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轩回来后,转眼几日就过去了。县衙虽还未张出布告,但关外叛乱平定的消息已渐渐四处传了开去。从前那些为了避祸躲去乡下等各处的人也慢慢回了城。毕竟是历过一场大的战乱,这里要想恢复往昔络绎马队的盛况,非一朝一夕之事。林娇虽然有心现在就开门,能赚多少是多少,她男人却以她身孕为由,坚决不应。这一点上,她强不过他,只好妥协。至于重修水库的事,一来需要县令主持,二来,她现在孕妇,天下孕妇是老大……总之现在,每天除了吃喝睡觉,她干别的什么事情都要被她男人限制。
杨氏头几个月里举家搬回了乡下避祸。因晓得林娇受李夫人照看,也算放心。此时一回城安顿好,先便去脚店探望,见门还关着,打听到了县衙,才知道不但杨敬轩几天前回来了,连林娇居然也已经大腹便便有了身孕。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自己兄长曾领镇**节度使,这事她丝毫不知。只顾着高兴林娇肚子里的杨家血脉了。叙了一番离情,告辞前,拉了林娇到一边,把自己从前收了起来的那枚银簪塞还了给她。
这簪子自前次林娇从头上拔下还给杨敬轩后,便一直没了下文。还以为当时便丢了。因并不是愉快回忆,所以也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只是偶尔想起有点遗憾。没想到竟是被杨氏给收了起来,顿觉圆满,自然喜出望外接回,连连道谢。
过些时日李观涛就要回,杨敬轩现在与林娇两个人,还带了个能武,也不好一直住县衙里。两人商议了下,对于这往后到底把家安在哪里,倒是有点犯难了。他那个住处,本就是赁的,地方太小。林娇的脚店是够大,只真自己能住的地方,也就后院那两间。且日后脚店重新开张后,人来人去的嘈杂,也不适合。到了最后,这日晚间,林娇便对杨敬轩道:“你祖上在村里不是有房子吗?还挺大的。既然现在不开店,搬过去那里等我生孩子,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杨敬轩先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且实话说,他对自己自小长大的这祖宅和故地也怀了感情,以前这才有空便去修缮。只是怕她不喜欢回村,这才没提。现在见她主动说起,道:“我觉着你好似不大喜欢那里……”
林娇看他一眼,笑道:“以前是不大喜欢。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知道你喜欢那里。凡是你喜欢的,我就会跟着去喜欢。那里后面靠田,再过去是山,地方安静,咱们在那等我肚子里的娃娃出来,其实也挺好。”
杨敬轩仔细看她一眼,见她不似在玩笑。再回味一遍她刚才说的那句“凡是你喜欢的我就会跟着去喜欢”,又感动了一大把,心里再次开始冒出幸福泡泡,表现出来就是抱住她要亲嘴,却被她用手挡在中间拦住,笑盈盈地道:“咱们搬回去住是没问题。可是敬轩叔,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一关没过。”
杨敬轩听她又叫自己这称呼。
他对这称呼的感觉,可谓是一拐三折爱恨交加了。最早自然是没感觉,后来被她勾搭得有些上了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觉得这称呼实在刺耳,每次听到她这样叫自己,心里就很是不自在,恨不得她能改口。只到了现在,再听到这相同的三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却又带了点别的滋味……譬如昨夜,他终于等到了她口中定下的三天一次“滚床单”时刻,正照了她前次教导的法子渐入佳境之时,也不知是她情动还是故意捣蛋,口中随了呻吟之声便这样含含糊糊唤他,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淡淡罪恶感,只那初时的罪恶感过后,很快反倒愈发情动兴奋,缠了一直亲热许久才睡去。现在见她又这样取笑,忍不住伸手拧了下她日渐红润的脸颊,这才道:“我前次带你回去拜祖之时,便对乡人许过诺。当受的责罚,自然不能避。”
林娇本不过是玩笑一句。现在见他神色郑重,瞧着竟真的是要送上门去挨打,惊讶道:“你傻啦?好好的干吗自找苦吃!再说,我知道你低调,但再低调,好歹也算是有功的人。现在他们不知道而已。我随便去找人漏个口风,他们知道了,谁还敢找咱们的茬?”
杨敬轩道:“这责罚我本早就该受的。一直拖到现在。若就这样避了,我心中始终难以坦荡,更难服众。”
这个人……他大概会被自己勾得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化身虎狼,只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她林娇就算十个一起上,估计这一辈子也难以改变了。望他片刻,终于叹口气,道:“好。你皮肉发痒不打不舒服,那就送去让人打。反正我是不会心疼的。”
杨敬轩见她终于妥协,呵呵一笑,揽过她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只是那房子我从前并未全修妥,现在回去怕你住不好。不若你和阿武在这里再暂居些时日,我趁现在无事,白天回去修葺,晚上再来陪你,等好了,再接你们一道回去,可好?”
林娇摇头道:“干嘛放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你去哪我也去哪。你修房子,我力气活干不了,帮你做饭还行。”
杨敬轩拗不过她,只好应了。两人商议完,第二日跟李夫人说了要回乡的意思。李夫人挽留不住,只好放行。只她这些时日与能武处下来,看着这孩子甚是乖巧,眼睛一好,天天有空便捧了书习字。她与书院的史夫人相识,这几日正想找个空过去托个关系把他送去念书。自己出动,史夫人想来不会不给这个面子。没想到现在却要回乡下了。觉着可惜,便提了一句。
能武听到能去石青山从前读书过的书院里去上学,兴奋得双眼闪亮,一脸期待。林娇知道石青山今春的时候入京会试了,石寡妇也被亲家接去书院同住,等待春闱的结果。能武若能现在就进去读书,自然是好事。与杨敬轩商量了下,觉着若能进史家书院,自然比回村上那个私塾要好许多,便照了能武自己的意思把他暂时留下托给了李夫人。夫妻两人便忙着收拾要带回去的行装。
说也凑巧,就在他二人准备妥当要回村的前一天,招娣的喜事竟上门了。来求亲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在林娇店里帮过柜的那牛二愣。
二愣是小名,他大名叫习文,人长得瘦弱白净,能写会算,人也老实,林娇从前盘店时才将他留下帮忙。他看中招娣,全是因为从前那一回她与黑子干架开始。被她气吞山河的气概完全折服。想起自己瘦弱,自小开始便时常受人欺负。若把招娣娶回家,日后再不愁被人欺负。回去了把心思跟他娘说了。他娘便偷偷来看过一回。见招娣长得腰是腰臀是臀的,正合生养之相,又手脚麻利能干活,自家也是穷人家而已,娶个这样的媳妇也不错。心里便一直有这盘算。只后来不巧,林娇一家都随李夫人离了县城,也就没了下文。现在知道又回来了,这日便壮了胆托了个媒人来问讯。
招娣十六七了,这年纪在这里也好嫁人。林娇见喜事上门,便问了她自己意思。
这招娣从前暗恋石青山不成,心里便对男人的审美落下了个偏好,只中意石青山那一款的。这牛二愣正是她所好。如今随了年纪渐大,跟了林娇多时,脑子渐渐也有些灵起来。知道以自己条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下个未必更好,便扭扭捏捏点了头。
林娇见她应了,便将她从前的卖身契还了她,与她结算清了工钱,又照当下普通人家女儿出嫁的样式给办了套嫁妆,喜事当日招娣跪在地上磕头不已,道往后定要再回来帮她干活。林娇应了,这才欢欢喜喜将她送出了门。
被这事耽搁了,又是小半个月过去。杨敬轩如今还是县衙捕头,因李观涛尚未回,把一些日常事情交代给了刘大同,说自己隔几日回来看一下。这日大早,叫了两辆车,一辆坐人的,把车里用垫子铺得厚厚让林娇上去,一辆载了杂物。他牵了草炮,身后跑着虎大王,辞别县里一干人往桃花村回去。
回村的时候正是下午。
上一次他带林娇回来,两人还是新婚。一晃大半年过去,众村人并不晓得那些时日他去做过什么,只见林娇已经怀了身孕,又听说他夫妻现在要回村长居,平静了许久的桃花村顿时起了新的骚动。两人往村北他家去的时候,一路招来无数目光。杨敬轩坦坦荡荡,林娇自然更不以为意,跟着他终于到了他家的祖宅。
从前大水过后那会,因散汤药方便而去掉的那段围墙还没筑回。春发秋生,站在那段缺口外往里看去,见院子里杂草丛生,满目荒凉。
林娇侧头看去,见他面上微微带有惆怅之色,悄悄伸手过去捏了下他手。他转脸看她,已是带了笑,反手握住她手,带着她往里,道:“咱们先去收拾个屋子出来,不能让你一进我家门,晚上就没地方住。”
林娇笑着随他而入。推开吱呀做声的大门,走过最前的四方院房,穿过中间廊道,终于被他带到一间朝南的明房前,推开了门,道:“这是我从前住的屋子。没正房大,但里面东西还算齐整。以前正房的炕塌了,我都没来得及修。咱们先住这里,等我慢慢都修好了,你要是喜欢,再搬过去。”
林娇看了下这间屋子,见四四方方,炕榻桌椅齐整,墙上还悬了一副他从前用过的弓箭。走到近前伸手摸了下弦,指尖一层厚灰。回头对他笑道:“这里很好。咱们收拾下就能住了。”
杨敬轩吹去桌上积得厚厚的尘土,拿了块抹布把桌面擦净,抱了她坐上去,道:“我的夫人,你现在就坐这里,看我收拾咱们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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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桃花村里这座原本最气派后来却荒废多年的大房子终于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气派。因为人的到来,所以连屋子也像是有了生气。围墙重新高高地筑了起来,院里杂草除光,地面被碾子碾得平展如晒谷场。换了扇新的大门。房顶高过人的瓦松连同旧瓦被连根铲除,换了一层崭新的青瓦。侧院里篱笆上的整片木槿开花,林娇喜欢坐在篱笆架子下,晒着暖暖的太阳,看着十几只芦花小母鸡跟着一只神气活现毛色铮亮的大公鸡咕咕寻食;屋后马棚里,已经很老的草炮用它仅剩的几颗牙齿慢慢地啃鱼,好奇的虎大王时不时要蹿过去凑一脚,被忍无可忍的草炮一个蹄子远远踢开,发出汪汪的惨叫;杨敬轩甚至听了林娇的话,特意去抓了两只猪仔养进猪圈,于是这个院落里又开始多了猪吃食时发出的哼哼之声,叫人听了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心满意足起来。
村人对这个大院里的那对不同寻常的夫妻一直都持表面拒绝、暗中关注的态度。那女人有时候到门口溜达被人瞧见,挺着个肚子竟还打扮得既光鲜又亮丽,这叫那些快临盆了还要下地的女人们羡慕又妒忌,很快就有人拿他两个的不正当辈分关系来说事。妇女们又暗中盛传,杨敬轩竟帮他女人洗衣衫,甚至包括亵衣!而那个围墙里的女人除了煮煮饭,每天啥都不用干,甚至可能连饭都不用煮,因为有人据说有一天在后山远远看到他喂她吃什么东西——想想吧,连吃东西都要男人喂,怎么可能煮饭!
不管村人怎么传言,那对夫妻看起来倒没有与自家高墙外村人进行交流的什么意愿,关起门来一直在忙碌,直到大约半个月后的有一天,这又传来了个消息,原族长杨敬轩要履行他当初当众宣下的诺言,明日到祠堂接受惩处。
这条消息绝对是爆炸性的。虽然大家还牢牢记着杨敬轩当初的话,只现在连三叔公都闭口不提,自然也没人钻出来扮这个白脸。只不过背地里鄙夷几句而已。没想到当事人自己居然主动找到了三叔公要求接受惩罚。到了第二天,祠堂前大场里顿时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屏息看着祠堂大门前的正发生的一幕。
祠堂的大门全开,神龛前的香炉里,香火缕缕升天。他们原本受人尊敬爱戴的年轻族长,现在正脱去了上衣,露出赤铜色肌贲的后背,跪在祖先牌位之前,要接受因他背离祖训所做的荒唐举动而应得的当众惩罚和羞辱。而那个是一切祸源的惹事女人,现在脸色红润鲜艳,穿了件好看的春衫,一只手扶着腰,站在一边望着那个被她诱下深渊的男人,神情里竟丝毫不见内疚。
女人们对她的妒忌和厌恶瞬间达到了顶峰,窃窃私语起来。她却充耳未闻,只是注视着跪在祖先牌位前的男人。那男人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擡脸望向她。她朝他微微一笑,美艳不可方物。
三叔公过来之后,始终便一语不发。
事到如今,连肚子都大了。他也早接受了这无奈的现实。反正这女的除了是他侄媳妇,后来不还成了县令的什么干女儿么……还是县令夫人做主嫁的,说起来也稍微好听点……再过个几年,也就慢慢过去了……
作为族长,他自然也知道村人背后说什么。本来是想混过去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当面再提这个茬。没想到杨敬轩刚安顿好家里的事,竟自个儿主动跑来提起这事。
这种自己上赶着皮痒欠抽的人……
“行刑!”
下面一片嗡嗡声中,三叔公终于顿了下拐杖,黑着脸道。
施刑的人是村里的王屠夫。
昨天之前,大家伙都背地里议论这事。真开祠堂了,又没人肯站出来接这个差事。毕竟人杨敬轩是县里的捕头,和县令公关系又杠杠的,那个勾了他的女人听说也不是什么好茬子。谁肯出头去抽他三百鞭结这个仇啊,万一遭记恨了,那不是自己抓了虱子往头上放?谁都有心眼的。推来推去,最后这倒霉差事落到了王屠夫身上。一来,他是外来姓,柿子就捡软的捏,二来,他干的反正是杀生活儿,叫他来干这个,最适合不过。
王屠夫握鞭,偷偷看了眼站一边对自己似笑非笑的那个漂亮女人,挪到了杨敬轩身后,低头哈腰哭丧着脸,小声道:“杨大人,我也是被逼没法的,您可千万别怪我……”
杨敬轩回头望他一眼,微微笑道:“自然不会怪你。都是我应得的。”
王屠夫听见边上那女人微微清嗓。擦了下手心冒出的汗,终于举起了鞭,啪一下甩着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