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况且况且的快速行驶在山峦和草原之间,如一条莽莽长蛇,蜷曲梭行,驶向远方。
胡越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不断消失的风景,他面前的本子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有时,天才不会陨落。
只会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呜呜~~呜~”火车在驶过村庄时,发出呜鸣,胡越疲惫的闭了闭眼。
回想自己的劲松之行,他脑中不断排演着华婕这几年的变化,也会忆起自己的三十几年。
人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最怕的是困难吗?
还是寂寞呢?
华婕在劲松这两年多,会觉得寂寞吗?
曾经万众瞩目,被称为年轻人的偶像,艺术界最被认可的天才……
被人崇拜,被人讨论,被人追逐和学习。
热闹过,又忽然沉寂2年。
虽说也在上学,也在画画,但享受过繁华,忽然少了外界的声音,缺失了外界的反馈和认可,不会落寞孤寂,甚至迷失自我吗?
胡越在《视觉111》之前的一份工作结束后,曾想过找所学校进修一下。
可他离职后,方脱离社群,就心慌恐惧,害怕被社会抛下。
乃至于进修的想法也泡汤,很快便重新考虑就业,进入《视觉111》继续工作。
是不是学生格外的能抵抗这种社会施压带来的恐惧,更容易静下心来学习和成长呢?
胡越叹息,后悔自己没能在读书的那些年,更多学些知识,更多拓展些兴趣爱好。
现如今,他好像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只能在社群压力中不断伏腰爬行的人。
可是……
华婕真的没有一点压力吗?
就算法国圣都会的副馆长承诺她可以参加凡尔赛双年展,但一个口头承诺,真的值得信赖吗?
2年没有得到过市场验证,她真的百分百相信自己的画是在进步,而不是在小小的劲松故步自封,逐渐落后于市场吗?
胡越长长舒出一口气,走这一趟,他受到了震撼,却也感受到了一些历往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触动。
……
……
华婕当然不可能没有压力,没有恐惧。
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在得到之前,都不可能拥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
更何况,很多东西即便拥有了,也会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人类就是这样一个懂得‘恐惧’的族群,因为懂得‘恐惧’,所以学会了避开危险;
也因为懂得‘恐惧’,如受过诅咒般,生活中总有难以平息的痛苦常驻。
两年,华婕画了好多令自己满意的画,也画了不少触动沈老师等人的作品。
可对于伊万副馆长所说的,‘震撼全球’的卓越佳作……她还没有达成。
也还不知道到底要寻找怎样的灵感,用怎样的形式去达成。
而且,最近几个月里,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去思考和寻找。
高考在即,她必须奋力一搏,才可能越过龙门。
3年时间,沈墨为了助她实现梦想,一直兢兢业业的帮她规划,带着她突破和成长。
父母和沈老师也提供了所有他们能挖掘的一切。
高考以后,她还有很多愿望要去实现……
如果没能考上第一志愿,她过去3年夜以继日的拼搏和汗水,她对未来的所有规划,都将被击碎。
常常在夜晚,学着学着,便觉得有某种无形的压迫,困住了她,喘不上气。
那时候,华婕会叉开四肢,平躺在地上,静静呼吸,直到那种被水淹没般的情绪消失。
胡越的到来,对于高考倒计时的生活来说,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调剂。
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水花,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接下来,仍是按照沈墨给她做的时间表,有序、有节奏的做题,复盘,补习,做题……
身为做题机器,身体里的各种欲望都消失了,生活枯燥又稳定。
暗潮被压在苍白的宁和里,不给透气的机会。
在距离考试只剩一个月的一天夜里,华婕忽然觉得好累啊。
好累好累……
那种累到提不起劲儿,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去追求清华这样的院校。
她为什么不接受那些想请她接受特招的美术院校的招生办主任?
为什么不干脆接受清美院的橄榄枝?
为什么非要揣着‘功夫在诗外’的野望,想在这一生去搏到尽兴?
狗屁的卓越!
去他妈的‘拼尽全力,拔高格局’!
现在拥有的一切,还不够吗?
干嘛要逼死自己呢?
【好累啊。】点开沈墨的对话框,编辑短信,发送。
然后在深夜里,静静坐着,盯着手机,等待回复。
他睡了吗?
握着手机才有些动摇,它忽然亮起,沈墨的2条短信发回来了:
【有的人努力一辈子,也只在第一个台阶上,可是思维的宽度和广度提升了,却能一阶一阶的登高,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更美的风景。这是你现在辛苦努力的意义,因为你想看到更多,想画的更好。】
“……”华婕。
是的,可是很累嘛……
她长长叹口气,沈墨真傻。
蠢直男。
就不能安慰安慰,打打气,哄哄她吗?
念头才起,他的短信又来了:
【不过,华婕,如果真的累了,就停一停,歇一歇。人生很长,没必要在这一个时间里,把自己崩断。】
华婕咀嚼着这几乎,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舒缓表情。
这还差不多。
然后,沈墨的电话直接拨过来了。
“你怎么没动静了?”他问。
“这不是看你短信呢嘛。”华婕小声道,爸妈都睡了,她怕吵醒他们。
“是不是正握着手机,一边看我短信,一边哭唧唧呢?”沈墨问。
“扯淡,真男人从不流泪。”华婕撇嘴。
“别绷太紧。”他声音忽然压低,语速也慢下来,显得温柔而可靠。
“……嗯。”华婕转身扑到床上,蜷缩起身体,抱着被子听沈墨逐渐从少年清朗转向青年浑沉温厚的声音。
他叹口气,继续道:
“‘人生拼搏就这么几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的’,不要这么想。
“没有所谓的什么时候必须做什么事,什么时间内必须达成什么成就。
“像什么‘7岁必须学会100个汉字,16岁必须长到一米七,30岁必须攒够多少钱,是男人就必须顶天立地不能哭,还有女人必须在吃饭的时候给男生掰一次性筷子布碗夹菜……如若不然,就会被身边人落下,成为人下人;如若不然,就是活的失败,过的很惨……’可都tm拉倒吧,全是狗屁话。
“都是这个社会中一部分人转移焦虑、绑架他人的手段。
“老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躺着开心就躺着,拼搏开心就拼搏,只要我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在前进,快了慢了,偏一点再拉回来,倒退两步歇一歇过会儿再走,那都是我自己的节奏。
“你也不要去想那些,必须考上清华,今年必须成功不许失败,必须画出惊世骇俗的作品……不要这样想。
“人生有成功就必然有失败,不允许失败发生,这是有违真实世界规律的。
“你现在就告诉自己,这次没考上也没什么,明年再考呗,我陪你留级一年。”
“……你陪我留级一年,沈老师肯定又在劲松陪我们一年,那陆云飞也得跟着又留级一年,他也太惨了吧,这辈子光念高中了。”华婕被沈墨一通哲学道理讲完,似懂非懂的,心情却逐渐放松下来。
真的有一些焦虑被舒缓。
“……你有重点吗?”沈墨无语问。
“嘿……”华婕不好意思笑笑。
“画画的事情,你也别太急。
“那个什么玩意的法国人,说让你画个震惊世界的画。
“他就随便提提建议,你就随便听听。
“咱们今天画出来震惊世界也行,过个一两年画出震惊世界的画也行,急什么?
“怎么着?是谁要进棺材了,非今年欣赏到你的画不可,不然抱憾入土吗?”
沈墨显然对于这些外界给华婕施加的压力很不爽,语气和措辞都变得……不友善起来。
结果就变成,明明是华婕需要被安慰,却要她反过来平复他的火气:
“你怎么这么不吉利?呸呸呸!
“人家长辈也是表达对我的信任,对我的期待嘛。”
“外界对我们的期待多了去了,都可着他们的期待活,还不得累死。”沈墨不以为忤。
“唉,总归难以完全不在意外界眼光嘛。”华婕叹气。
“今天别画了,也别学了,现在就睡觉吧。”沈墨摆出长者架子,威严道。
“哦,好。”华婕乖乖应声,心里明白他是因为心疼她,才要管着她,便觉得暖暖的,还有点小幸福。
“明天检查,要是有黑眼圈,就罚你一天不许写卷子。”
“……你这话说的,像我一天不写卷子心里难受似的,我是有什么毛病吗?”华婕忍俊不禁。
挂了电话,她伸展四肢,在床上翻个身,滚来滚去,感觉自己好多了。
手机忽然又亮起,这家伙电话里那么多大道理,难道还没说够?
点开屏幕,沈墨的短信弹出:
【反正有我养你,你歇够了再爬吧:P】
原来是讲电话不好意思开口,发短信才说的出的话啊。
压力大,累,可她也并非无法继续前进,只是需要倾诉一下,需要一些支持和温暖。
如今得到,又有了一点劲儿。
望着短信里的字,想象着沈墨那样一个拽拽的家伙,打出这些字,以及后面那个土土的颜文字时,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他会不会害羞呀……
仰在床上蹬了蹬腿,美少年甜言蜜语一番,充能完毕,她觉得她又能了!
题海!
她还可以!
才蹬完腿,手机又亮:
【再说了,我想养还不一定抢的过老沈和老华。】
“噗。”
初春的夜晚静静的,凉凉的。
但她的心暖了。
…
站起身,华婕盯着自己未完成的画看了一会儿,0点半,今天的确太累了,可以洗洗睡了。
走出卧室,她想到如果变得更强,思维和视野更广阔,自己的创作的确能更加无边无际……
看样子无论如何,一旦追梦这件事开始了,人就无法甘心。
总归要咬着牙闯下去,看看到底能闯个什么熊样。
悄悄拐进厨房倒水喝,华婕居然听到妈妈爸爸卧室里传出谈话声。
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吗?
“……眼看高考了,我也不敢吱声,但真有点心疼……”华母轻轻叹口气。
“没说了,你越说,越无形中给她压力,让她按照自己步调走吧。”华父低声道。
“考完了,闺女就要去北京了……”华母声音低下去。
“那肯定,总会走出去的。咱们这破地方,冬天冷的跟冰箱冷冻室似的,压根儿就不适合人类生存。”华父。
“可能是闺女压力大,焦虑,我也有点受影响,最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一想到她要离开家了,想到这3年平稳的生活要发生变化,我就有点害怕……”华母声音很柔,努力想要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又觉得组织语言并不容易。
“……嗯。”华父。
“可能是因为小的时候得到的太少了,所以现在忽然得到了这么多,太幸福了,尝到了这个味道,又好害怕失去。
“有点矫情啊,真是吃饱了撑的。”
华母声音有些哽咽,可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
“又哭又笑的。”华父的声音传出,伴随着拍被子的声音,大概是隔着被子在拍抚华母。
“可又挺复杂的。
“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好,万一有一天上苍发现了我其实没有那么好,不配拥有这一切,又都收走了怎么办?”
华母声音低低的,在这样的夜晚,所有软弱和沉在最底层的情绪,都浮了上来。
“……”华父专注听着。
“……”华婕靠在父母卧室门边的墙上,眼眶逐渐红润起来。
“如果女儿发现妈妈其实很平庸普通。
“你这么辛苦打拼,如果发现我其实不是个合格的贤内助怎么办?”
华母越说越可怜巴巴,声音透着哽咽。
结果把华父给说笑了。
“……”华母,“我这么难受……”
屋子里传出被褥扑嗒的声音,随即是华父含着笑的吐槽声:
“你们女人一天天的,情绪可真是多……”
“……”华母抽鼻子的声音。
“好了好了,也是闺女最近压力大,把你过往的恐惧和焦虑也给勾出来了。
“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情绪互相影响难免的。
“不过你明天早上醒来,可别整这一出,咱俩在屋里把这情绪就消化了,别让闺女担心。”
华父一边拍媳妇背,一边念叨。
“这还用你说。”华母低哼。
“你这咋还跟我发上脾气了?”华父。
“就你没心没肺,闺女要高考了,要去北京上学了,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华母抱怨。
“瞎扯。”华父嗤一声,“等送闺女去北京的时候,我就把北京的所有家具城都跑一遍,到时候看看,要是条件允许,就在那边也开一家铺子,然后慢慢把工作搞起来,人脉推出去了,再考虑把家装这一块儿也弄过去。
“你要是想闺女,就先过去看店,还能顺便陪读。
“如果顺利,三五年咱们一家都过去了,别说闺女念书,他就是在那边嫁人,也不怕。”
“……”华母好半晌没吭声。
华婕默默抹了把眼泪,望着黑漆漆的厨房,心里百味杂陈。
“……咱俩以前虽然穷,但你也没因为钱跟我闹腾过,我也没有因为事业不顺,拿你和闺女撒过气。
“以前都过的挺好,以后肯定更好。
“快睡吧,我被你拉着唠嗑,都困死了。”
华父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谢谢你呀,老华……”华母声音闷闷的,显然老夫老妻了,要出谢谢,实在不太好意思。
“睡觉睡觉。”华父含糊道。
华婕抿着唇,走到桌边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水,这才悄悄走回自己房间。
身边的家人们,都围绕着她,关注着她,因她的焦虑而焦虑,为她哭、为她笑……
因为初春夜晚很冷,所以还睡在屋里的欢欢擡头看了一眼华婕,少女俯身拍拍它的头,狗子便又将下巴搭在被子上,乖乖闭上眼继续睡。
华婕悄无声息穿过客厅,洗漱后,回到自己卧室。
躺在被子里,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妈妈作为一个不被原生家庭疼爱的女儿,一个小时候挨过打的女儿,长大后嫁人,仍没有自己值得被爱的信心,总是要付出更多,才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是有用的,是安全的,要把自己累死才罢休。
就怕自己一个做的不好,就会被嫌弃,被指责。
童年的忧虑和恐惧,永远也平复不了。
华婕曾经大概也有一点这样,但她有机会读书,有机会去到大城市,离开原本生活的环境,还有网络作为看世界的窗口,能看到更多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态度、个性,然后慢慢挣脱那些不自信的东西,那些缺失安全感造成的性格缺陷。
才能在思考人生很多年后重生回来,变成不一样的少女。
卷着被子骑在两腿间,华婕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一生,她要带着母亲一起,变成一个,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值得的人。
——走出劲松,去北京,去上海。
甚至还要带着妈妈去法国,去到更多城市更多国家,把童年和过往留在记忆里的那些鸡零狗碎,全都抛在岁月的垃圾堆里,彻底粉碎淹没。
软绵绵进入梦乡时,华婕因为压力而生的焦虑和恐惧已经消失。
剩下的,只有沈墨安慰后的安心,以及听了母亲的话后,忽然生出的责任心。
……
隔日早上4点多,华婕便爬起来学习。
冷水洗脸,灌一杯温开水,嚼一颗大白兔奶糖,然后趁早上最清醒的时候,整理卷子和习题集做复盘。
哪些题几乎不会出错,整理装订,作为巩固项。
不自信的时候就来做做这类题,全会全对,可以极大的提升信心,鼓舞士气。
哪些题容易背混,时间背错,事件混淆的,专门记录到本子里,做易错题强调练习,跟沈墨反复聊这些题,争取完全理解和嚼烂。
哪些题是这两年大题里没出现过,但也非常重要的,作为押题备选。
重点学习,以期今年如果考的话,大分数全拿下……
沈墨已经帮他做过几年高考的分析,押题卷子他也整理了好几份,供她做。
这些事情都被他揽过去,处理的好好的,她只要在此基础上去努力和学习就好。
将这阵子学过的、写过的东西,整理的差不多,伸个懒腰扭扭脖子,才听到厨房传来的杯碗碰撞声,如一曲温馨乐章。
“华婕,吃饭啦~”母亲的声音很温柔,探头看她时,脸上也挂着轻快的笑容,丝毫看不出这位中年女性,昨天晚上曾经脆弱的跟丈夫哭哭啼啼,情绪化的就差将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全翻一遍。
太阳升起,面对自己最爱的女儿,她又是一位阳光快乐、坚强勤劳的母亲了。
“来了~”华婕整理好书包,起身走出卧室。
帮妈妈布筷布碗,与妈妈的笑眼相对,她也露出笑容。
昨晚每个人的愁云惨淡和憋闷疲惫,好像都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