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温柔的斜照在巴黎红岭艺术馆的墙壁上,投下一片阴影,拢住细瘦而亭亭的少女身形。
华婕站在红岭艺术馆背侧和巴黎最有名的博物馆‘圣都会艺术博物馆’背侧之间,与伊万先生并肩,望着那辆从后门驶入,缓慢朝着两人而来的加长林肯。
汽车停在两人面前2步外,车开的平稳,显示着司机微操的技术之好。
车挺稳后,司机快速下车,为坐在后面的老板开门。
59岁的老先生平缓下车,然后微微整了整自己的西装。
他擡起头,身体正完完全全笼罩在红岭艺术馆的阴影中,无风无晒的舒适位置,显然,这也是司机停车前都安排好的细节。
老先生擡起头与伊万和华婕对视后,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容,如果不是那通身气派和自然而生的威压,还真像位慈祥的父亲。
伊万带着华婕上前与老先生恭敬握手时,林肯车中又走下一人,身高一米八几,瘦瘦的,穿着正装显得更加单薄,是个长相帅气的少年人。
“阿诺德先生,您好,您好。非常感谢您的到访。”伊万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伸出,不止是礼貌而已,更多的尊重和敬畏。
是对金钱和权势的敬畏。
在资本主义社会,大资本家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他们挥金帷幄,甚至可以掌控一个国家的局势。
阿诺德·博纳特·L·S,法国知名奢侈品巨头,是Bloomberg彭博网全球亿万富翁排行榜前十的富豪。
华婕记得这个人,或者说后世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位大企业家。
他在2019年或者20年,曾跻身彭博亿万富翁排行榜前三,手持全球知名奢侈品LS和迪ao的大比例股份,并在世界级珠宝品牌、名表品牌等多品类奢侈品牌皆有持股。
不仅现在有钱,未来10到20年间还会更有钱。
华婕对于这样的巨富,缺少认知。
在国内,人民会崇拜伟人,会崇拜一些名人,但对于大企业家……
在她穿回来的那个年代,人民就已经开始不崇拜巨富了。
当年,听说沈老师有千万级身价,她就觉得好有钱哦。
可是现在,作为中国人的她,对于阿诺德·博纳特这样的巨鳄,她甚至是有些茫然的。
就像背完3.1415926后,对后面的数字毫无概念一样。
她甚至也并不会觉得阿诺德有多厉害。
认知层面的空白,让她看着阿诺德,想到的是只是这个人有一辆好漂亮好厉害的加长林肯,而且拥有两大奢侈品牌的大比例持股,他自己穿LS和迪ao的衣裳鞋子、背这俩品牌的包啥的,应该不用花钱,真不赖……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华婕的文化里有‘富贵不能淫’,没有向资本低头这一条,所以当被伊万介绍给阿诺德老先生时,她只含着微笑,得体的伸出手与对方相握,又为表达亲切,在双方没有收回手时,点到为止的倾身与老先生行了个恰当的贴脸礼。
她的笑容很得体,温和又不是亲切,可在伊万先生看来,总归少了一些殷切和热烈。
阿诺德老先生倒没有表现出不悦,他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做了较礼貌的打量后,便将自己的小儿子介绍给了伊万和华婕。
“2天前弗雷德萨克看了凡尔赛双年展中你的个人主题展《流动的城市》,然后便无论如何拉着我来看你的个人画展,打扰了。”
“荣幸之至。”华婕用英语回答罢,也伸出手主动与弗雷德萨克相握。
在与少年对上时,又微笑道:“谢谢你喜欢我的画。”
那姿态好像不是面对可以轻松买下她所有画的世界级富豪,而只是面对认可她画作的前辈或者朋友。
阿诺德浅笑望着华婕的作为,笑容逐渐加深了一些。
华婕的《流动的城市》他自然也看了,只是为了把持身份,才只说自己的小儿子看了展。
离开道圣斯托城堡时,他就决定了,自己不仅要买下华婕的画,还要一并将城堡三楼顶棚垂坠的蓝色大雨,和那辆展车,也一并买回家。
他总有一个庄园,装的下那么一辆展车。
连同里面的画如果也都能买下的话,那么偶尔踏进封闭的展车空间,坐在地上,默默神游,让思想尽情徜徉,也是不错的休闲体验。
上年纪后,他越来越参与不动年轻人的娱乐,这些不耗费体力的精神层面的享受,越来越能打动他。
原本他也没有想着来见见华婕,更未准备赶在所有人之前进入她的首场个人画展,成为她画作的第一批观众。
但是小儿子弗雷德萨克想要拥有这个‘参观华婕个人画展第一人’的荣誉,年轻的男孩子太容易成为某种事物或者某个人的忠实粉丝,他们情感浓烈,表达也炽热。
无论是想跟朋友炫耀也好,真的喜欢也好,都恰巧也应在了阿诺德的喜好上,这才有了这场临时起意的相会。
只是,华婕的形象与阿诺德的想象有些出入。
她比他想象中更清灵,更干净。
那种没有被污浊的真实世界侵蚀过的纯粹和干净,令人仿佛嗅到了艺术家特有的味道。
率真而诚挚,懵懂又明亮。
除此之外,阿诺德竟然还在华婕身上看到了成熟的从容,和洞察世情的坦然。
一个18岁没有被社会洗礼过的天才,一个过度沉迷于艺术世界的孩子,不该像一把锋利的剑一样凌厉又直白吗?
成熟,必然是经历过许多世事磨砺,眼中又怎么还会有那般热烈璨亮的光?
一个洞察这个世界的人,又怎么可能还如此乐观明媚?
所以……
阿诺德了然而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画家,能表达出那么多足够成熟的人才能洞察的情绪,居然还可以拥有那样稚拙纯粹的笔触。
怪不得,一个画家可以画出那么纯粹却又那么丰富的内容。
因为这个画家本人,就是一个性格中充斥着矛盾元素,精神世界富有层次的女孩子。
弗雷德萨克不像他的爸爸那样一眼可以看透许多东西,他只觉得华婕漂亮。
虽然不如西方美少女般丰满热辣,却有种他说不上来的异域风情。
那双大大的猫眼水灵灵的,面颊白皙粉嫩,光洁的就像刚煮熟的白鸡蛋。
身材虽然细瘦娇小,但该有的玲珑曲线一点没少,又轻盈惹人怜爱。
少年人并不像许多电影中的白人少年那样热情开朗,他有些腼腆的笑笑,并没有贸贸然开口夸赞,或者搭话。
但他又不像成年人那样懂得掩饰,于是眼睛总是在华婕脸上身上打转。
阿诺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与华婕并行,跟着伊万一道从后门走进红岭艺术馆。
因为前面画展的开幕式还需要伊万先生和华婕共同主持,于是,最后变成了大画家沈佳儒老师陪同阿诺德先生率先在未开放的红岭艺术馆内,参观华婕《火热的少女时代》画展。
原本准备陪着华婕一起站在阳光下的沈墨,也不得不走在亲爹身边当翻译。
没办法,虽然阿诺德父子的英语水平很不错,但沈老师这个画展的‘主人’,英语水平却还没有优秀到可以就一场丰富而绚烂的画展畅所欲言。
想想深入交流,仍得用法语。
而作为一个‘徒弟吹’,一旦有沈墨在身边翻译,干脆放开了连英语也不说,沈佳儒直接流畅的用东北话,开始一幅一幅,由浅入深的介绍起华婕的画来。
“这一幅,用了如何如何的手法,做了如何如何深层次的表达。当今时代,能用水彩这种特殊媒介,将这一一幅画处理到如此程度,除了华婕,应该也没有谁了。”沈佳儒在夸自己徒弟时,眼神是真诚的,声调是沉稳的,显示着他丝毫没觉得自己在吹牛。
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说‘苹果之所以会掉在地上,是因为有重力的存在’这种朴实无华,又绝对不容置疑的真理一样。
“这一幅《祭祀》,表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祖先的信仰。它是纯粹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折射,展现了当代年轻人眼中不同于上一代人的视角,以及对传统的反思……它呈现的是东方文化,和来自异域文化的魅力……”
沈佳儒原本艺术家的矜傲,在谈及徒弟的画作时,便会彻底消失。
这时候,他总是情绪饱满的。
阿诺德父子一边点头,一边在沈佳儒介绍之后,专注欣赏,偶尔发问。
走到画展中唯一一幅4开素描《高级灰静物素描》面前,阿诺德不等沈佳儒开口,便摇头道:
“这幅作品的参展,有些草率吧?”
沈佳儒皱了皱眉,但还是压抑着情绪,小小的反驳:
“怎么会草率呢?”
这可是他选的!
“这幅画在素描作品中,是非常特殊的,它的色调和对黑白灰的处理非常具有独创性。
“明明没有黑透的深色,却仍然完整表达出了所描绘内容的素描结构。
“虽然它没有着色,却也是一种高级的,值得供人欣赏品鉴的优秀作品。”
“是吗?可是它毕竟只是一幅素描。如果我要买一幅画挂在家里,我一定不会买一幅铅笔素描,即便它在学术层面上再优秀,可作为鉴赏者,我还需要看到更多。”阿诺德仍旧不很认同这幅素描的出现。
沈佳儒眉头皱的更紧,“画展中的画,首先是展出,喜欢的人共赏。
“我相信即便阿诺德先生不喜欢,也一定有喜欢它的别人在。
“只以您个人的喜好去评判它是否合适出现在一个画展中,是很武断的。”
“……”沈墨在翻译之前,看了眼自己亲爹。
感觉这位爹已经快要跟阿诺德吵起来了。
这可是国际巨富,他可不希望画展还没有正式开始,他亲爹就把华婕的重要客户给得罪跑了。
他爹老沈同志可以耿直,他这个正逐步走进商业市场的年轻人,可不能这么不通人情世故。
于是,认真思考了下,沈墨在翻译时,语气稍微和缓客气了些。
但即便是被柔滑处理过的话,还是让阿诺德感到心中升起微妙的不爽。
他可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不掩饰对他不认同的人了。
沈佳儒只是老师而已吗?
亲爹也不过如此吧。
他好歹是国际富商诶,这位画家同志就不能对他的品评,更客气一点吗?
阿诺德摇头笑了笑,表现的似乎很宽厚,嘴上却仍旧道:
“我觉得在红岭艺术馆这样重要的地方开个展,首要的目标应该就是更多更好的展示自己,然后将画卖出去。
“这是一次难得的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首先,伊万先生愿意替华婕奔走,提供红岭艺术馆,这是很难得的。
“其次,这里每一天的租赁价格可不低。
“多卖一幅画,就能多赚至少十几万欧元。
“挂这幅素描的位置,如果挂上一幅更好的水彩画,那么获利的几率就大大提高了。
“反之,现在就要承受这幅素描可能卖不出去,损失十几万欧元的风险。
“我相信这世上,想要在红岭开个展,求而不得的艺术家很多。
“得到这个机会的华婕,不应该这样草率的使用艺术馆中的展位。”
“……”沈墨。
“……”弗雷德萨克。
这两位爹,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
沈墨转眸扫一眼弗雷德萨克,现在这里就只有他们四个人,眼前这个小子虽然长的挺高的,但看眼神和表情就知道年纪不大。
看样子,劝架的责任只能由自己承担了。
沈墨与等待翻译的亲爹对视一眼,然后,他没有如父亲所愿的转达阿诺德先生的话,而是自己亲自上战场,把他爹给替了下去。
是的,劝个屁的架。
阿诺德欣赏华婕的画,他很高兴,但是以一个买画者的身份高高在上的指手画脚,可就令人不舒服了。
你爱买不买吧,我们华婕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在个人画展中展出什么就展什么。
谁都别想干涉她的喜好,谁也不许杠她的画展。
再有钱都休想,欧洲大资本家也不行!
于是,在阿诺德和沈佳儒都等着沈墨翻译时,沈墨垂眸淡淡笑了笑,然后迎上阿诺德的视线,拿出自己在深圳与客户及合伙人谈判时的从容气魄,带着一丝冷意,带着一丝克制,一字一顿道:
“阿诺德先生,华婕的《火热的少女时代》个人画展,希望能将每幅画都卖掉。
“但这场画展,也关乎梦想。
“红岭艺术馆的确是非常棒的环境,能在这里开个展,很荣幸。
“但对于华婕来说,这只是她的起点。
“在这里展览,她的每一幅画都值得,无论是您觉得不错的《祭祀》,还是这幅《高级灰素描静物》。
“这幅素描画,或许的确不绚烂,也有些苍白,但它也是华婕用心完成的作品。
“我相信,它也会遇到欣赏它的人。
“它被展出在这里,并非是华婕不重视这次的机会,相反,这正是她尊重红岭艺术馆,尊重所有会来参观的人的体现。
“因为,它也是被千挑万选出的画作,是值得的画作。”
在过去的3年里,沈墨看着华婕一幅幅的画,一张张的精挑细选。
甚至曾经挂上墙的作品,在与他爹反复商讨后,都可能又被撤下来。
上墙后被带来法国的这49幅画背后,是几百幅因为不那么满意,而被叠在那间房间角落的也并不太差的作品。
和上千乃至上万的联系之作。
他可以选择微笑着安抚阿诺德,但他无法忍受别人因为有钱,就随意质疑华婕的真诚和对质量的执着。
反驳完阿诺德,一向骄傲的沈墨又朝着对方微微点头,难得的开口道歉。
如果是他自己的事,就是亏再多钱,他也不会低头。
但这是华婕的画展,他还没有权利粗暴的替她决定是否要在阿诺德面前争着一口气,挑起这个冲突——
“抱歉,是我和沈老师冒犯了。
“希望我们刚才说的话,不会影响您对华婕《火热的少女时代》个展的观感。
“如果惹您不快,也请您不要因此迁怒这场画展。”
“……”阿诺德目光沉沉的凝着沈墨,既没有开口反驳沈墨的反驳。
也没有回应沈墨的道歉。
他只是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年轻人,脸上却没显出是喜是怒。
一直在边上没有开口的弗雷德萨克,有些无力的转头看向红岭艺术馆外,还没有结束开幕式的,正背对着艺术馆站在阳光下的华婕。
眼神中透着急切和无奈:华婕,你快过来看看吧,我爹和他爹和他,就要把这场原本该完美的‘第一批看展行程’搞砸了!
只是,挪开视线去望华婕背影的弗雷德萨克,没有瞧见他的父亲,在上下打量沈墨几次后,忽然露出的浅笑。
那笑容是又一次的了然。
阿诺德为自己再次洞察世事,而不自觉勾唇。
怪不得,再一次的怪不得。
怪不得华婕懂这个世界,眼中却仍闪耀着最清澈的亮光。
大概是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位维护她不计后果的老师;
还有一位既要替她争辩,又要为她修复前路的朋友。
不知她身边是否还有其他这样的人。
总之,她大概就是个生活在暖阳中的聪颖年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