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磊坐在审讯室里,四个包子在肚子里,来时路上也没挨揍挨骂,探员们虽然都沉着脸不说话,但看起来也不是凶神恶煞的坏人。
他呆得很平静,不焦躁也不害怕了。
全世界只有福受伤,即便法医官许sir帮他擦了药,还在疼。
秦小磊的口供跟大家在佘晶晶家勘察后推理出的凶杀过程,基本契合。
他就是进城来赚钱的,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
本来每天赚上百快或大几十块,他是很开心的。觉得很快就能攒好多钱,再也不愁给老娘养老看病,给自己造瓦屋娶媳妇了。
结果在他赚钱最多的一天,差点命丧雇主之手。
这憨仔孔武有力,但头脑简单,录口供时像话家常一样,东拉西扯还带两句抱怨。
“香江太危险了,我们村里哪有这么变态的人,无缘无故就要杀人。”他真的好委屈,朴实得一生未得女人垂青的男人,第一次被女人撩就差点被割脖子。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口供录完了,让秦小磊签了字,九叔又跟Gary一起带秦小磊回犯罪现场做凶案重现。
所有流程搞完,这个案子在CID部门环节终于就算落了幕。
临下班前,探员们仰靠在办公室里各个沉默发呆,复盘回想。
到下班时间没有新案子发生,大家简直不敢置信,居然可以准点下班了。
……
……
家怡下班后又去练了40分钟的动靶射击,跟教官Alison一起吃了晚饭,聊了许多射击的经验心得,才头脑满满、肚子满满的收工。
却也没有回家,而是转道恒祥旺业去等丁婉芝。
现在,她也是有社交夜生活的人了。
丁婉芝拎上包挽上家怡,带着她又换了个拐角酒吧。
堂屋很小,灯光昏黄,墙壁被各国各式酒瓶堆叠,擡起头房顶是木桩搭空的设计,很有种走进木屋,被各种酒品包围的感觉。
音乐淡淡的,和着酒香一起包裹在你身周,陷进角落沙发中时,有种藏起来窥视这个世界的安全感和隐秘感。
很奇妙,很舒适。
“这次还点度数最低的酒?”丁婉芝问。
“可以稍稍提一点点度数。”家怡上次都没醉,决定再挑战一下难度。
丁婉芝笑笑,擡手喊来侍应生,熟练的点了两杯名字古怪,听起来只有老客才点得出的鸡尾酒。
等酒的时候,家怡计划这次如果还是不醉,下次就大胆尝尝大名鼎鼎的莫吉托。
“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啊?不然喝到中间想去嘘嘘,又左右为难。”丁婉芝挑眉。
“哈哈哈,不会不会,这次不会了。”家怡窘得捂脸。
酒到了,两个女人各自陷在超大超软的沙发中,翘着二郎腿,看着头顶的木梁和梁上挂着的啤酒瓶,听着和缓的乡村哼唱,人逐渐放空。
这大概就是许多人下班后喜欢泡酒吧的原因吧,家怡微微眯起眼,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百分百社畜了。
“我看到新闻了,案子破的还顺利吧?”丁婉芝随口问。
“还行,挺顺利的。婉芝姐,佘晶晶平时在恒祥旺业是什么样子的啊?能看得出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吗?”家怡好奇这个案件中凶恶的女人,日常中是否也面目可憎。
“的确有些偏激吧,很情绪化。有时遇到挫折,不会客观分析困境,会觉得是别人针对她,因而将仇恨落在某个人身上。我也曾感受过她非常激烈的恨意,其实就是很小的事。”丁婉芝想了想,才继续道:
“她跟业务部经理Cho的不正当关系,大概就是她心态崩坏的温床。
“佘晶晶很骄傲,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极其有信心,但在Cho身上却遇挫,觉得被辜负。”
“可在这样一堆畸形的关系开始之初,她不就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和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危险吗?”家怡一边问,一边滋溜滋溜的嘬吸管,喝酒喝得像喝奶茶。
“很多人是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的。‘自己有问题’是件会令自己痛苦的认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认定‘都是他的错,我没有错’。佘晶晶大概也是这样吧。”
“逃避不仅没用,还害自己跌入深渊。”家怡叹气。
“是啊,这世上很多人遇到挫折,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区别只是有的变成废人,有的变疯癫而已。在我看来,全是‘辜负感’害的。”丁婉芝冷哼一声。
“辜负感是什么啊?”家怡听到练达大姐姐的话很感兴趣,从沙发里一骨碌坐起身。
“觉得自己被朋友辜负,明明挺正常的友谊会被破坏;
“觉得自己被孩子辜负,还不错的亲子关系会被破坏;
“觉得自己被恋人辜负,明明稳健相处的情侣关系也会被破坏……总之呢,这是一种非常负面、觉得别人对自己有某种义务的心理吧。
“‘你应该回报我的啊’‘你应该孝顺我嘛’‘你应该照顾我呀’,大概就是这一类想法啦。”
丁婉芝说到这里,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擡起头,嗤之以鼻道:
“弱者心态!这是最影响我们向远大目标冲刺的绊脚石!
“非常非常糟糕。姐姐跟你讲哦,一定要警惕。如果发现自己开始哀怨啊,觉得谁谁谁对不起自己啦,立即在脑袋里敲警钟!绝对不可以。
“轻则变得不幸,重呢,就像佘晶晶一样喽。”
“……”家怡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我好像明白了。”
“我以前就不明白这一点啊,总觉得别人多欠自己的,整天不开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结果也没有让别人对自己更好,反而搞砸好多事啊。”丁婉芝忽然垮下肩膀,重重叹气。
“婉芝姐说的是跟福哥的婚姻吗?”家怡饮一大口酒,
丁婉芝陷入回忆中,幽幽道:
“福念警校的时候跟我在朋友的生日party上认识的,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中啊。我们感情很好的,他好照顾我,好迁就我。我们在一起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给他讲我想念哪所大学啦,分享每天看到的最微小的趣事。他会给我讲他成绩很好,很受□□欣赏,枪法好厉害。”
家怡在心里默默念:没有我厉害啦。
“后来他警校毕业,很多事就变了。当军装警好累的,他刚进警署那年,就有两个军装警在巡逻的时候被歹徒杀死啊,我好怕的。”丁婉芝皱起眉,磨了磨牙才继续道:
“有一次他好不容易休假,我们约会的时候,他脸上挂着好几道血印子,要不是我了解他不是那种人,还以为他去偷腥啊。是接到报警说家暴嘛,他跑过去调停,后生仔没有分寸,才伸手拉架,就被报警的妻子挠了。夫妻吵架嘛,你可以劝,但不要参与啊,他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吃了多少哑巴亏。
“他每次约会不是累的没精神讲话,就是一起去看电影嘛,他就在影院里打呼。
“我妈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也死了,叫我跟他分手。
“后来我也毕业了,进一家酒场做业务员,也很忙的。别人都有男朋友照顾,只有我,男朋友比我还忙啊。
“恰巧那时候有一个条件还不错的人也约我,我就要跟福分手哇。”
“然后呢?”家怡忍不住轻轻叹息。
“福不同意喽,我们一起从少男少女谈成青年,谁也不舍得,就决定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他辞去警署工作,换了份工,赚差不多的钱,终于有时间陪我喽。按部就班的,我们谈婚论嫁,拍婚纱照,订酒店,办婚礼……可是结婚后的生活,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谭福就是贱呐!”丁婉芝忽然怒声骂了句,饮两口酒才继续道:
“每天日复一日的奔波,过同样的生活,他话越来越少,偶尔还会流露出对人生的厌倦啊。
“就好像娶我的人只剩下躯壳,没有了灵魂……家怡,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失去了生命的热忱后,是什么样子啊?”
家怡回想自己见过的人,听过的故事,隐约知道是什么模样。
她自己大概也有过那样的时光,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喽,我们离婚,他又回到警署,穿军装在深水埗巡街,每天走同样的路,到重复的巡查点打卡登记,捉小贼;接报警接线处的命令,去街道调节因为吵架而被邻居报警的夫妻…
“处理一些诸如‘邻居没有及时丢垃圾,搞得楼道很臭’‘街坊门口水渍没擦,滋生蚊虫’‘楼上晾衣服滴水落在我家阳台’一类鸡毛蒜皮的警情,登门劝解啦、调解啦。
“这么烦,这么累,这么无聊,还这么危险的工作,他做得津津有味。前几天看到他,不是挺精神嘛,面色好了,话也多了,多吧?”
丁婉芝嘲讽几句,又忍不住叹息:
“我再婚哪年,他被调到重案组跟方sir。”
“现在还好吗?幸福吗?”婉芝姐选错了一个没有将她放在人生第一位的男人。
“……很幸福。”丁婉芝扯唇笑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转而又叹气:
“我现在过得很好,找到观一致,生活重心一致的人,婚姻就是最美好的社会关系。只是……有时回想起这些,很气,但也很可怜谭福。他只怕要单身一辈子了吧。为了这份工,什么都放弃了。”
“他很爱警察这份工作吧。”家怡垂眸。
听着丁婉芝的故事,她心里发酸,既通感曾发生的分别,也因福哥对工作的全情投入而心生敬意。
只是可惜,好情人和好警官,为何不能兼顾。
“是,成年人的选择,是没办法allin的。只有被宠爱的小孩子才可以。”丁婉芝叹气,她的情绪是复杂的。
但成年人可以回忆当年,却不能沉陷当年。
“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丁婉芝垂眸望着杯中酒液,忽而笑笑。
问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傻话。
一旦选择了,就只能勇往直前,不能回头啦。
她投入到新的婚姻,在努力寻求幸福。
福尝试过不同的活法,也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们都在人生路上大步前奔,勇敢的追求自己的道。
“谢谢易警官百忙之中听我老婆子唠叨。”丁婉芝一口饮尽杯中酒,歪头笑笑。
她生活中难得有能一起聊聊上一段婚姻的朋友,今天也算一吐为快了。
“我也喝得很开心,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同事。”家怡撑腮,也朝对方干杯。
“他应该是个好警察吧?”
“他是。”家怡毫不犹豫点头。
“哈…你怎么回去啊?喝醉了,不能酒驾哦。”丁婉芝站起身,小有醉意是最舒服的状态。
“没事,没人管我的酒驾。”家怡笃定道。
“?”丁婉芝挑眉,警探这么厉害的吗?
“我自行车。”
“啊?”丁婉芝愣了下,随即噗一声笑喷。
两个女人挽着手臂离开小酒吧,在月色下作别。
骑车回程的路上,家怡谅解了会跟自己挑刺、会因为与她竞争而偶尔显得不善的福哥。
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尽所有去追索的东西,她有,他也有。
他们没有对错,都只是在人生路上凶猛前冲时,偶尔相交碰撞的捕猎者罢了。
……
……
城市的另一家酒吧里,两杯长岛冰茶,方镇岳和福苦酒伴喉的相对着。
也在闲聊。
“十一受最大嘉奖,是不是有点不甘心呐?”方镇岳忽然将话题拉回到B组,提到了福最近都在关注的事上。
福挑眼看看方镇岳,什么事都逃不过方沙展的眼睛喽。
“不甘心肯定有,但功劳是她的,我也说不出别的话。”
“有没有发现,我们最近都没在通宵办案了啊?而且今天是准点下班。”方镇岳招手,杯中酒尽,再来一杯,“你算一算自从十一来B组后,我们的破案率和破案时间长度,得出什么结论?”
“岳哥是说,这些都是十一的功劳?”福挑眉。
“当警察的呢,就不能不承认,世上的巧合是很少的。如果事事如此,巧合反反复复的出现,那就不是巧合。”方镇岳与福对视。
福抿唇回想,慢慢品出这些日子组内的变化。复盘过每个案子中易家怡在各个环节都似有若无的存在感,和那些她爆发出智慧光芒的时刻。
她新学的知识、她的推理、她的洞察力、她的细心耐心和韧劲儿……
或许一直以来,他都不是看不到,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福,有十一在,升职是早晚的事。”酒杯遮住方镇岳的表情。
“其实最近我也一直在观察十一,我知道,她挺厉害的。”福终于松了口。
“一切都会好的,大家一起办案,一荣俱荣嘛。”方镇岳笑笑。
福扯唇,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说:只要抱紧十一的大腿,走下去就会升职呢?
“方sir,我这么大的人,要抱一个小姑娘的大腿,我不要面子的吗?”福摇头苦笑。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说不得我也要抱一抱呢。”方镇岳一本正经道。
两个人又笑闹几句,居然有靓女过来搭讪,问方镇岳的电话。
方镇岳怔了下,才坐正身体,转头说出口的却是:“警察办案蹲守,请不要干扰公务。”
“……”靓女悻悻离开后,福无语的摇头,“人家想认识你而已,干嘛这么不近人情啊?要当一辈子的老光棍吗?”
“光棍也很好啊。”方镇岳瞥他一眼,“十几的人都不急,我这个二十几的人急什么。”
福愤愤然嗤一声,饮一口酒,才别有深意的低声问:
“独自一人呆在家里的时候,还是会头疼吗?”
“会啊。”方镇岳笑笑,似乎并不在意的自嘲:“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了,大概要跟我一辈子啊。”
福叹口气,怕说多了会坏方镇岳心情,便又转开话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话题又扯回工作,聊聊自己办过的案子,聊聊别人办的案子,再聊聊组里的人,东拉西扯的闲谈。
但当再提起家怡时,总是赞叹多。福也没了不甘和竞争心,逐渐显露出成熟的认同和欣赏。
如果说重案B组是个小型的狼群,那么被这群野兽彻底接纳的易家怡,早已不是这狼群中的末狼。
她正凭借天赐的‘直觉’、独特的韧性,和逐渐成长起来的硬实力,一点点征服这个小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