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其其格正跟哥哥就一匹高头大马激烈争执着。
其其格想要骑,满都拉图不允许她骑,兄妹俩谁也不让步,其其格更是拽着缰绳跳着脚不撒手。
华婕忍俊不禁,握着电话绕到蒙古包后侧,回问道: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呀?”
她都还没跟妈妈通话呢,居然最先接到的是一位陌生人电话。
“你好,华婕,我是国美协会的副会长裘远,曾经在清美双年展后的采风活动里,买过你一幅《故宫一隅》,你还记得吗?”裘远的声音透着一股刑满释放般的放松。
这个电话终于打通了,可太不容易了。
也不知道华婕是在什么地方采风画画,居然一直没信号,电话打过开总是关机状态。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肯吃苦啊,为了画画,肯定是跑到杳无人烟的地方去了吧,真不容易呀。
“记得的,裘老师你好~”华婕礼貌笑道。
“希律律……”
马儿被其其格和满都拉图拉扯的擡脚嘶鸣,兄妹俩这才不得不停止争执。
“是这样的华婕,国美协会这边听说你受邀参加凡尔赛双年展,想跟你了解一下状况。”裘远声音温和,对待一个可以当他女儿的小孩子,语气却不敢有一点轻慢。
话毕,他等着华婕回话的功夫,挑了挑眉,咦?他是不是听到了马叫声?
闭关写生的环境里居然有马?
难道像钱冲那样,跑去画马了?
啊,每天在别人马场里坐着画马,一定也很苦吧。
“是的,裘老师。”华婕应声,往不远处篝火边走了两步,“01年的时候,沈老师带我见了圣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副馆长伊万先生,那时候对方邀请了我参加今年8月份的凡尔赛双年展。
“是有什么事吗,裘老师?”
“是这样的,咱们国内在艺术这块儿,是这几年才开始变得重视。
“至今为止,只有中国T湾和中国H港参加过凡尔赛双年展,中国大陆这边一直没参加过。
“然后……这次你不是受邀参加凡尔赛双年展吗?
“我跟国美协会会长代超商量了下,想问问你,参展的时候,能否以中国的名义参加?”
裘远小心谨慎的措辞,压低声音显得真诚,开口请求道。
“啊?”华婕挑眉,她之前对凡尔赛双年展的了解,只在于这个展是全球三大艺术展,非常厉害,但还真的没想过这背后还有这些故事。
“华婕你放心,国美协会绝不会剥夺你的署名哈。
“就是希望,在‘华婕’这个名字前,能不能加上‘中国’这样的字样。
“也就是说,画展的时候,名签上写着【中国-华婕】字样。”裘远声音含着笑意,温和语气背后包含着无奈。
国内经济开始发展,也就是这几年才开始,一个国家只有经济发展起来了,艺术、体育等才能大幅度发展。
毕竟国力有限,在大家都吃饱肚子后,才有余力去扶植精神层面的内容,这也合情合理。
现在中国艺术家在世界上的名号完全没有打开,许多欧美国家的艺术家们提起中国,都觉得还十分落后,不觉得中国当代能有什么像样的艺术家——
全球对大陆的印象,也都还停留在近代及古代时的国画等艺术。
华婕能受邀参加凡尔赛双年展,真的是难得的荣誉,国内虽然不乏听说这件事后嫉妒不服的人,但更多的是羡慕和钦佩。
大家也还是期望,华婕能走出去,给国内的艺术家们争一口气。
“当然愿意!”华婕回答的声音清亮,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事儿就算裘远不提,到时候她也一定会要求凡尔赛双年展给她的画写标签的时候,强调‘中国’二字啊。
应声后,华婕面颊红扑扑的,眼睛清亮。
“只是,我不知道我的画够不够格……”她又有点担心,自己的画是否足够优秀。
“当然够格了!太好了!”裘远声音里透着喜悦,接着又道:
“这样,你和沈老师等人出国的手续,以及各种费用,都由国美协会承担了。
“华婕,请你一定不要拒绝。
“关于出国的各种复杂事宜,国美协会这边也会派人替你们处理和协调,包括请翻译、订酒店等所有事。
“到时,我们这边会出专员陪同。
“华婕就专心画画和参展就好。”
“这……谢谢裘老师。”华婕望着前方跳啊舞啊的、穿着蒙古族服饰,尽情享受天朗气清和美食的人们,心中百感交集。
她……代表祖国吗?
“是我们谢谢你才对,请一定加油。”裘远道。
华婕那边怎么除了马声,还有奇怪的歌声?
难道有钱人的马场正在办party?
唉……画画人最需要清静,华婕为了写生采风,还要承受吵闹,真是不容易呀。
两人又寒暄半晌,才挂了电话。
裘远握着话题,轻轻叹气。
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出了画室,裘远将事情推进分享给代超,然后给沈佳儒老师打了电话,沟通过出国人数后,开始寻找能陪同出国的2名法语翻译等事。
直到国美协会的一行人来到劲松市,准备跟沈佳儒老师以及华婕等人,一起商量下出行事宜、画展事宜和签证等事宜时,才发现——
华婕压根儿就不在劲松,也并非受沈老师的安排去写生。
高考结束起,她就跑出去流浪了,关机隔绝一切繁杂,至今未归。
而且短暂的开机一下,跟爸妈和沈老师电话报平安后,就又关机了。
现在处于还联系不上,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状态下。
于是,国美协会一行人,干巴巴坐在沈佳儒家里,跟沈老师规划起法国之行。
然后,在裘远偶然询问要一起出行法国的沈老师的儿子沈墨在哪里时,才明白过来。
哦,华婕消失无踪,原来是被沈老师的宝贝大儿子给拐跑了呀……
啧啧!
……
……
自从借住进满都拉图的蒙古包,华婕和沈墨的流浪生活,就变成了寄住生活。
华婕跟12岁的其其格成了好朋友,被这个英气勃勃的小姑娘带着学会了骑马,也学会了在草原上胡喊、狂奔,甚至是倒在草地上打滚。
不画画时,她跟其其格还有满都拉图的老婆一起将晒干的牛粪码成堆,卷大草堆,晾晒草料。
她还学会了烧艾草驱虫,学会了赶羊喊狗,唱一两句腔调奇怪的蒙古族歌曲。
每当她唱敖包相会时,其其格总会用蒙古族语与她相合,两个人都唱的一般,嗓门却都不小。
喊啊喊啊,唱啊唱啊,华婕觉得自己仿佛都变得更爽朗,胸襟也更开阔了。
沈墨报了北大哲学系,一闲着就在阴凉地里看他带来的哲学书和一些文学著作。
一起在草原上晒太阳的时候,沈墨给华婕和其其格讲了犬儒主义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故事:
“第欧根尼住在一个木桶里,他拥有的所有财产只有这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
“亚历山大大帝访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会兑现他的愿望。
“第欧根尼回答说: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亚历山大大帝后来感叹:我若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是第欧根尼。”
其其格还只是个草原上无忧无虑瞎跑的孩子,她什么都没有,却拥有生活在这一片大草原上的欢快和自由。
听了这个故事,她说:
“亚历山大大帝也应该感慨,他若不是亚历山大,他愿是孟根其其格。
“因为我也可以每天晒太阳。”
其其格的全名是孟根其其格,意为草原上银白色的花朵。
当华婕又画过拉马头琴的蒙古族老人;
画过赤膊的、虎背熊腰无比健壮的蒙古族壮汉;
画过头戴漂亮的、眉尾鬓边有几条长长银饰流苏的蒙古族发饰,身穿华丽丽蒙古族长裙的成熟蒙古族女性;
画过跪在高草丛中的刚出生的羊羔;
画过熬鹰现场……
最后仅剩一张水彩画纸时,华婕望着纸张许久,然后决定,将这珍贵的一张2开水彩纸,用在其其格身上。
她打开折叠画板,将水彩纸仔仔细细裱好。
当其其格在马场里骑着她的小马驹欢笑着绕场疾驰时,华婕下笔了。
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正处在长身体的尴尬期,大概是女人一生中最不好看的时期。
可其其格眉眼飞扬,那张略显野性的圆脸上永远洋溢着开朗的笑,每当她扬起马鞭时,在少女细瘦却并不孱弱的身体上,甚至会散发出一丝阳刚之气。
健美,自信,而又质朴。
她总是不厌其烦的,驾驭着她的小马,一圈儿一圈儿的奔跑。
每当她呼喊华婕时,都会高高举起右臂,俯看过来,昂扬中散发着刚柔并济的美。
华婕总会忍不住停笔,只怔怔望着对方,眼中蒙着欣赏美的怔忡。
这才是真正的高级美啊,明明是柔和的少女,却自然而生少年才有的刚健。
这些有点矛盾的元素,那样自然的糅在其其格身体里,令创作者着迷。
华婕运笔很快,她要在瞬息间,捕捉其其格的神采。
她总是盯着其其格看一会儿,然后如飞落笔,在描绘其其格穿着的朴素的蒙古族日常服饰时,在勾勒其其格夹腿呼喝忽然提速的动作时,在画出其其格英气勃勃的长眉时……
将少女天然雕饰的自然真实之美,化成冲击人心的力量,融进线条里,染到色彩中。
当其其格终于骑累了,才翻身矫捷的跃下马。
学着哥哥老练的动作拍拍小马驹的屁股,然后连跑带颠儿的冲向华婕。
翻出跑马场,她探头转到华婕身后,然后高兴的哇哇大叫:
“哇哇哇!
“哇哇哇哇哇!
“你们快来看啊!
“华婕姐姐把我画的好厉害啊!”
她大声炫耀着,挥舞着马鞭,将其他蒙古包里的小男孩儿们全驱赶到华婕身后,每个人都要看一看华婕画的她,每个人都要夸一夸她。
用汉语喊一遍还不够,她又用蒙语嚷嚷的人尽皆知。
华婕哭笑不得,被众多小朋友们围着吹彩虹屁。
一向习惯了在其他人眼光注视下也能画的下去的她,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华婕姐姐!”其其格将华婕的名字连着‘姐姐’俩字,念的像‘华桀桀桀’。
每当小姑娘这样喊自己时,华婕都觉得对方仿佛在喊出她的姓后,一连发出三声反派笑声。
“你会把画的我带去画展,给好多人看吗?”其其格喊完‘桀桀桀’,眨着眼睛期待的问。
华婕伸手揪了揪小姑娘的发辫,弯着眼睛,像宣誓般真诚道:
“我会努力,让全世界都看到其其格有多漂亮。”
发自内心的,华婕想把这幅作品画好——
画的再好一点。
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