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怡带着徐少威到赵东生公司时,九叔和刘嘉明已经在了。
两人瞧见她带着徐少威,便都收敛起亲昵队友状态,而是格外配合的带着几分尊敬态度,管家怡叫‘十一姐’。
家怡知道两人都怕徐少威对她不够敬畏,在帮她立威。
心里暖烘烘的,家怡一边旁听九叔和刘嘉明的问询,一边做笔记,等九叔他们离开了,她才带着徐少威做二轮问询,问题则更针对赵东生的竞争方。
很快,他们便得到一些线索。
例如赵东生是这间公司的绝对掌控人,董事长身份和权势滔天,至少公司内部不可能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副总们也不会傻到去跟老总争权夺势,尤其赵董事长还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另一条信息是赵东生跟一家做皮革生意的企业在竞争清水湾半岛一块地,两位董事长都很看好清水湾半岛作为新高端社区的价值,准备买下来好好规划建设一番,然后卖给没能在山顶老区买到别墅,又满兜钱财无处花的香江新兴富豪。
做皮革生意的老总叫周新会,39岁,以前有过混社团的经历,后来洗白做正当买卖,积攒一笔钱财后便想涉足据说能大赚特赚的香江房地产业。
据赵东生的下属们描述,周新会实在是个蛮不讲理又强横凶悍的混蛋。
家怡在本子上画了勾,又问了几个人,问了许多或真正关心,或打烟雾弹的问题后,才带着徐少威离开。
坐叮当车之前,家怡转头问徐少威,“除了周新会之外,赵东生还有一个竞争对手,你知道是谁吗?”
徐少威怔了下,他正在思考周新会的情况,推想如果他是周新会,将如何安排杀死赵东生这个人。
被家怡突然一考,愣了半天才摇头:
“还有谁?”
问训的时候,明天只有周新会这一个竞争对手啊?怎么还有别人吗?
“你想一想。”家怡提示道:“男人之间的竞争。”
“赵东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互相攀比心很强,别人不服气都是一起长大的,凭什么你成功?”徐少威说罢又皱眉,刚才采集笔录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信息啊。
那男人之间还有什么竞争。
家怡转头挑眉打量徐少威,不知这个人是纯直男,还是心里只有争强好胜和案件,没有风花雪月。
她都提示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居然扯什么‘现在铁柱还是农民,凭什么狗蛋当大老板’这种……
“还有跟赵东生同样在追求新人女星谷晓岚的导演张井啊,竞争一位女士的爱,难道不是竞争对手?”家怡望一眼已经到近前的叮当车,在徐少威礼让她先上时,扶着扶手踏步走上台阶,在一层靠窗位置坐下。
徐少威跟着上车,看一眼她身边的位置,犹豫了下,还是坐到了她身后。
家怡心里莫名升起种不舒服的感觉,她身边明明有空位,这家伙却要坐在自己身后。
这种被人从身后盯着后脑勺的感觉,怪怪的,尤其他坐她身后,还是在决定不挨着她坐之后。
是她因为担心自己脸嫩不被看重,而努力维持严肃专业的态度,显得太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不喜,或者有排斥、反叛情绪吗?
香江微寒,窗外偶有从高楼大厦中伸展出来的植物,大多数都仍是浓翠的。
这两天回暖,街上又出现穿短裙的靓妹仔。于是毛衣和T恤共存,各色穿搭风格迥异,仿佛也在显示这座城市的包容性。
徐少威忽然凑到她耳后,低声问:“那我们现在要去查问张井导演吗?”
当徐少威靠近自己后脑勺,忽然开口时,家怡便觉得后背发紧,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种被不那么熟悉的人靠近背后,压低声音说话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她微微皱起眉,身体向前倾,跟徐少威拉开距离后,才回头尽量用温和商量的口气道:“你不如坐到我身边来?”
徐少威对上她柔和的视线,迟疑了会儿才点头站起身,绕到她身边。过程中,他不自觉摸了下自己腰侧配枪,吸了下鼻子,才坐下。
但坐姿却显得很拘谨,他双腿并着,双手平贴放在大腿上,面朝前眼观鼻鼻观心的。
家怡方才那种不适的感觉褪去,换成哭笑不得。
怎么?
他是和尚庙走出来的吗?这副避嫌的模样,搞的好像她是女妖精一样。
她在跟他组队做事诶,而且全程脑袋里想的都是线索,以及如何好好带队做这个小组的好组长,怎么他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啊?
香江怎么还有他这样的差佬?难道是他在跟她组队的时候,有人训诫过他吗?叫她跟女长官保持距离,不要冒犯女长官?
挠头。
“张井导演那边,九叔他们查赵东生的暧昧对象谷晓岚女星时会查,我们可以等他们查过第一轮后,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再做后续跟进考量。这样能避免重复工作,提升效率。”
家怡收回目光,确定前后左右都没有其他客人,才低声向他解释: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新会皮革公司见董事长周新会,一会儿到了那边,你全程不要插话,只板着面孔跟着我就好。知道吗?”
“为什么?”徐少威终于转头望过来,微微皱起眉,似乎很不满意她不允许他开口,不高兴她看低他似的。
“因为我有我的问询节奏,多个问题之间可能都是有连贯性的。比如问第一个问题,并不是我想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为了在问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显得自然而然、不那么刻意,以便使被问者放松警惕。
“还有,我问问题时会使一些小手段去影响受询者的情绪,如果你打断了我的问题,我的方法就可能失效。
“如果我现在不与你沟通一下,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听我问的问题,可能会觉得我东问西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是在浪费时间。你作为警探都不耐烦、不理解,也可能造成受询者的抵抗情绪。
“OK吗?”
家怡一边解释,一边体会到了带新人的苦。
上下级之间原来是自带冲突的,不止是做下属要小心翼翼与上级相处,连上级都要时刻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引发下级误会,打击对方积极性和自信心。
以前家怡当学生时,总觉得当老师和领导好爽哦,可以为所欲为。
刚进油麻地警署后,她跟着茵姐学习,后来又进B组,总是看他人脸色、听他人指挥,也羡慕当领导指点江山的爽快。
现在才知道,领导不等于为所欲为和颐指气使。
再回想茵姐和岳哥两个领导一边教她东西,一边还让她觉得受器重、受认同,不仅没有被打压、随意指使的不开心感,还每天都觉得被照顾、被重视,真是好幸运啊。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遇到的都是好上级呢。
不过,相比徐少威,家怡觉得自己还是更乖一点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香江人是在海洋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像海盗那样,骨子里就有种随性而为、不受拘束的因子。而她皮肉中的灵魂属于几十年后的大陆,又从小在应试教育中浸淫十多年,更容易顺从和接纳吗?
徐少威听了家怡的解释后,终于点点头,小声应道:“Yes,madam.”
家怡舒口气,叮当车晃晃悠悠,将昨晚又熬夜的小女警晃得发困,还好目的地并不远,在她快睡着时到了。
车一停,徐少威便站起身,但走到过道上后,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先后退一步,让家怡先走。
也不知是ladyfirst,还是对上级的尊敬表现,家怡快速下车后回头,高度恰巧对上徐少威的脚。
家怡发现,他的小外八原来还不是对称的,右脚外八,左脚却直直朝前。说他是外八原来有点不准确呢,他只有一半外八字。
穿过街巷,走进办公楼前,家怡转头跟徐少威又确认了一次,对方表示自己一定听命令行事,家怡这才带着他进门。
学着岳哥的样子,她板着脸,与徐少威装凶的表情组成二员煞星组合。
前台靓妹看过证件后没敢阻拦,先将他们请到休息室,为他们倒上茶才去通告。
家怡二人等了三四分钟,才等到前台靓妹折返,恭敬地将他们迎进顶楼董事长办公室。
周新会很会享受,办公室很大,大办公桌后空间仍不小,他坐在办公椅上,一旋身就是落地大窗,向下望是办公区楼前的喷泉小庭,视野很好。
大办公室前后的位置似乎是专门设计过的,周老板的座椅很高,客人坐的两个椅子则很矮。
双方隔着一张深色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形成周老板居高临下的局面。
当家怡坐下后,便发现自己要看到周老板,需要隔着大办公桌,仰起头才行。不仅会产生自己很渺小的感觉,还会觉得周老板很远很高很神秘。
这大概是‘商界帝王之术’中最微小的手段了吧?通过‘地势’‘席位’和一些装潢等细节,给来访客人、来做汇报的下属一种潜移默化的压力感。
令来人不自觉对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敬畏。
家怡隐约意识到这一切后,不动声色的坐直身体,微微昂起头来与这间办公室营造的气氛对抗。对上周老板时,眼神表情也尽量拿捏得淡然,微微压眉,营造起恰当的威严感。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警方审讯课程中,心理施压的学问她也是学过的好嘛!
家怡和徐少威坐在周新会对面后,周新会表现得非常谦逊,市侩的谦逊。
他专门起身与家怡和徐少威握手,表现得好亲切好配合哦。
但等家怡问起问题来,他虽然笑着,有问必答,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个深谙如何打太极拳的老油条,你无法指责他,但别想轻易从他嘴里套到话。
家怡根据自己学到的审讯技巧,不断回想岳哥曾经讲过的对付表明积极配合,实则狡猾地一直在绕圈圈的人该怎么办。虽然感觉到这个人很难啃,仍不动声色的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排查。
“你最近一次见赵东生是什么时候?”家怡问。
“大概半个多月前吧,圈子里的朋友攒局,大家坐下一起吃顿饭喽。朋友是想帮我劝他放弃清水湾半岛的地,哪知道他很不给面子诶。不过呢,我这个人最够朋友。君子不夺人所爱,他既然这么坚持,好像没了那块地不能活一样,我就让给他喽。”周新会说着一摊手,哈哈笑道:
“我做皮革生意的嘛,搞房地产这种事随缘就好。遇到合适的地,就买下来,建建大楼,为香江建设做些贡献。如果不合适呢,就等下次也没什么的。你说是不是啊,madam?”
“请问新会皮革最近最大的项目是哪个?”家怡忽然转移了话题。
周新会本来做好了无论对面两个警官问什么,他都东拉西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忽然问道自家公司的业务。
他做董事长的,哪里被人自上而下问过业务,怔了好几秒才笑道:
“最近筹备在旺角开一家皮制品家具城啊,正在看场地选址。Madam,不瞒你说,我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总想着,以后全香江所有皮革生意,都是我的。你穿的皮衣,踩的皮鞋,坐的皮沙发,背的皮包呢,如果都是从我厂里造出来的,我就满意了。”
“你在旺角已经有一家小型鞋城,再开一个皮制品家具城,对你来说也不过是顺着开展个小项目而已。以你当今的家底来说,这个皮制品家具城大概只能算是随手搞搞的工作而已。大把资金总要考虑投资,你在各大小财经采访中都表达过,自己不会把钱投到股市,认为未来收益最高产业是房地产。”
家怡说罢,身体微微向后靠,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印象。
当她歪着头笑望着周新会时,更显得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
本来一直盯着周新会的徐少威不自觉转头,将视线落在易家怡脸上。
这位年轻警官私下相处时并不显得很有攻击性,甚至常常给人亲切、柔和又邻家的感受。
但当处在审讯之中,面对难嗑的审讯者时,她不仅没有表现的畏难,也没有被周新会老辣的手腕和气势压制。
相反,她柔韧得像生机最旺盛的野草,无论东风怎么样吹拂打压,她都会很快□□地昂起头,迎风挺立,茎叶张扬。
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他人罩,也能顶开最硬的土,活得逍遥吧。
徐少威忍不住想起之前在中区警署出发,准备跟易家怡汇合,出门时正遇到以为叫谭三福的警探。
对方看见自己的警号,便拦住问他是不是徐少威,跟易家怡去走访问询的军装警。
他答是后,谭三福立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通,然后皱着眉凶狠的盯着他,伸出两指,指指他的眼睛,又指指自己的眼睛,威慑道:
“对易家怡,规矩点,客气点,恭恭敬敬的,知道吗?”
他能不规矩,不恭敬吗?
人家易警官办事情有条不紊,让他扮凶,让他不许插嘴,让他多观察多思考,还要在走访问询后出题考他,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之前就算觉得她年轻,又是个靓女仔,有点不服气。但毕竟人家是CID正式的高级警员,现在又真的在各方面展示出专业度和能力,他现在已经心平气和了啊。
还真不需要他人提点和威慑。
这样一想,徐少威又坐得更笔直,目光再次转向富豪周新会,眼神更凶悍几分。
等他正式调到B组,他倒要跟谭三福比较比较,看看谁更劲一些。
想着,他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配枪,眼神也更深更沉了。
周新会本就被易家怡对他如数家珍的阐述感到些许不自在,忽然对上徐少威冷刀子般的视线,心里瞬间升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什么意思啊,madam,查户口啊?”他笑容中的亲和力减弱,多了些敌视。
家怡盯着他表情的变化,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她点了点头,不答反道:
“一个认定了房地产才是最赚钱的生意的人,如果真的放弃了清水湾半岛那块地,现在一定已经在寻觅另一块儿宝地。
“你说你和赵东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半个月前,那么就是说半个月前你就决定将清水湾半岛的那块地让给赵东生,不再竞争。一个大老板,怎么可能半个月的时间就只在办公室里干坐着,不为自己产业的下一步做规划?
“在我的认知里,这世上可没有这样混日子懒散的董事长。
“我问你现在最重要的产业项目是什么,你没有说看新地皮,只能说明一点,就是你并没有放弃清水湾半岛那块地。
“你没有放弃那块地,却也没有实施新举措去跟赵东生竞争,为什么?”
家怡一边讲这些话,一边死死盯着周新会的表情。
这些话有一半的成分都是不严谨的设想,她之所以如此笃信的讲出来,又表现的格外胸有成竹,更多的不是要给周新会定罪,而是诈他。
所以,这时候他的表情和反应,她必须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不可多得的判断他到底与赵东生的死有无关系的机会。
富豪周新会被易家怡看似环环相扣、毫无漏洞的推理和提问搞的微微发怔,他努力想要找出她话里的漏洞,期待得出她只是胡说的证据。
但她表情、语气和词句都显得如此无懈可击,令他原本放松的情绪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易家怡和徐少威两人走进来的时候,周新会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一个年轻女仔,看着就像是攀关系上位的警探,就像他企业里的一些靓妹仔一样,靠着某些手段比他人爬的快,魅力嘛就很强,实力呢就弱得离谱。
就算上过报纸的警探呢,在他这个自认强者的富豪大佬看来,也不过是警队的公关手段,夸大其词的宣传之法而已。
另一个徐少威,就算摆出再凶横的表情,在久经商场的他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但在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之后,家怡的锋芒忽然展露,有一些东西扎疼了周老板的神经,刺伤了周老板的眼睛。
他微微皱起眉,与易家怡对视,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挂着,眼里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笑意了。
“是啊,madam东拉西扯这么多,是为什么呢?”他四两拨千斤的将问题丢回去,身体向后靠,也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家怡看着他绷不住的表情,和逐渐展现防卫情绪的肢体动作,就知道自己的‘刺激法’起了作用。
这个周老板心里绝对有点什么,就算他不是直接杀死赵东生的人,肯定也知道一些东西。
“因为周老板知道你不需要跟赵东生竞争,赵东生会自己退出这场争端。”家怡身体忽然前倾,双肘搭在桌案上,目光灼灼瞪住周老板,咄咄逼人道:
“一个死人,怎么会跟活人竞争一块土地呢?
“周老板,你早就知道,赵东生会死。所以这半个月来,以不变应万变,只等待赵东生死亡的消息。”
周新会眼皮抽动,眼睛微微眯起。
“周老板,是谁在帮你扫清障碍?”家怡微微挑起下巴,对上周新会逐渐阴森的表情,毫不退缩。
女警虽然靓丽可人,但仍努力摆出自己最凶恶、最具威慑力的表情,与商场老阴B对瞪,不落下风。
办公室里明明很静很静,徐少威却总觉得自己好似听到金属相击之声,仿佛正有刀剑在实木大办公桌上方激烈拼杀,刀光剑影,冷风肃肃。
他后背汗毛根根直立,左拳不自觉攥起,右手再次用力压在腰间配枪上。
周老板的眼睛到底比不得年轻人,率先因为眼睛发干而眨了眼,在这场对瞪比拼中惨败。
家怡也眨了下眼,长睫毛呼扇之际,余光忽然扫见桌上压在文件下的棕灰色粗糙纸面,那是报纸才有的颜色和质感。
她微微侧头,盯住那处。
周新会立即伸出微微发胖的黑毛手,状似随意的在报纸上一压一拨,便将之塞进文件下方,彻底掩藏起来。
但家怡已经在方才那瞬间,读到了报纸上的几个标题文字,信息虽少,却也足够她做判断。
那张报纸上登的正是赵东生可能已死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