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之前,田子坊还是下雨存泥,晴天扬尘的马路集市。
老上海石库门建筑房错落,居民们在路上摆摊,坐在墙根晒太阳,来来往往尽是生活的浓烈气息。
直到9月起实施集市入室,泰康路路面重铺,自此,田子坊抹上了苏荷色彩,逐渐变成五大洲、四大洋的艺术家们才华流溢的‘作品博览会’。
无数雕塑、影视、绘画、陶艺、摄影、国粹大家入住泰康路,田子坊成为泰康路的街标,也成为上海留住的‘岁月之美’,并体现了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对全世界文化海纳百川的‘包容之美’。
上一世,华婕来上海后,游玩的第一站就是田子坊。
离世前最后去玩的地方也是田子坊。
走进迷宫般的弄堂里,上一世是一家家特色小店和艺术作坊,以及茶馆、露天餐厅、咖啡座、画廊和各国餐厅。
拐过集市街角,又会不经意撞进仍有人生活的民楼,小房门侧挂着取奶箱,立着仍在工作的古朴信箱。
还有老人坐在阴影下,摇着蒲扇将过往举着豪华相机四处采景的摄影师,和来自各国各地的游客,当成奇景欣赏打量。
而2001年,这里才建设了3年,还没有被评为最具影响力的十大创意产业集聚区,也没有被评为中国最佳创意产业园区。
可它的美已经初见端倪,华婕有幸踏进来,捕捉它还未被世界疯狂报道的、尚显青涩含蓄的美。
工作日,已经有许多商家入驻的田子坊小巷里并没有太多人。
华婕绕过几圈后,找到一个她觉得最有韵味的巷角,画纵深感、透视感最强的交叉口。
慢条斯理的架起画架,铅笔轻轻打草稿勾勒构图,青瓦房檐,檐角祥兽,规整过的电线,还有仍冒着炊烟的烟囱……
青石砖铺就的小路因为刚被清洁过,尚留有水痕,令人觉得湿润舒服。
现在街边小店还未被旅游向和艺术向的店面侵占完全,许多都是卖水果卖菜等日常商品的店面。这个时间上,老人和主妇们穿梭在一些店铺之间,步履稳健,显示着他们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接下来要去点什么,脸上淡然的神情,是对生活的笃定。
华婕笔触轻缓,认真勾勒下这些身影,捕捉到上海最亲切、温暖,和嘈杂的一面。
‘弄堂’这个词,在华婕的笔下尽显其独有韵味,那些线条逐渐舒展抽条,蔓延向整张纸面,最终成为一幅完整的田子坊风景画。
第二天,华婕用铅笔,在画面上勾补出光影,又仔细观察和反复修正了一整天。
到第三天,才开始进入铺彩着色环节。
闲散的下午,大爷坐在少女身后两步的位置,搭上凉棚,架上一张小桌,喝着茶,摇着扇,将‘看小姑娘画画’当成了一天之内最重要的休闲活动。
茶香袅袅,他放了一盏新杯在自己对面,等着华婕停笔休息时,如果回头看他,便可邀约她共同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当华婕用大笔触铺洒背景,布局好光影时,巷子里忽然闯进一群小学生。
老师组织着孩子们走进巷子,瞧见华婕后愣了下,因怕打扰到华婕的画面,她让孩子们都坐在华婕身后。
于是,一群小学生按照老师的要求一列一列一行一行按大小个站好,然后放下马扎,坐。
“掏出画板~”
“拿出画笔~”
“开画吧~”
老师一声令下,孩子们随指令动作,像一群小机器人。
他们看见什么便画什么,有的画街,有的画人,有的画房子,有的画华婕,或者坐在一边的老爷爷……
没过多久,孩子们便有些坐不住了,虽然仍老老实实在原地未跑动,但难免叽叽喳喳。
童趣盎然,特别可爱。
华婕最初被孩子们吸引了片刻的注意力,很快便又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开始铺点细节,画一片一片的砖,染一片一片的瓦,勾勒街上来往的人,和贴墙窜过的小貍猫。
“阿姨,你画的什么啊?”华婕身后,坐在孩子们第一排的小豆丁终于忍不住,擡手轻轻敲了敲华婕的小凳子,仰头好奇问道。
华婕提笔收线,转头向下,与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对视,然后严肃道:
“叫姐姐!”
“……”小豆丁眨巴眨巴眼睛,于是又问:“姐姐,你画的什么啊?”
“你不懂。”华婕挑唇一笑,伸手拍了拍小豆丁的脑袋。
“……”小豆丁。
宝宝问了个寂寞。
…
当画画真正沉浸进去了,就是身后有一群鸭子叽叽呱呱,都影响不了你。
华婕绘制越来越专注,甚至忘记了自己后面坐着几十个小学生。
茶棚下的老大爷翘着二郎腿,嘶遛嘶遛喝茶,忽然觉得……华婕好像个领头鸭啊。
身后叽叽呱呱,她独自美丽。
转头见一个小朋友在画华婕的后侧脸和华婕的画板及画板上的画,老大爷问道:
“是不是觉得姐姐真漂亮啊?”
“姐姐画的漂亮。”小朋友一边埋头画画,一边回答道。
“姐姐画的东西,你看明白了吗?”老大爷又问。
“看不明白,但是漂亮。”小朋友认真道。
“哈哈哈…”老大爷被童言童语逗的直笑。
这样一群画画的人,给往日里沉静的小巷增加了许多生机和趣味,老大爷坐在楼下看着孩子们画画,连家里的电视都不想看了。
…
到第四天,华婕水彩画中的大色块,终于铺的差不多,开始进入细节勾勒环境。
第五天,第六天……
第一次,华婕这样细致的去画一幅画,虽不如跟陆云飞讲的那样细,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入画面。
在主次分明、详略清晰的情况下,她要将这幅画中需要‘详’,需要‘主’的部分,画到极致。
在灵魂漫入画面中,随着画笔于纸张上徜徉、舞蹈时,华婕体会到了心流的快乐。
那种灵魂出窍般,仿佛纷杂万物皆与我无关,我的世界里只有画笔和纸张的那种专注感,实在太过酣然。
时常兴奋的后背汗毛倒竖,画到脸上露出享受且诡异的笑容,路边行人驻足观画点评夸赞她都听不到……
而随着画面逐渐完整,它的魅力也愈加亮眼。
停下脚步看她画画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有了更远一些地方的人慕名而来,只为了看看街头巷尾都在传的,那个在泰康路小弄堂里画画的美少女。
随着来观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也不再仅限于老年人,附近学校的孩子们会因为好奇跑过来,爱好画画和艺术的人会过来欣赏和瞻仰,乃至于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位摄影师。
然后,这位摄影师将自己的照片拆开,分别卖给了‘国青报’、‘南方青年’,和上海摄影比赛。
……
第7天,沈佳儒踏进泰康路,拐绕过石库门式建筑小楼,在一个巷子口遇到了那个专注画画的少女。
一身白裙,安静的坐着,专注画画,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少女面容平和,长发披肩,仿佛已与上海这座温婉的城市融为一体。
但她提笔慎重,落笔果决,那股莫名的气势,又消解了她身上的柔和气质,隐隐透出些许萧杀,冲出上海的浮华,像踏在了北方凛冽的沙场上。
沈佳儒走到华婕身后,转头看一眼右后方搭着的凉棚,和凉棚下正一边饮茶,一边看画,一边下象棋的2位老头。
抿唇勾出个笑容,他才收回视线,认真阅读起华婕的画。
少女的画面一如既往的用色大胆,明明色彩统一,一眼扫过去格外和谐,但细看之下总能被那些跳脱的色块色点所吸引,感慨画者的天赋。
画面的纵深让人的视线总远处而起,随线拉近视觉的过程,因为画面的张力太强,竟让观者视线挪移时,产生一种飙车般的速度感。
最终视线落在画面中心偏左的田子坊小巷口,又从这个画面空隙交叉点,细细欣赏向上下左右街景。
然后,沈佳儒眉心耸起,被华婕的表达惊的瞳孔微微收缩。
纸张上,来来往往或站、或坐、或驻足、或行路、或回望、或购物、或三两搭伴的人,无论是露出全脸的,还是露出侧脸,甚至只露出一点点颌线的……
都能分辨的出,他们的虽然不是同一个,却都有同一个人的某项特征。
如果你认识那个生活在劲松的学霸少年;
那个喜欢打篮球,更喜欢阅读;
聪敏过人,记忆力超群;
早熟又沉默,骄傲又别扭;
对人脸识别能力奇差,却又不想被别人知道,于是显得格外傲慢难接触的少年沈墨。
你就会发现,华婕这幅画上的人,都有沈墨的影子。
模糊的路人,五官朦胧,但不到指甲大的侧脸边,左耳上有一个针尖点的红,那是沈墨耳朵上的红痣;
转角拐出来的人,转头时微微低头探看,那是沈墨的小习惯…
“……”沈佳儒。
画中阳光从右上方洒下来,将画面切割成光影两面。
每个呈光的人事物,都拥有大片的留白,水彩的清透属性,将阳光下更明媚的光影描绘的如钻石般迷人。
被阳光拂过的每一个拥有沈墨某一项侧影(特征)的人,都显得阳光温柔,明朗又张扬。
相比之下,荫凉中的人物,无论从肢体还是可以展现的细节看,则霸道内敛,桀骜不驯。
华婕在这一幅画里,运用了她掌握的所有技巧,调动了画面可呈现的所有元素,去描绘她心里想的那个,可爱帅气又厉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