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是最微妙的聚会中的一种。
每个同学来参加这场聚会,都有自己特定想见的一个或几个人。
可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见对方,又实在说不清楚。
高兴吗?
还是其实有点不高兴?
期望见到对方过的好呢?
还是过的不好?
可若要过的不好,那要多不好才令人满意?
秃顶,甚至艳俗?
那自己又要如何面对年少时的情感?
而那些曾经跟自己交好的朋友呢?
万一比自己过的更好了怎么办?
鞠礼来的时候,心情也有点复杂。
她晚上要准备很好很热闹的一顿晚宴,她非得提前走不可。
不来怕大家说她不重感情,来了又怕提前走被人觉得她不尊重同学。
也是有些纠结的。
……
同学会的安排很全面,中午大家一起吃饭,饭后下午茶,然后转道去打麻将玩游戏,再一块儿晚饭。
同学们许久没聚了,聚就聚个痛快。
饭店是大学毕业后回海市本地工作的同学负责的,叫赵云。
这位同学家里有些能量,他毕业后在外省市打拼的话,会浪费父辈在海市留下的人脉。
是以无论多想在外自由飞翔,考虑生存和现实问题,终究还是回来了。
嚷嚷着“如果30岁混不到正科级,就不干了,去经商”,话说的是这个内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
就是觉得自己无论经商还是去一线城市混职场,都能干一番大事业。
留在老家,总归觉得自己委屈了。
跃跃欲试想干点别的,哪怕只是在嘴上说一说,也是好的。
赵云上高中的时候,就很招人,一米八二的身高,打篮球。
家庭条件好,从小穿的就好,打扮的比同龄男孩子利索时尚。
再加上父亲身份高,他从小也被宠着,打小就有超过同龄人的气场。
到现在大家都毕业了,建群,聚拢以前同学,组织聚会的事,也都是他做。
今天中午大家吃饭的饭店,还是想抱他爸大腿的年轻科员帮忙订的。
许多同学在外地工作或上学,没能赶回来。
还有的同学家住海市周边小镇,高中是寄宿来海市上学,这种毕业后就非常难聚上一次。
今年也没能将同学们拢全,一张超级大圆桌,就够坐了,十来人。
赵云来的很早,抽完烟回来,坐在他身边的女同学刘芳便笑着道:
“赵云,你说戒烟也说了快三四年了吧?怎么还抽着呢?”
“戒不掉,办公室里都是抽烟的,你要么给人家递烟,要么别人给你递烟,都是难题。”赵云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拢了下自己头发。
“男人的世界。”刘芳感叹。
“你们女人不也是,办公室里一个人穿高跟鞋了,隔天肯定一屋子女人都穿着高跟鞋来。谁也不愿意显得矮了。”赵云一向是个很爽朗的人,高中时就总能逗女同学们笑。
“哎!还真是!那要是有一个人买了一管那什么什么牌子的口红,一个个都跟着买。我女朋友都被带着买了不知道多少化妆品了。”对面坐着的男同学王强,大嗓门的应道。
“那是你女朋友本来就想买。”刘芳笑道。
“哎,今天咱们高中那个白白净净的同学是不是也来?”王强问。
“你说鞠礼啊?”刘芳立即反应过来,他们上学那会儿,班上皮肤最白的就是鞠礼。
“对,叫鞠礼,姓也特殊,名字也特殊。”另一个男同学也搭话。
“嗯,来的,我联系过了,让她无论如何都来参加。”赵云笑道。
“往年好像总不回老家过年?”
“她在江海念书,过年期间来回机票五六千了,不舍得买机票吧?我记得她家挺穷的,没爹,她妈还有病。”说这话的女同学语气虽然很和气,但到底揣着什么心思说这么细,却无人知晓了。
“哎,我还记得她有个就比她小一岁的弟弟,长的特~好看。就比咱们小一年级,一开家长会,她妈给她开,她给她弟弟开。”
“是,学习很好,但是人特别低调,每天一下课就回家,好少跟我们出去玩儿啊。”
“她那时候就要照顾她妈和弟弟,还要学习,哪有空玩。都像你似的呢?大小姐,长公主!”
“诶?我怎么记得,鞠礼好像喜欢赵云是不是?”突然有人开口询问。
“真的吗?好像那会儿就坐赵云前排,一下课就转头听赵云讲笑话啊。”
“赵云你也真是的,整天撩三撩四的,你对人家负责任了吗?”
“哈哈哈,瞎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赵云忙摆手,脸上却有得色。
包间门外,鞠礼停顿了片刻,抿着唇摘下围脖,听着门内大家转开了话题,这才推开门。
进门时,已是满面的笑容。
“我没有来晚吧?”她笑着开口。
随即,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她转了过来。
赵云盯着她愣了下,像是没有认出她是谁。
许多人都微微发怔,即便看出是鞠礼,却仍觉得变化太大了。
只见眼前的年轻女人亭亭玉立,身姿笔挺,神采飞扬,眸子中透出自信的光芒,一言一行都从容不迫。
她长发向后拢去,微微低头时,有发丝往前落,一擡头,顺滑的头发又向两边散开,露出她白皙的面容,和额上一撮可爱又撩人的美人尖。
长眉舒展,眉峰有些锋锐,令这张白皙的脸显出几分英气。
睫毛那么长,明明没有化眼妆,却仍像画了眼线一般。
眼睛黑白分明,显出几分孩童般的天真,眸子幽亮诱人,让人一望之下,便抽不回视线。
鞠礼只抹了口红,眉眼清晰皮肤白透,都不需要过分修饰。
是以相比其他为了在同学会上不输人,而浓妆艳抹的女同学,鞠礼显得那么清新,那么稚嫩可爱,却又气质过人。
赵云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道:“过来坐,专门给你留的位置。”
在看到鞠礼的一瞬间,赵云突然回想起了上学时,她坐在他前排,上课时悠荡来悠荡去的马尾。
他最近一直在相亲,还没相到过有比此刻见到的鞠礼,气质更好的女性。
他突然想,虽然鞠礼有个弟弟,是个多出来的‘小舅子’,居然还是送快递的,但……要照顾就照顾一下吧,比较,鞠礼看起来实在不错。
也许鞠礼会变成扶弟魔,但毕竟赵云自己家境很好,应该也还是扶的动的。
赵云这边盯着鞠礼的脸,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边默默想屁吃。
那边鞠礼将外套、围脖和包包挂在门口的衣挂上,绕过几个人,走到赵云身边,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大家齐齐发现,曾经那个学习好的独行侠,变漂亮了,身上也多了丝难以言说的气场。
以前,大概是鞠礼家里和学业太忙了,他们跟她接触不多的,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很有自己主意,内心世界很广博的女孩子。
坐的比较远的女同学忍不住耳语——
“看见了吗?她背的好像是爱马仕!”
“开什么玩笑,二十万左右的包,她背得起?她家不是很穷吗?”
“听说她在江海市占云文化就职呢,那公司超富的。”
“那是公司富,也不是她富啊。包是假的吧?”
“不知道,没见过爱马仕,估计是假的。”
“不过,她那个羽绒服好像是普拉达的……”
“围脖是lv的……”
“项链是蒂芙尼……”
“手表我刚查了下,好像十几万……”
“那白毛衣上虽然没有logo,但扣子是山茶花的,好像是香奈儿。”
“……”
“她不会穿一身假货吧?以前她是这么虚荣的人吗?”
“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那得多有钱,才愿意花钱买一身华而不实的名牌?”
“……”
“……”
聊着聊着,几个女同学突然沉默了。
终于,她们中比较率性的那个开了口:
“鞠礼,你是不是中彩票啦?哇,这一身行头要近百万了吧?”
她语气拿捏的很客气,透着羡慕和热情,压下了心底的不以为然。
鞠礼笑了笑,轻描淡写道:
“都不是我花钱买的。因为在大企业里给老板当秘书,经常要陪同老板参加一些重要场合,所以有比较高额的置装费,这一身上下,都是公司出钱购置的。”
“哇!”
“天啊!”
听她说完,众人更酸了!
没有什么比买一身上百万的行头,居然还不用花自己的钱,更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了。
“鞠礼,我之前在网上看到陈昊宇跟一个也叫鞠礼的人传绯闻诶,好像还有照片,跟你名字一样,长的也有点像来着。”一个女同学突然开口。
另一个女同学也想起来了,“是啊,也叫鞠礼。不过有照片的吗?我都没见到照片。”
大家说出来时,并没觉得那人会是眼前的这个鞠礼。
世界那么大,叫鞠礼的大概也不止眼前这一个。
至于照片,小小的正装照能看出什么来?女大十八变,又化了妆,也都长的差不多。
却不想,鞠礼听罢,直接笑着接话道:
“绯闻是假的,就是朋友而已。”
“……”
“……”
“真是你?????”
女同学不敢置信的瞠目,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一直追的大明星,会跟自己的高中同学传绯闻!!
更想象不到,与自己如此贴近的人,正跟自己坐在同一张桌上准备吃饭的人,会是与距离他们生活那么遥远的明星偶像传绯闻的人!
“……”
很快,女同学之前那种撚酸嫉妒的心态,变成了羡慕。
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跟现在的朋友吹牛,说自己高中同学跟大明星陈昊宇是朋友!
四舍五入,就是自己跟陈昊宇是同学了啊!!!
“以后怎么打算的?回不回咱们海市了?”赵云挑眉问她。
“应该不会回来了,我准备明年在江海买房。”鞠礼摇了摇头。
“……”赵云怔了怔。
她都可以在江海市买房了???
在外面打拼,有这么赚钱吗?
“……”
当食物开始逐步摆上桌,众人再看鞠礼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在她来之前,大家还会轻慢的调侃她,现在却多了丝忌惮,仿佛害怕自己说错话,装b不成,反而丢人现眼。
那个曾经少言寡语认真读书的穷丫头,已经完全蜕变了。
再不似从前,穿着虽然干净,却洗到几乎褪色的衣裳。
永远只梳马尾辫,丝毫不知道打扮自己。
什么活动都不敢参加,怕花钱。
再……不是以前那个让人觉得很好懂,很可有可无的nobody了。
虽然在饭桌上,鞠礼仍然话不多,也还是像上学时,听到大家说笑话会跟着傻笑,不主动挑起话题,会当一个很好的捧哏。
但男生们却会时不时多看她两眼,想要主动跟她搭话。
女同学们也关注起她的神态和衣着,默默记下来,想要模仿和学习。
…
“你在家呆几天?”赵云给鞠礼夹了一块儿锅包肉,低声问她。
“呆一个星期吧。”
“过两天出来看电影吧?贺岁档好几部看起来都不错。”赵云一向是个很主动的人。
鞠礼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以往,赵云与人接触,从来都是有问必有答,从没遇到过别人这样消极回应的状况。
可想要再开口,他却发现鞠礼已经转头跟别人说话了。
他很难再找到开口的契机,就仿佛,鞠礼虽然看似和气,但却默默掌握了他们之间的主动权。
…
“哎?你弟今年不回家过年吗?”突然有同学找到了鞠礼话中的楔口,顺势问道。
“啊,他在剧组里拍戏,走不开。”
“拍戏???”
“嗯,最近开播的那个《特种兵王》电影版的男2号。对了,明天晚上播出的《特种兵王》那一集里,也会看到他,电视剧他也演了个角色。”谈起弟弟时,她更热情了一些,脸上满满自豪。
“拍戏很赚钱吧?”
“才起步,以后也许吧。”
“……”赵云抿住唇,突然意识到,几年不见,鞠礼已经大跨步跑的太远了。
刚才他还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现在却发现……自己恐怕已经入不得她眼了吧。
……
一顿饭还算吃的热闹,一群曾经在一块儿呆了几年的同学,总归有许多许多共同的记忆。
属于自己的,属于同学的,属于校友的,还有以前那些老师和课业……
大家时而吵嚷起哄,时而互相吐槽,时而夸赞同学,时而聊起儿时糗事羞红了脸却又忍俊不禁。
鞠礼也跟着笑,同样随着记忆回到了那个时光。
她进包间前,大家其实没有说错。
那时候,她就是很少参与团体活动,也很少朋友,很少话。
属于高中时期的记忆,有青春期买不起漂亮衣裳的窘迫;
有冬天不够暖,不得不穿着棉服在灶台边做饭的笨拙;
有喜欢好看又风头无两男同学,却自惭形秽的敏感;
有对于考不上好大学,可能一辈子都要佝偻着身体生活的巨大恐惧……
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绷着一根弦,要出人头地,要赚很多钱,要让妈妈不再被亲戚们可怜甚至瞧不起,要让弟弟穿的起流行的球鞋。
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认知世界的过程,对于她来说并不很快乐。
可忽略社会和人群给她的那些大众认知,窝在妈妈和弟弟之间,她仍是个不缺爱的孩子。
不过,好像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而她的目标,也已不再是一双球鞋,一件新衣,或者冬天不冷而已。
她有了新的想法,更难,也更令人振奋。
…
饭后,大家直接从2楼饭店直接转道一楼茶室。
坐在靠窗位置,看着外面飘雪,饮着热茶,吃着小橘子和瓜子。
赵云点了几个香蕉船、提拉米苏等,女人们开心吃甜点,男性喝着茶吃着瓜子吹着牛。
手机铃声响起,是鞠礼专门给老板设置的特殊铃声。
她快速接听,侧身避开众人视线,柔声道:
“喂?老板。”
“嗯,好的。”对方说话后,她应一声。
挂掉电话转过头来时,赵云夹了一粒榛果递给她。
鞠礼没有拒绝,接过后却没有吃,而是笑着放在一边。
对于赵云献的殷勤,她一次也没有驳他面子,却也一次没有接受。
她的练达让大家感受到了一种,铜墙铁壁般的防备。
她的礼貌无懈可击,她身上那种距离感也无法拉近分毫。
那些曾经带着优越感点评鞠礼,以施舍姿态向鞠礼释放善意的同学们,在此刻也感觉到了一丝不舒适。
尽管他们努力通过说话时不时掺杂英文单词,来彰显自己与时尚接轨。
亦或者侃侃而谈自己工作时接触到的大人物有多有钱,多厉害。
又或者畅想自己考博的规划。
但面对鞠礼的‘礼貌’,他们还是输了。
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把温柔演绎的这么令人刺痛,把和气变得如此充满敌意和尖锐。
当鞠礼的电话再一次响起,她站起身向众人告别,提早离开。
赵云和几个男同学虽然觉得怅然若失,不少女同学却感到放松。
原来一个曾经不如自己,现在却远超自己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说不定是被包养了,不是给老板当秘书吗?”
“走捷径跟老男人在一起,当然能快速获得金钱了。”
鞠礼前脚出门,便有女同学憋不住酸,微笑着假装并没恶意的揣测。
下一刻,她们转头透过一楼大窗,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奔驰,和站在车边朝着这边招手的高大男人。
即便穿着羽绒服,仍然挺拔帅气的不像话。
他们看到鞠礼走出门后,朝着那人小跑过去,然后在男人面前急刹车,笑的灿烂。
鞠礼似乎说了句什么有趣的话,男人高傲清冷的表情柔软了些,嘴角微翘。
然后他伸出修长有力的大手,在鞠礼后脑上上拍了下,便转身回到车内。
鞠礼揉了揉脑袋,绕一圈儿,也上了车。
原来她也有不那么礼貌,不那么从容矜持的时刻。
只是没有用以面对他们而已。
接着,奔驰车启动,逐渐驶出众人视线。
刚才暗搓搓编排鞠礼的女同学,突然忘记了方才大家在聊什么。
揣着不忿,同学们又开始热聊,并规划着一会儿去打牌。
半个小时候,茶喝尽,甜点吃光,赵云喊了服务员过来结账——午饭和茶点一起结。
“刚才有一位先生已经帮结过账了。”服务员笑着道:
“就是刚才接走穿砖色羽绒服女性的那个人。”
“……”
“……”
大家突然沉默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在人群中游荡开。
当他们穿上衣服拎上包,呼啦啦出门,穿过走廊,路过前台时,尚听到收银员和服务员在闲聊:
“刚才给102包间结账的那个大帅哥,结账用的是黑卡诶!”
“要有多少钱,才能开黑卡啊?”
“我哪知道呀。”
“啧啧。”
“……”
“……”
同学间,再一次失语。
或许,最初就站在祝福和期待同学过的好的角度,来参加这场聚会,心里会更舒服吧。
有些人,最初就站错了位,忘记了别人很可能比自己过的更好,忘记了人生可能存在的万千种变化。
……
……
海市真是个雪窝,雪下不停,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
“同学会开心吗?”钟立言回头问她。
鞠礼想了想,噗嗤一声笑出来。
“挺开心的。”她伸出自己的左手腕,又拍了拍自己的包包,“我这身行头,应该挺刺激人的。”
说罢,她又坐直了身体,挺胸露出矜持从容,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
“还有这个表情,能把那些嫉妒我的人生生气死。”
钟立言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鞠礼转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指头。
两个人瞬间都安静下来,昏暗的车厢里,他们眸光相撞。
心跳声震荡的厉害,行驶中的轿车仿佛都要被震的颠簸起来。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人说话,偏偏双方一直保持着沉默。
她攥着他手指的力道大的像要将他手指拗断,皮肤紧挨的位置,烫的人体温上升,头昏脑涨。
轿车突然停顿,两个人都没有动。
司机师傅疑惑的回头望,鞠礼才突然撒了手,带着笑容,推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深吸一口气,钟立言敛眸时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她家门口,推开门的瞬间,鞠母便递过来两个红包。
室内温暖的空气铺面,鞠母笑容所传递的温度,胜过一切。
钟立言捏着红包,直到脱掉羽绒服坐在沙发上,也未松开。
拇指和食指揉搓着红包光滑的表面,心情沉甸甸的。
红包很薄,却给了他巨大的冲击。
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