时长为半年,前3个月学习,后3个月实习,这期间的学习和实习对学员全部免费。
其间进剧组跑龙套还给学员发片酬,按集计算。
上课的学员还贴补交通和伙食费,每周1天休可回家住,上课其间亲朋可以在课后来宿舍探望,实习期间跟剧组负责人提前沟通好的话,亲朋也可来剧组按规矩探班。
方镇岳满意地折回屋,门口一支烟已经吸尽的王临靖猛擦一把汗,忙又捏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才终于重新找回吸烟的快乐。
这个孙新……说是孤身闯香江,实际上……狗屁!完全不是!不是!
……
带着满满当当的信息回到大桌上,方镇岳手指压着桌面,才要开口炫一下格外靠谱的自己问出的‘线索’,铺面里的灯忽然熄灭。
他这会儿脑袋里想的都是孙新的事,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来易记时手下这些衰仔们的鬼祟,是以当家怡推着蛋糕从后厨步出,嘉明忽然站起身唱起生日歌时,他竟完全措手不及。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年年体魄康健……恭喜你,多高兴……与寿星你一起饮番杯,HappyBirthday……”
大家全部起立,跟着嘉明一道唱,并跟着节奏鼓掌。
眨眼睛圆桌边便只剩方镇岳还坐着,显然,其他人都是约好的,只瞒着他一人。
当蛋糕推到他面前时,他脑袋里还在想:今天谁过生日?我吗?日子不对啊……
直到低头看清蛋糕上【贺方sir升督察】的字样,才恍然。
他哭笑不得地歪头闭眼,擡起手臂,双手交叉反转挡在眼睛上。
好尴尬,放过他吧……
这群衰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