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
埃米尔由衷赞叹。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陈春晓不远万里都要亲自赶过来采访华婕了,一个16岁的女孩子拥有朝前的、国际化的品牌思维,设计水平虽然尚不好评判,但也绝对称得上‘厉害’二字了。
手痒痒的搓了搓挂在胸前的相机,他对着华婕开口道:
“噼里啪啦滴哩咕噜……”
“埃米尔想给你拍几张照片,可以吗?”陈主编翻译道。
“啊,这里吗?”华婕挑眉。
“在大华家具门口就行。”陈主编笑着伸手接过华婕怀里的大衣,示意华婕站在光源下,姿势尽量自然。
埃米尔时不时bulabula的说一堆指导姿势的话,陈主编既要翻译,又要帮忙摆姿势,忙的不亦乐乎。
但陈主编高兴,她之前还想着如何使唤埃米尔这个大摄影师拍照呢,现在好了,他居然主动提出要求。
“不要看镜头,表情稍微迷茫一些。”
“嗯嗯,皱眉,对,显得干练些。”
“好,要迷茫一点,忧郁一些,对,就是艺术家的那种敏感脆弱……好。”
陈主编不愧是时尚杂志的主编,平时自己也精彩兼职拍照,姿势、表情等各方面要素的拿捏也十分准备,再佐以埃米尔的指导,咔嚓咔嚓照片拍的飞起。
大华家具边上的其他家具店里的店员、老板们全出来看热闹。
顾客们纷纷探头探脑,没想到出来买家具,还能看到这样的西洋景,可太有意思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有个老外在给一个小姑娘拍照啊?
那个小姑娘真好看呀,亭亭玉立的,穿的也好,肉呼呼白嫩嫩的养的也好。
谁啊?大华家具老板的女儿啊?
还上过杂志?画画小天才啊?
哇!瞧啊!
听说是北京上海都来了,要采访大华家具老板的女儿呢。
你看把那个摄影师累的,为了拍张照片,人都躺地上了……
到这个时候,陈安通眼看着陈主编只不断的围着华婕转,对其他人包括他这个大老板都不屑一顾后,他终于明白,哦,原来不是采访他啊……
失落。
但又觉得这才合情合理啊,毕竟那是他陈安通都要千里迢迢跑来求画的天才嘛。
挠挠头,陈安通叹口气,转头朝着一道来的陈教授露出了个悲伤表情。
“?”正专心围观埃米尔拍照的陈教授,完全没看懂陈安通的心事。
埃米尔拍着拍着,当将镜头凑到华婕面前,拍下两个角度特别漂亮的光影特写后,人忽然怔住。
然后,他放下照相机,怔怔走进大华家具,与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店员小丽和其他顾客们擦肩,一直走到进门偏右的隔间样板间里,然后定在了欧式客厅的沙发前,仰头望着沙发后墙上挂着的油画,如入定一般静立。
正围观的华父等人都有些迷茫,陈主编和华婕并肩先走进客厅样板间,其他人也跟了进来。
小丽站在门口看店,避免看热闹的人趁机偷东西,其他顾客们则也堵在了客厅样板间门口,伴随窃窃私语:
“那老外看啥呢?”
“是不是那幅画有点说法?”
“看不懂啊。”
“那画我刚才进店的时候就觉得很特别了,颜色特别……怎么说呢?就是舒服。”
“是,这种是不是叫那啥……那个抽象画啊?”
“哎你真懂诶。”
“哈哈哈,那当然啦,我也是文化人。”
“……”
华婕站在埃米尔身边,仰头看着自己早上赶工画出来的抽象装饰油画。
这种类型的画在后世不算出奇,很多人画出来后,某宝上几十上百元就能买到仿品。
各种颜色、色块和画法层出不穷,每一种类型最初画出第一幅的那个人是很厉害,也很不容易,但这种画就是设计难,但复制临摹的成本极低,所以很难打击盗版。
是以,除非是顶级大画家的超强作品,其他抽象装饰油画就非常难卖出高价。
毕竟大多数人布置家居有个画摆在那儿就好了,压根儿不在意是原版还是盗版,或者到底有多少艺术价值之类。
她转头看了眼埃米尔,想到2001年这个时候,法国最推崇的是应该还是印象派(和后印象主义),毕加索的抽象派崛起,但尚未发展出拼接式的大众抽象艺术。
因为后来的许多抽象油画,看似简单,实际上画出来是需要有非常扎实的对色彩研究的科学基础的。
而2001年间,这种支撑拼色、搭色的铺天盖地的科学研究尚未出现或者完善。
自己这一幅家装抽象油画,应该的确算非常超前的吧?
华婕一边揣测着,一边拿目光在埃米尔和自己的画之间梭巡。
陈主编已经带着自己的照相机在大华家具里来回转了起来,瞬间对华婕提出的布置方法产生了极大兴趣。
这种把自己制作的家具放在一个样板间里,配上窗帘、灯具、桌布等所有家居用品,一走进来真像在参观一个令人心生向往的家居环境一样,也太容易勾起人的购买欲望了。
华婕这个小家伙,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也太聪明,太机灵了吧。
等她绕回客厅样板间时,发现埃米尔仍站在那里怔怔欣赏着墙上的画,陈安通、陈学广和华婕都站在边上,也看着那幅画。
“……”陈主编挑了挑眉,那幅画是有什么超级不得了的地方吗?
她这个不太有艺术细胞的人,怎么看不太懂呢?
……
…
埃米尔望着前方这幅画,心里还是有些惊叹的。
他出生在法国,一个对时尚、艺术都很推崇的浪漫的发达国家。
从小浸淫其间,对艺术和美的追求是融到骨子里的。
在法国,但凡有点钱的人,都会追求一些精神上的东西,追求一些艺术、时尚之类陶冶情操的东西。
即便是纯粹的商人,也绝不愿意被认定为是充满铜臭味的暴发户,他们对画作收藏、音乐剧之类的追求更甚。
埃米尔身为法国数一数二时尚杂志《时尚之窗》的摄影师兼撰稿人,也称得上个小小半吊子的艺术家。
所以,他也有泡美术馆、收藏画作、听音乐剧,甚至是偶尔自己搞搞歌曲创作之类的事等都有涉足。
就像这次来中国,他专门买了两幅国画,准备回去好好跟同好们炫耀炫耀,东方神秘文化,在欧洲也是有一定魅力。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幅油画驻足。
要知道,他一向觉得东方压根儿不可能有什么优秀的油画家,即便沈佳儒在法国知名度也不低,他心里总还是难免有艺术大国的优越感和傲慢。
但……
面前这幅油画,却给了他震撼。
这跟欧洲主流艺术不同,但又有独到的风格。
还跟中国民俗的东西不一样。
埃米尔是很爱艺术,也在自己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喜欢收集一些艺术品。
但他也只是介于专业和非专业之间,决不能称得上权威。
是以他很难准确的形容出这幅画带给他的那种冲击感受。
就是觉得,真的很特别。
甚至,看着看着,他有种感受,如果这样一幅他在法国从没见过的画,出现在法国,会否引发美术圈的讨论?
会不会有人跟他一样震撼?
权威们又会怎么评价这样一幅横空出世的怪画呢?
它足够抽象,可跟现今大家见过的抽象派画家们的画作都不一样。
它没有那么多图形的拼接,没有令你分辨的出的物的扭曲,你在这幅画里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却有强烈的情绪波动。
可是为什么呢?
他实在看不出为什么自己刚开始看这幅画的时候,会觉得心境浮躁跳脱,像被什么东西激发了心中的不安。
可是走近多看几眼后,又忽然觉得舒服起来,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安宁情绪。
就……令他疑惑。
东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秘力量?如一些奇怪的中国电影演的那般玄而又玄,像什么天上飞还有什么能从身体里冒出‘气’来攻击人、给人治病之类的?
埃米尔忽然心生敬畏之情,有些拘谨的转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华婕。
少女长的瘦瘦小小的,但神情恬静,一点不怯场,即便是面对他这个老外,她也能从容。
转头找到陈主编,他急切的滴哩咕噜说了一堆,陈主编一边点头,一边有些诧异的看看墙上的画和华婕。
待埃米尔说完了,她还在心中感慨着,望着墙上挂着的古怪画作,吃惊的心想,这一幅居然能令埃米尔如此认同,使这个傲慢的法国人如此兴致勃勃。
在埃米尔的催促下,她才转头将他的问题一个个向华婕问出:
“华婕,埃米尔想知道,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华婕点了点头。
法国人埃米尔一边摇头,一边啧啧两声表示感叹。
“他还想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陈主编又道。
“啊……”华婕挑眉,转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她就是早上出门突然想起这个欧式客厅里沙发后墙太空了,缺一幅油画,又不想在这事上耗费太多时间精力,这才临时赶了一幅,真没想过名字呢。
不过,擡头打量了眼这幅画,想起自己画时脑中所想,于是开口道:
“叫《和谐》。”
陈主编立即翻译给埃米尔。
“!!!”埃米尔一听,瞪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完全契合了他的感受,看样子他读懂了这幅画啊。
于是,他又催促陈主编继续给他翻译。
陈主编抿了抿唇,之前她还觉得这一趟是埃米尔陪她来的,现在怎么觉得是她过来给他当翻译的呢?
“华婕,埃米尔还想问,为什么他看这幅画的时候,最初会觉得心焦,而仔细看过之后,又觉得心里很安定呢?”陈主编问。
“啊……”华婕微微笑起来。
“!”站在边上也一直在打量这幅画的陈安通听到这个问题立即转头。
对!
他也有这种感受。
陈安通身边的陈教授同样看向华婕,他也想知道答案。
陈教授是学传播学的,文字传播、图形传播、舆论传播等等多种传播模式他都研究过,关于图形传播,前提一定是对很多图形能带给人的感受的研究。
像警示意味的可能用骷髅头来震慑人群,比如引诱别人投资的可能会用钞票或者一个怀抱大量金银的图像来达到目的,总之一定是通过一些东西,来达成一些东西的。
陈教授已经开始推测,这幅画造成人情绪波动的原因,可能源于它的颜色。
华婕擡头盯着自己的画,介绍道:
“青色配橙色会让空间动荡不安。
“这幅画的主色调又正是这两种,所以当站的比较远,超出这个房间的宽度距离后,人的视觉会忽略掉主色调青色和橙色之外的颜色,所以会有一种仿佛楼会塌般的不舒服感觉。
“然后,当你逐渐走进这个课题,你就能看清青色、橙色之外的颜色了。
“至亮和至暗的颜色,可以压得住青色和橙色,我用这几个如黑和白这种对比色,以特殊构图方法,拼接在青色和橙色周维及中间。
“于是,那种动荡的感觉消失了,在对比之下,甚至产生安宁和放松的感觉。
“我想要的效果,就是用这幅画从远到近的变化,来对应一个人回到家的那种情绪。
“把动荡和奔波丢在门外,倒在沙发上,只剩放松和倦懒。”
华婕笑眯眯的将自己的灵感阐述出来,本来以为会得到身边人的认可,却没想到只收获了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闭着嘴,一声不吭的瞪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小怪物。
一个超凶的、变异的太过玄妙,令人震惊的小怪物。
上交大的教授陈学广已经心动的不行了,他望着华婕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想瞬间将她拐到上海,念交大附中,然后直升上交大。
他一定要创建上交大多媒体艺术学院,一定要倾尽全力好好培养华婕。
她将来一定能成为最优秀的栋梁,在影响别人的能力上,她简直是个超级天才!
学到他在传播学上的钻研,运用到画画和设计上,她一定能征服所有客户,征服所有她想要投放的顾客。
这种能将色彩操控到如此程度的天赋,甚至让陈学广都忍不住开始嫉妒。
这位受人尊重、德高望重的中年教授,从抵达后就一直低存在感,也没有去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学识身份。
但此刻,他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那种为人师长的求贤若渴……他想要立即把自己的学历和社会成就展示给华婕看,征服她,带她去上海,做他的学生!
…
陈安通虽然一直觉得华婕挺强的,但到底是外行人的欣赏。
那种受她画作冲击情感的感觉,一直令他着迷。
可是,他这还是第一次听一个人将一幅画的秘密解答出来。
神奇的是,不仅没有看透一切后‘不过如此’的心态,反而是更加佩服。
不仅仅是佩服华婕能画出那么漂亮的画,更是对她这个人的由衷钦佩。
她实在是才聪明了,一个16岁的女孩子,怎么能如此具有大智慧的将那些复杂的颜色驾驭的这么好。
这个孩子,在画画的时候,大概真的是个女王吧。
一切都在鼓掌之间。
在纸张上运筹帷幄,翻云覆雨。
陈安通咽了一口口水,他忽然在优美的画作中,读到了一种男人征战沙场般的浪漫和威武,以及人类不断钻研科学,不断创造未来的那种魅力。
原来,在绘画这种艺术中,也有如此丰富的维度,也可以散发出这样有厚度的吸引力。
仰头望着墙上的画,他心里满满登登的,对于自己欣赏华婕的画作,从上海赶过来卖画这件事,充满了自我认同。
一切都是值得的。
真好啊。
他还想将这种感受,带给更多的人。
他这一趟,一定要买两幅华婕的画,在自己的餐厅唱歌的时候,他要将画都挂在墙上,让更多人看到,跟他一样明白华婕画作的好。
他还想为她的画写歌,把此刻他体会到的情绪,描绘出来,随着他的音乐,表达出来。
就如华婕在她的画作中表达她的想法一样。
…
主编陈春晓听着华婕的话,也有点被镇住。
如果华婕是她要面试的杂志设计,她一定立即通过面试,立即安排工作,立即重用。
对方提到的东西,虽然是对于一幅画的绘制方法,但陈春晓不自觉的将之与自己的工作联想到一块儿。
如果这个概念,运用在《时尚s》杂志里呢?
是否能让杂志封面,一下就吸引到所有人?
陈春晓只知道诸如‘红配绿赛狗屁’‘红配蓝招人烦’一类基础搭配思路,是比较传统的,大众都在使用的设计思路。
所以她这个主编在审查封面和插页设计的时候,能给出的意见更多来源于经验和直觉,绝没有华婕这样系统。
对于后世很多人打破‘红绿配色’必土之类的老旧观点,以及高级配色法什么的,陈春晓自然一无所知,于是面对华婕的论调,她几乎在一瞬间就完全信服了。
连华婕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对于一幅油画创作的基础理论的阐述,会一下子击中了三位姓陈的各行业大佬的心。
看到三人投过来的目光后,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2001年后的十几年中,科技的发展太快了,各种知识的研究和进步跨幅是非常非常大的。
对于她来说就是上大学学画画时最基础的,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对于眼前的专业者们来说,可能是全新的概念。
她尴尬的笑笑,心想,自己不会引发中国一些美术相关知识诞生的提前吧?
又不知道这对与美术相关的产业,会有怎样的影响……
抿唇,华婕下意识转头看向沈墨,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太多闯祸了。
眼神扫开,她很快捕捉到那双狭长清亮,又一向冷飕飕的少年眼睛。
他嘴角衔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健美舒展,几乎插进鬓角之中。
那双眼睛也温润下来,望着她时居然可称得上温柔。
华婕微微怔住,陷进他如春日静湖般的眸光。
少年悄悄迈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下她的麻花马尾小辫儿,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
“我一直觉得自己以外的人都蠢,但你还不错。”
他讲话时的热气吹到她耳朵上,华婕抿唇垂眸一笑,面颊瞬间粉扑扑的,眼尾都更翘了几分。
那股得意和快活劲儿从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中飞扬出来。
沈墨盯着她,呼吸有点窒,转头正对上华父的眼睛,他忙躲闪开目光,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方才华婕讲话的样子游刃有余而自信,让这几位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都露出认同甚至是佩服之情,他实在太为她感到骄傲,也太受她的优秀所吸引。
一时得意忘形了。
这边华婕的情绪被安抚,又快乐起来。
那边埃米尔已经快被急疯了。
他就瞧见华婕一口气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然后身边所有人都被她的话给讲成了石头。
各个一动不动,只拿狂热的、欣赏的、艳羡的等等眼神盯着华婕,各个成了哑巴。
所以,到底华婕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帮人如此反应?
他抓心挠肝的焦急,第一次因为自己不会讲中国话而感到不快。
他不得不伸手拍拍陈主编的手臂,叽里呱啦催促她快给他翻译一下。
陈主编转头望向埃米尔,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华婕的话,仍然还是觉得真厉害。
于是又忍不住开始感慨。
埃米尔已经急的眼睛发红了,她才不得不认真组织语言,用法语将华婕的话重新修饰一遍,翻译给埃米尔听。
逐渐的,埃米尔的眼睛也开始变大,脸上也出现了吃惊的神情。
他望向墙上的画,心里忍不住想,在他没怎么当回事的中国大地上,人们对艺术的研究,已经到了如此专业化的程度了吗?
在写意之外,他们已经走在科学画画这条路上,研究的如此朝前了吗?
他开始回忆,自己在欧洲,有看到过关于如何处理色彩与情绪的关系的特别深入的书吗?
好像是有许多许多研究分析名画的书,也不断出现艺术家在绘画这条路上不断的产出全新的想法、画法、风格。
但……他好像真的没有听到过,哪位画家,哪位艺术家,哪位鉴赏家曾用过这样的句子,这样的角度。
埃米尔眉头紧锁,盯着面前这幅画的眼神愈发沉凝起来。
华婕到底是真的对色彩有如此强的理解和掌控力,还是只是摸索出了青色和橙色的关系而已?
深吸一口气,埃米尔舔了舔嘴唇,转头用法语对陈主编道:
“请你帮我告诉华婕,我想要买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