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卧倒处丢着几沓报纸,大概是捡破烂的耳背老汉还没来得及卖的废纸。
鲜血浸湿的那一沓已经被科学鉴证科的同事搜证时带走了,现在留在那边的都是没沾血的,方镇岳一眼扫过去便看到一张上个月的明报周刊。
版面上刊登了创刊至今75期的主题为结婚或婚礼的照片,并指出其中21对配偶已离婚,结论是香江离婚率在悄无生息中飙升。
大多数凶杀案,凶手都是亲人,其中又以配偶占比最大。
收回视线,方镇岳在凶案现场慢慢的踱,目光扫描每一处每一角,双眉越来越紧。
下午他们已经录了死者丈夫的口供,也确定了他的不在场证明。
虽然探员已经去查访死者的其他社会关系,但从死亡地点、时间、方式等信息来看,方镇岳其实已经推导出,凶手多半不是熟人作案。
不是熟人作案,死者身上没有丢失任何钱财、物品,没有目击证人,法医给出的信息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下午鉴证科那边只得出血型和‘伤口处的遗留物质为铁锈’的结论。
89年的空姐被杀溶尸案,因情杀人,熟人作案,尸体被发现在凶手住的丁屋里,真相离的这么近,从抓捕到审理尚且用了一年多。
而眼下这个案子毫无头绪,你找不到凶器,摸不到凶手的边……恐怕最后会混在市内众多悬案中,被灰尘淹没。
方镇岳擡头扫过巷子边的破屋,转身对刘嘉明道:
“那些能看到这条巷的窗,挨家挨户走访。不管有没有人住,所有可能出现在窗边的人,反复的问,不断的问。”
“知道了,岳哥。”刘嘉明转头便走。
方镇岳又喊住他,从兜里掏出二百元港币递过去:“买几盒烟,糖和瓜子之类,去跟所有邻里们软磨硬泡的谈。”
“Yes,sir”刘嘉明笑着接过,猫腰钻出警戒线。
…
在凶案发生的巷子里来回踱步,不断推导和寻找遗漏细节的方镇岳,一边监督探员们重新搜证,一边脑内寻找可能遗漏的信息。
脖子、手臂上痒痒的厉害,不时扰乱他的思维,奔波一整天,到底又忘了做防蚊。
“九叔。”方镇岳烦躁的拢了下短发,“去查这一片的清洁工程是谁承包的,问一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发现。”
“岳哥,我下午查过,这条巷子是没人打理的,耳背的老汉在这边圈地盘放东西,别人进来打扫,他就以为别人要抢他东西,拿着扫把赶人,现在附近的人都不往这里走。”
林旺九管方镇岳叫‘哥’,方镇岳管他叫‘叔’,各叫各的,互不干扰。
“搜证完把收破烂的老汉带回去,再审一遍。”方镇岳无奈道,现在这种情况,就只能把这些能摸到的人,压出甜味榨出汁了。
……
易家怡将自行车锁在一边,以给方警官送探案必备品为由,跟封锁凶案现场的军装警员同事打了招呼,顺利混进封锁区。
巷中堆满杂物:栽倒路边的残废自行车,只有3条腿的小板凳,已经干掉的某种动物的排泄物…
擡起头,能看到别人家窗口向外延伸出的铁栏杆,栏杆里堆满杂物,将窗子堵的严严实实。
视线放远,最尽头是收破烂老汉的棚屋,和转角处支出来的铁梯……
易家怡努力压抑沸腾的情绪,吐气时却还能感觉到从鼻腔喷出去的气体温度过高。
巷子里的一切,都与自己看到的凶杀场景中一模一样,仿佛她真的来过这里。
费力的吞咽口水,她在方镇岳看到自己时,快步跑过去,勉强挂起个笑容,从兜里掏驱蚊水时连带着把兜内里也拽了出来,又手忙脚乱的去塞,费了好大劲才将驱蚊水递到方镇岳面前,尴尬的脸能滴出血来。
她的行为显然有些出乎方镇岳的意料,这个将生命中所有时间交代给工作的威武警探,大概也被这软乎乎甜兮兮的温柔行径,砸的有些茫然。
他接过驱蚊水,盯了易家怡几秒,才低声道了句‘谢’。
“是我们行政支持部门,应该做的。”易家怡来时路上早给自己找好了理由,按照脑内预演的客套话一板一眼的复述后,眼睛便一直有意无意的往巷子角落的一堆杂物处瞟。
方镇岳还以为她是害羞,不好意思跟他对视,拿着驱蚊水在手臂、脖子处喷喷抹抹,便递还给了易家怡。
小女警接过驱蚊水后,却踟蹰着不想走。
“早点回家吧,别在这边晃荡。”方镇岳开口赶人,这种晦气地方,小姑娘瞎凑什么热闹。
“哦。”易家怡规规整整应一声,垂眸盯了盯自己鞋尖。把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脑内最后预演一次,才擡头朝巷尾张望,然后格外认真又蹩脚的表演了下吃惊:“咦?”
听到自己这一声‘咦’,易家怡险些又脸红,她恐怕不是个很好的演员,发音有点高,略显刻意,令人羞耻。
但方镇岳已经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她只好赶鸭子上架,按照原本想好的剧情,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那个反光的是什么?”她指着巷尾纸壳、木板杂物乱堆的角落。
语气有点僵,尴尬的脚趾抠地。
在迪士尼城堡抠建完成前,易家怡匆忙躲开方镇岳视线,迈步往巷内走去。
万一要是什么都没有,就说自己看错了。
小事情,不要紧张,深呼吸,深呼吸——脑内念经安抚自己,她盯着前方,满眼好奇的凑过去。
方镇岳顺着她指的方向皱眉打量,只看到了杂物,其他什么都没有。
之前林旺九等人已经将那里搜查了一遍,杂物都搬开重整过了,不可能再有遗漏。
但瞧见易家怡情真意切、急的顺拐,他还是大步绕过她,率先走到近前。
什么都没有。
一样样搬开杂物,除了灰尘泥土木屑和一股无法言喻的闷腐臭味,只有一道以前老居民倒脏水的破败沟渠。
他蹲在原地转头仰视易家怡,“你看到什么了?”
易家怡手指冰凉。
不对的,她明明‘看到’那把小刀掉在这里的。
因为位置确定,她不死心的蹲在他身边,左看右看仍不罢休,甚至朝沟渠里伸出手,里里外外的摸索起来。
就在方镇岳准备拍拍她肩膀,喊她回家吃饭时,易家怡忽然摸出个东西,两指捏着,高高举起。
下一刻,她仰起头,瞪圆了眼睛看他,手捏着小刀像捏着炸弹般举到最远,满脸惊恐表情。
方镇岳呼吸一窒,眼睛瞬间亮起,转头大喊道:“九叔!”
林旺九正蹲在一堆报纸中搜证,听到这声喊,茫然转头,待看清举着炸药包似的易家怡,以及她手里的‘炸药包’后,他霍地跳起来,从兜里掏出个取证袋,冲过来就着易家怡的手,小心翼翼将刀装好。
一瞬间,所有警探都停下搜证工作,从四周拥簇而来。
小刀上还沾着血迹,从血迹的新鲜程度看,显然是新留下的。
找到了吗?找到了吗?是找到了吗?
如果找到凶器,就代表找到可能有指纹。就算不看指纹,顺着这把小刀去摸瓜,破案率也已经翻倍提升了。
夕阳驱散警探们脸上的阴霾,方才还像濒死老牛般吭哧吭哧搜证的男人们,瞬间回春,各个精神百倍了。
“哇!我们搜到快要挖地三尺啊,都没找到。你一来就发现了?”一位年轻警探盯一会儿搜证袋里的小刀,又盯一会儿仍呆蹲在地的易家怡,啧啧称奇。
“探案福星啊,哎呀,可以打进展报告了。”林旺九哈哈笑道。
如果发生命案后一点线索没有,那好难堪的。现在总算有突破了,报告打的像模像样,怎么都好说啊。
“带回去送鉴证科。”向林旺九下达指令后,方镇岳看一眼蹲在地上的小姑娘,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伸手递给她时,顺便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小女警还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指,手臂僵直举着,一副怕那两根摸过凶器的手指靠近自己的样子。
听到方镇岳问题,她擡头答了一句“易家怡”,慢吞吞将自己的手送进他递过来的大掌中。
就着他的力气站起身,这才发现双腿发软。
男人的大掌有力且温热,她仿佛一只白骨精,从他身体里汲取了些温度和力量,大脑逐渐恢复清明。
若隐若现的几个字慢慢清晰,占据整个大脑:
【都是真的!】
她在法医解剖室里,看到尸体后,脑内浮现的所有凶杀画面,都是真的!
方镇岳反复咀嚼‘易家怡’三个字,逐渐记住了她的名字,转身对另一个探员道:“带易家怡去边上洗洗手,喝点热水压压惊。”
“Yes,sir”探员应声,走过去柔声哄易家怡跟他走。
“收队。”方镇岳又在小巷中来回走了一圈,终于开口下令。
听到这一声后,每个加班搜证的探员,都不一而同的舒了口气。
洗好手的易家怡,捧着个装了温水的一次性纸杯,低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慢饮,夕阳剪影里,身形格外细瘦可怜。
每个b组探员和加班守封锁线的军装警,都一见她就笑。
新进警署做文职的小女警,叫易家怡的,找到了凶器。大家总算可以收工了,简直福星临门啊。
这一天起,大家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忘记‘易家怡’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