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金檐的凡尔赛城堡,像一座王室宫殿。
既具有历史的古朴韵味,又有金碧辉煌的现代浮华。
整个庄园庞大而对称,对称的城堡建筑、对称的草坪和绿植、对的雕塑和甬道……从远处高楼远眺它,总忍不住赞叹法式宫廷审美的优雅和雄大。
刘竹仪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凡尔赛了,她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来法国,之后几乎每年都会跟着母亲来这边购物和度假。
作为中国H港船王的小女儿,这整个世界好像都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去年被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录取后,她呆在法国的时间更是远超过在H港家中。
今年年初时,父亲的二房夫人在家庭聚会时,忽然对她说,希望她在法国好好学艺术,以后能少回去。就好像她回去争家产的话,他们家就会被她搞的分崩离析。
她也不想回去,见到那么一大家子人,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她就烦。
可她是爸爸最宠爱的女儿,她又凭什么不回去。
她才出生时,爸爸就在英国拍下当时最贵重的黄钻石,庆祝她的出生。
8岁时,爸爸就将他名下的物业公司转到她名下。
10岁时,她展现出惊人的时尚敏感度,从此成为年龄最小的国际各大秀场常客。
15岁时,父亲又送了她一个H港望水豪宅,说是专门用来放她的创作的画和艺术品。
19岁,她凭借自己的艺术天分,被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录取,虽然没有涉猎商业,却仍是船王最疼爱的女儿。为了庆祝她到全球顶级的艺术院校就读,父亲买下H港一家小型艺术馆,作为礼物送给她。
即便是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里,富二代聚堆,刘竹仪都称得上顶富的那一批。
人生好似光明一片,注定了荣华富贵没有烦恼。
可是,这一年,刘竹仪常常觉得迷茫。
她好像每天都很快乐,在课上,自己的才华是被认可的,在课下,被众星捧月,穿梭于欢笑不断的各种party间。
可不知为什么,她生活的底色,忽然就不快乐了。
白天在人群中有多少笑声,离开喧嚣,独自回到住处时,她就有多落寞。
无所适从。
她忽然就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不明白自己日复一日的寻欢作乐,日复一日的学那些艺术知识,跟那些人穿梭在觥筹交错间聊着重复又无趣的话题……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自己未来将永远过这样的生活,她就害怕到,甚至会在黑暗的房间里,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消失。
她倒在黑洞洞的、宽敞却冰冷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断坠落坠落坠落……
昨天晚上,一位朋友笑着用羡慕的语气对她说:
“真好啊,船王的女儿诶,想要什么没有啊,我若是你,还学什么艺术啊,我就每天坐着游艇喝酒晒太阳……”
她忽然就怒不可遏,摔了酒杯,怒斥对方像卫生间里的卷纸一样苍白乏味,令人唾弃。
她在对方眼睛里读到了惊愕和茫然,她甚至看出对方在腹诽‘刘竹仪莫名其妙!她都拥有这么多了,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装什么装啊?啃老的废物……’。
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她的确是被父亲的金钱包装成的完美芭比,可她并非没有脑子,也不是没有情感的无脑消费机器。
在涉猎艺术后,她变得越来越敏感。
她能从别人的微妙态度里,感受到别人对她身价的敬畏,和对她本人的轻视,甚至唾弃。
许多人在追捧她的同时,从来没有真正的瞧得起她过。
随着年龄见长,她越来越无法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自在的生活。
一个巨富最宠爱的女儿,居然开始讨厌其他人的眼光。
而这种情绪,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倾听和理解。
母亲轻视她孩子的身份,觉得她就是青春期矫情,父母已经为你提供了一切,你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朋友多是因为她挥金如土的大方而聚在她身边的玩伴而已,刘竹仪甚至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脆弱和迷茫,她无法承受其他人完全暴露出来的轻视和不理解。
更不愿在自己剖开血淋淋的痛苦后,被人轻描淡写的笑称是在‘凡尔赛’。
于是,在party上跟‘朋友’大吵一架,摔门离开后,刘竹仪忽然就驱车直奔凡尔赛。
凡尔赛双年展开幕,刘竹仪权当散心,也过来看看。
而且,华人圈子里她最讨厌的方少珺,据说带着巴比松画社的人在凡尔赛双年展中参与了一位中国艺术家个人主题展的布展。
刘竹仪也想来看看,方少珺那个一向傲慢,却坚定的仿佛从来不会迷茫、不会痛苦,永远在昂着头往前闯的人,在折腾什么。
…
刘竹仪来到道圣斯托大庄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了,不知是因为人都去吃饭了,还是怎么回事,穿过草场和石砖道,在院子里、前庭处,她都没看到太多人。
在院子里,她参观了伊朗展区的《绿洲与废墟》,开放的布展中,一半是绿洲丛林和植被,高大巍峨而丰茂。
另一半是断壁残垣和坍塌的楼舍,还有散落在地的子弹壳和特殊材质做的假枪及武器。
在‘城市的想象力’这个主题下,这个展区表达了对战争的唾弃和对自然与和谐的向往。
刘竹仪感受到了一些视觉冲击,也短暂的对世界格局进行了会儿思考。
可在这个展区里,她并没有过多停留。
想要表达的主题很大,但内容和艺术性层面却弱了许多。
感觉就是艺术家的水平尚撑不起这么庞大的一个课题,所有的情绪宣泄,都过分流于表面了。
看过院子里的几个展后,她又开始参观前庭展区。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用木屑制作的草堆——它的尺寸是正常草堆的10倍,一眼望过去,给人一种奇妙的巨物冲击。
草堆上有斜斜打过来的小雨,是用木条串凝胶制作的假雨。
令刘竹仪稍微驻足的,是表现雨水的无数蓝色凝胶,放眼望去是一片绚烂的蓝。
可仔细打量又会发现,这些凝胶的蓝色,居然没有一滴是相同的。
便是这种渐变色的有序排列,才带给人一种缤纷又有韵律的感觉。
刘竹仪打量了一会儿,竟仿佛通过视觉,摄取到了一段音乐——那种有序排布一些颜色的手法,让色彩变成了音节。
真是奇妙的感受。
刘竹仪站在这里,欣赏了一会儿巨大的由不同的‘黄’组成的草堆,和不同的‘蓝’组成的雨。
原来有时候,不需要把东西做到多大,多刺激,在细节中,也能传达如此多层次的趣味体验。
低头扫了一眼地面的标签,上面写着:【中国-华婕个人主题《流动的城市》5号展位】。
刘竹仪皱了皱眉。
这不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18岁中国天才的个人主题展吧?
虽然这个缤纷的黄草堆和蓝雨十分有趣,但……仅此而已的话,也还是过于单薄了啊。
而且,这小雨淋草堆的布展,怎么想都无法跟《流动的城市》相契合吧?
嗤一声笑,刘竹仪摇了摇头。
果然,许多艺术都是名不副实。
她站在前庭转望向身后诺大的庄园草场,忽然觉得了无生趣。
没劲。
也许是她来之前的期待太高了吧。
将凡尔赛双年展的票塞进兜里,刘竹仪迈着有些拖沓的步伐,踏进城堡。
走进一层宽敞的大厅,总算见到了几个人,但大家或许是饭后正在消化食物,观展时的状态懒洋洋的。
这个整体气氛,将刘竹仪的颓然又向深处推了一步。
她慢条斯理的选择了下,才拐向美国馆。
走过巨大的牛仔靴装置,穿过大大小小垂落的牛仔帽丛林,目光扫过那些牛仔配枪等元素后,刘竹仪无奈的想,文化荒漠,不愧是文化荒漠。
唉,美国现在崛起的超现实主义其实很有趣,电影艺术中传达的美也很高级,可是每次在参加这种世界级的艺术展时,美国好像总是显得别别扭扭。
既想向英法意的高级艺术品味贴近贴近,又想展现点自己的文化自信,最后就变得上不上下不下,反而不伦不类。
牛仔的精神,核心点在于‘勇气’,可以用牛仔的元素来展现,但过于倾向于‘牛仔’这个皮,反而让‘勇气’这个里子变得空虚了。
离开美国馆的刘竹仪,觉得自己的期待被掏空了。
来之前的倦怠和烦闷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还增加了失望和无聊。
人生失去希望后,会变得多么没劲啊。
物质生活的追求总有尽时,精神空虚却是个无止境的黑洞。
拐过拐角时,刘竹仪又看到了更大的草堆——角落里一个被草堆布罩盖住的巨大区域里,遮存着一个什么建筑之类。
因为兴趣缺缺,她只短暂的好奇了下,便踏步掠过。
然后,她又看到了大厅很好的一个位置被空置,只有从5米高的顶棚垂下的丝条串挂的蓝色凝胶雨,悬挂在空中。
走过去,空地前的标识上写着【中国-华婕个人主题展《流动的城市》4号展位】。
“???”难道华婕还不止拥有一个展位?
外面是5号,这里是4号,那还有3号、2号和1号?
站在宽阔的大概三十多平方的空地中间,置身于垂坠的小雨之中。
刘竹仪忽然觉得无比压抑。
她的心情忽然就与这空荡荡的展区地面,和铺天盖地倾斜下来的假雨所契合。
令人窒息到想要咆哮,想要崩溃。
她的人生,好像始终便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
虽然四周喧嚣而广阔,她却总是孤零零站在一片如真空的区域里,心灵寂寞的四处捉抓,也寻不到一个可以知心的人。
而仰起头也寻不到开阔的蓝天,雨总是遮蔽天日。
最嘲讽的是,即便是这雨,都是假的。
就像那些一起购物消费的友谊,和那些聚会钓帅哥的快乐,都是梦幻泡影,是抓不住的,过去后什么都不会留下的时光。
在这片假雨下,她站了不知多久。
当情绪像被堵在大坝前的磅礴洪水,但凡遇到个蚁穴便会毁天灭地的决堤时,她忽然看到一群人排着长龙大队,从二楼的楼梯处倾斜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个木条,上面写着【流动的城市】字样。
而在他身后,是一条长到见不到尾端的队伍。
区别于刘竹仪之前遇到的人的懒散,这些人虽然面上有疲惫,眼中却有希望的光。
“?”她挑起眉头,生出些好奇来。
站在原地,她盯着这条长龙队,看到几位工作人员走向角落,托抱着几个巨大画框的工作人员钻入角落那个大草堆里。
10分钟后,草堆罩布被撤下,露出底下的一辆巨大房屋样的展车。
接着,4位工作人员或拉或推,将展车推动,而那些排队的人则乖乖跟在展车后面,亦步亦趋而来。
刘竹仪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走在最前面的工作人员便跑到她面前,不好意思的微笑道:
“这位女士,麻烦请您让一下。我们要将展车固定在这里。”
“……啊。”刘竹仪忙跟着工作人员离开哪怕被假雨笼罩的空地,然后看着展车如帐篷般被固定在四个钉住上,展车下的卡扣又与地面装置扣死。
当展车终于牢牢固定,不会有任何晃动后,工作人员终于就位在展车前,开始有序的安排排队等待的参观者进入展车进行参观。
待刘竹仪从工作人员手中领到一个宣传册,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空地、草堆和雨都不是华婕的布展,这辆展车里未知的一切,才是。
同一时间只能一人通过,没人只能在里面参观4分钟——
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
原来参展的人,大部分都在这里吧?
怪不得之前她逛展,觉得有些冷清空落。
刘竹仪已经快要熄灭的希望,忽然又燃起了一点。
好奇心成为这点‘希望’的保护罩,小心翼翼不让它被吹灭。
以1000欧元的高价,刘竹仪买到前排参观的位置。
原本拍在第二位的白人男子拿着她给的现金,走向长长的队末重排。
当展车里的上一位终于参观结束,从车尾离开时,刘竹仪搓了搓手指,居然感觉到一丝紧张。
踏入展区的瞬间,一个厚实遮光的帘子垂在身后,遮住了外面的自然光。
2秒后,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忽然被光撕裂。
一片绚烂的热闹瞬间将她拥抱,刘竹仪几乎在下一秒,便面红耳赤,感觉到了一股涌自情绪的热浪。
绚烂的色彩盛宴,将她拉入不规则的诡秘异世界。
碎裂的墙面上拼接着彩绘玻璃碎片、彩色石片、彩色镜面、彩色珐琅……无数会发光的材质都被打碎,染上鲜亮颜色,然后拼接在墙上。
这些细小的、不同程度折射光源的色块,让人眼花缭乱。
它们看似无序拼接,却又有种奇妙的韵律,与展车上的蓝雨和黄稻草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可雨和草是选择了单色的充分调配,这里却大胆放肆的选用了所有你能想象的到的颜色。
那些高饱和度颜色亮的炫目,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惊心动魄,头皮发麻。
这些拼接的色块之外是一层厚实的玻璃墙,在色块汇集之处,拥簇着三幅画。
脚下,是《篝火与盛宴》,左边是《搏克与蒙古酒》,右侧是《马头琴和赛马场》。
刘竹仪深吸一口气,当她意识到自己刚才沉浸在色彩盛宴之中无法自拔时,已经过去了1分钟。
留给她细细品味这场艺术展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她战战兢兢的走进这片绚烂里,蹲在地上,仔细欣赏去脚下玻璃罩下的《篝火与盛宴》。
蓬勃狂野的笔触,将篝火的生机与野性描绘的淋漓尽致。
而红色和黄色的搭配,却又释放着危险而热情的魅力。
刘竹仪个性底色里挥之不去的暮气,忽然被点燃。
她目光顺着创作者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笔触,去描摹那狂野放肆的火焰,渐渐觉得呼吸间似有木炭炙烤的气息。
眼眶忽然一阵阵发热,她被疯狂拥簇的色彩迷了心智,又被画中大胆的色彩和粗豪的笔触撩拨心神。
对艺术的敏锐洞察,和被艺术熏陶出的脆弱敏感,让她不知不觉间坐在玻璃板上,手指隔着玻璃地板,抚摸盛宴中的篝火,和漂浮向蓝天的火星。
厚重暗沉如蓝丝绒的墨蓝天空,被冲天篝火撕裂。
刘竹仪捂住胸口,眼泪不知不觉间滑落,滴在玻璃板上,让她视线中的画变得氤氲模糊。
创作者清晰冲突的色彩在朦胧中揉成一团一团,开始变得抽象,却仍情绪饱满,热情洋溢。
4分钟后,工作人员找到刘竹仪时,巨富的大小姐坐在展车内三层展室中的第一间地上,痛哭流涕。
她还没有去看第二幅画,也还没有走进第二间展室,情绪便已被掏空。
工作人员不得不将钢化玻璃地板擦干,搀扶着刘竹仪离开《流动的城市》展车。
离开后,刘竹仪被安置在艺术展一层,华婕展区不远处的休息椅上。
少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顾不上丢人与否,抛开骄傲与矜持,哭了个过瘾。
积蓄多年的阴郁情绪,不被人理解的苦涩与痛苦,尽情释放。
她默默流泪,坐在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中,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区,足足哭了十多分钟。
半小时后,她怔怔望着不远处仍在排队等看《流动的城市》的长龙,身体发虚,没有力气。
却又觉得酣畅淋漓,一身轻松。
拐出城堡,她在院子中的一排周边售卖和食品售卖区,买了矿泉水和法棍。
重新恢复力气后,她又转回城堡一层大厅,仍旧是1000欧元,她再次买到个靠前的排位。
这一次,她的忐忑紧张,不再是因为害怕《流动的城市》展会令她失望。
而是因为不知道展中其他布展细节和作品,会带给她什么情绪,而过于期待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