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混乱之中一脚踏空翻滚下山坡,去势飞快,自己哪里还能收得住,只觉耳边不断传来自己身体压断草藤的窸窣声,露在外的脖颈和脸颊被草叶刮得生疼,身子完全失去控制,连缩都缩不起来,只能两手死死抱住头,就怕自己一头磕死在石头上。正滚得欢快,忽然后背被什么重物一顿,疼得像要断掉,去势却是稍缓。睁开眼见自己居然被一棵树挂了下,狂喜之下忙伸手要去抓,不想这伸手的动作却破坏了原本的平衡,身子一歪,手没捞到树干,整个人却忽然失去了依托,猛地下坠而去。
虽然是在电光火石间,但这一刻她却立刻明白了过来:坡地已经到底,她正往下面的壁缝里掉下去。
耳边再次传来新鲜树枝被自己下坠身体压断的声音,只那些枝条都太细弱,根本不足以承载她的体重。知道自己就要被摔死,而且死相会很难看,这一刻她原本近乎空白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了个念头:早知道会这么死掉,那天就不阻拦杨敬轩当众宣布婚事了。至少也算被他扑倒过,不枉自己从前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多的功夫……
林娇闭着眼睛正后悔的功夫,忽然后背一阵剧痛,仿似被重物撞击,下坠之势戛然而止,脖颈却顺了惯性猛地后仰,差点没扭断脖子,等那一阵天旋地转过去了,颤巍巍地努力睁开眼,才看清自己大半个身子竟被叉在了一片三叉枝桠上,枝桠正咯吱咯吱地抖个不停,震得落叶簌簌下飞。
林娇看了眼四下,知道自己真的命大。这棵树是从山壁上横悬长出的,叉住自己的枝条有碗口粗细,这才没被自己体重压断,哪里还敢动弹,只死死抓住身下的三叉枝,唯恐自己乱动产生共振折断枝桠。终于等到身体停住,全身都已湿漉漉了,汗水沿着额头滚了下来,滴过脸颊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痛,知道自己的脸肯定被之前的草叶割破了。
破相倒在其次,现在她只觉后背腰身像被折断般地疼痛,一想到自己若真的脊椎摔断了,以后要半身不遂什么的,顿时觉得还不如这样一个翻身掉下去摔死的好。静静趴了半晌,等那阵疼痛渐渐可以忍受了,试着轻轻动了下手脚,发现脚上的一只鞋甩了出去没了,但腿还能操控,一阵狂喜,犹如劫后余生般地长长吁了口气。
古时无人时常走动的山中,草木茂密的程度确实不是现代人所能想象的。林娇扒住枝桠,慢慢地终于翻过身体时,才看清自己的所处环境。两边都是密生草木的石壁,中间一道仿佛被天降神斧劈开的狭窄谷缝,擡头,是重重叠叠的枝桠,望下去,也是重重叠叠的枝桠。
什么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林娇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
她自己是没本事逃出生天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刘大同能快点带人来把自己从这个悲惨境地中给解救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得有多深,擡头试着向上喊叫了片刻,却始终听不到回声。猜想刘大同是不是回去叫人了,最后还是决定保存体力,等听到动静的时候再呼救。
她想错了。
她下坠时已经是傍晚,这一等就等到天黑。透过头顶的枝桠缝隙,她看到月亮从东南角升起挂顶,耳边是远近各种高高低低的枭鸣兽叫,四周却始终没有人声,只剩她自己一个人扒拉住树枝苦苦等待。
这个时令,白天中午的时候还有点热,但入了夜,太阳一旦消尽它的余晖,空气就迅速地降温。随着体力的渐渐耗尽,她的四肢开始冰冷麻木,却不敢轻易挪动姿势缓解,唯恐一个不慎失去平衡掉下。渐渐地,也不知道是幻听还是真的,她甚至仿佛听到了附近有蛇信吐出探路的咝咝之声,前所未有的恐惧慢慢地从她心底里爬出来,最后紧紧地攫住了她整个人。
杨敬轩,你到底死哪里去了……平时用不着时老出来晃,现在需要你了,你他妈的却不见人……你要是现在像蜘蛛侠蝙蝠侠什么的从天而降,我大概可以考虑下再像以前那样哄你开心……
林娇趴在枝桠上胡思乱想。
时间一刻刻地流淌,头顶的月越爬越高,林娇估摸着差不多应该是夜中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有力气再去多想什么,四肢仿佛失去了全部知觉,只是凭着最后仅剩的一点意识苦苦把自己停在原地。渐渐地,四肢的冰冷麻木开始传到她的脑子,她正昏昏沉沉间,忽然仿佛听到哪里有什么叫喊声传来。她一开始以为又是幻听,很是很快,四周响起一阵夜鸟被惊动而振翅扑飞的嘈音,她一下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并没听错。犹如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用尽全力想应和那阵声音,张嘴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然嘶哑,发出的叫声犹如猫叫,她用尽全力嘶声力竭地吼了几声,却始终听不到一开始的那种声音了,四下渐渐又归于平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彻底的绝望如海潮般将她吞没。
没有人会想到她还挂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搜寻她的人到了下面找不到她的尸体,只会以为被野兽叼走,要是不愿放弃,说不定还会循着谷隙一直往下面找去,直到最后彻底放弃。而她就只能继续半死不活地吊在这里,最后不是冻死饿死,就是被爬过来的毒蛇咬死,或者是掉下去摔死。
林娇把脸埋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大好文艺女青年的时候,看沈从文小说里花狗勾引萧萧时所唱的一段湘西野调。那时她觉得粗俗,现在却下意识地低声哼了起来: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穗,娇妹缠坏后生家,缠坏后生家哟……
她也不知道这当口,自己为什么居然会有心情想起这个。但是下辈子,要是她运气好还能再来一次,她发誓她一定要厚道做人,绝不再欺负像杨敬轩这样的老实人。他不是喜欢她卖萌扮俏吗?嗯,她一定会如他所愿,日缠夜缠地死命缠住他,把他缠得腰酸腿软中空无力,最后看见她就惧怕讨饶。
她哼完了,又痴想片刻,无声地笑了起来。
耳边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林娇的第一反应就是蛇。她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把脸擡起来。
它要是真看中自己要游过来咬一口,那就让它咬好了。反正自己无处可逃,与其知道蛇正朝自己过来被吓破胆,还不如被它突然窜过来咬一口,然后很快心脏麻痹死掉,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没那么纠结。
奇怪的声响越来越大,林娇终于觉得不对劲,朝声音来源方向擡头。光线虽然暗,模模糊糊却看到真的有一条蛇居然正沿着自己对面的山壁晃晃悠悠地爬下来。她瞬间毛骨悚然,再看一眼,认了出来,不是蛇,那是一根长长的有婴儿手臂粗细的麻绳。
绳子还在不停地下放摆动,山壁一侧开始不断有细碎石块下坠,林娇仿佛又听到了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终于明白了过来,那人正踩着山壁下来!
“是我,是我!我还没死!”
林娇几乎喜极而泣,朝着绳子的上方大叫起来。
一阵短暂的静止,林娇屏声凝气,终于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你千万别乱动,等我!”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那是杨敬轩的声音。
这一刻,林娇想笑,却又想哭。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晃得越来越厉害的绳子。终于,一个攀着绳踩着山壁而下的身影穿破层叠暗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杨敬轩……”
林娇一下涕泪横流,抽抽搭搭地开始伤心哭了起来。
杨敬轩决定攀援着绳索下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其实是绝望大于希望的。只不过实在不愿意相信她真的就这么没了,这才不顾旁人的劝阻,垂下足够长的绳索,腰间带了些工具,徒手攀着绳索踩着滑溜得几乎不能停脚的崖壁慢慢下来。
林娇前一次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他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真心话。他确实被打击得将近萎缩了。前几次刘大同陪她回来,他旁敲侧击地晓得她似乎对自己的近况没什么大兴趣,心情更是一败到底。
今天他知道是她最后一次去雁来陂了。有刘大同陪着,他觉得还行。没想到近午时分,有个居于雁来陂下的村民找到了衙门报告,前几天开始就有人到处煽动村民,今天瞧着是要上去闹事了。他大惊,撇下了李观涛就立刻骑了草炮全速往雁来陂去。
草炮已经老了,虽然它还能跑,甚至发足狂奔时,跑得比普通健马还要快,但他近来已经不大骑它了,只想让它安养到老。现在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一路几乎是驾驭着它狂奔而去,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去。但还是迟了,他赶到的时候,正遇到阿关失魂落魄地般地要回县城去搬救兵,说她混乱之中失足滚下了山坡,坡下是道深达近百丈的山缝间悬崖。据当地村民说,几年前就曾有个樵夫不慎从此跌落,最后找到时惨不忍睹。且要去那道谷地,需爬过这道山梁后绕个圈。刘大同已经跟了过去。
杨敬轩与刘大同在那道狭窄深幽的谷地里遇到的时候,天色早已黑了下来。随后李观涛也带了人赶来,几十只火把照亮了这原本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最后,只在浅得不过刚没脚踝的浅溪下游处找到了一只她的鞋子。
其实谁都觉得她必定掉下来摔死了。之所以找不到尸身,必定是被路过的野兽叼走。这一点可以从野兽留下的脚印和粪便可以推断出来。只不过没人敢提而已。现在见到她的一只鞋子,不过更加证实了这样的想法。
李观涛见找遍了这道壁缝谷地里几乎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后不过搜到她的一只鞋子,想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虽心中也沉痛无比,只眼见已过夜半,除了杨敬轩,其余之人都面带疲色,知道再找下去也没用,便叫人先退散了,明日天亮再寻她遗骸。
杨敬轩见到有人提了她那一只鞋履前来相告时,就如心头被利刃连根挖出了一枚鲜红枣肉,痛悔不可用言语表述。听见李观涛下令撤出,而伊人却还芳踪渺渺,想到此刻或许与她早阴阳两隔,又哪里肯就这样离去?那刘大同仍跟到他身后,絮絮念着当时情景,不住锥心自责,他听后不过更添悲怆。失魂落魄至她最先可能失足之地,仰头眺望头顶那道吞噬了她的浓墨壁渊,两道热泪已潸然而下。
失去才知她对自己的珍贵。就算她欺哄他又如何?他只要那个**的女子能再次鲜活站到他的面前,他甘心为她奉上一切。
一阵夜风卷过,刮得头顶崖壁之上生出的枝叶摇曳不已,落叶如枯蝶般纷纷簌簌而落,一片落叶撞到他额角,跌落在地。
他低头望着那片落叶,再仰头,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早已冰冷的血液也仿佛被注入了新鲜的力量,整个人都复活了过来。
他突然朝着上方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穿破暗夜,惊得四周夜枭一阵骚动。
李观涛被他举动给惊住。以为他不过伤心过度在发泄,暗叹口气,想过来相劝,不料他已回头,火把光中双目闪闪,大声道:“她一定还没死!山壁上草木旺发,她被挂住也说不定,我要去找她!”
这样的存活几率,几乎微乎其微,李观涛实在不抱希望。见这山壁绝峭,现在又漆黑一片,人又怎样下得去?便劝到明早另寻几个熟悉地势的人一道谋策。
杨敬轩心中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便如一道闪电撕裂沉沉暗夜,只觉半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别说是道山壁,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他也绝不会等到天明再去谋什么万全之策。
李观涛见他坚决,说完话便朝出谷方向飞奔而去,知道他打定主意是不会改了。只好又叫拢了人一道跟随,回到先前她坠下的那道山梁上,随了他的意愿,千叮万嘱之后,放下附近一个采药人送来的绳索,看着他攀援而下。
山壁长满各种草木,落脚到处可觉腻滑青苔。他臂力过人,身手矫健,循着绳索踩着山壁试探攀援下了几步之后,便很快找到了感觉,一边下探,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他其实也明白,自己这想法是何等侥幸。但是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她此刻若真就悬在半空等待救助,那会是怎样的恐惧无助?他被这样一种念头支撑着,这才不顾失足粉身碎骨的风险,也要下来找她。当他下行到一半的时候,居然真的听到下面有她微弱的回应,这一刻他犹如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仙乐,明珠瑰宝失而复得也不及他那时的心情。他的全身瞬间充满了力量,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之后,出言安抚了她,循着绳索几乎是直溜了下来。
杨敬轩停在了一处凸出的岩角上,稳固住身形后,拔出腰间皮囊所带的火折晃亮,终于看到她就趴在对面崖壁上长出的一棵老树枝桠上,正用猫一般微弱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哭得一塌糊涂。
“别哭。抓牢了!我现在就来救你!”
杨敬轩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爱怜,怕她一时失控失手掉下去,尽力用柔和的声音去安抚她。
林娇很快就明白这不是自己哭的时候,赶紧止了泪,紧张地看着他。
杨敬轩打量了下自己与她所在的枝桠距离,大约一丈多宽。这样的距离,要是在平地,他自然可以轻松一跃而过。但是现在身处半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要考虑她还在那根枝桠上。自己要是纵身跳过去了,万一树枝支撑不住两人的体重断裂,后果将是无法挽救的。
杨敬轩再看一眼对面的树,心里已经有了步骤。他将那跟垂索以死扣结在自己腰间,不断拉扯,示意上面的人继续放绳,估摸着差不多长了,将火折插在岩壁一避风的缝隙之中,命林娇死死抱牢树枝,长呼一口气后,借了火折明灭不定的微弱光线,纵身往对面那株大树的主干一跃而去,身形敏捷犹如壁猿。林娇只觉耳畔一阵风掠起,身下枝条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经稳稳勾住了树干。两人四目相对,他朝她点头,微微一笑。
林娇只觉心怦怦乱跳。也不知道是被他刚才那凌空纵身一跃给吓得,还是被他现在这样极具安抚力的笑容给刺激得。见他已经敏捷地沿着树干攀援到了自己的身后,伸臂便将她揽了过去。
入他臂弯靠他身边的那一刻,林娇知道自己彻底没危险了。这个男人带着无以伦比的力量和安全感,果真如天将神祗般将她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她哆哆嗦嗦地擡起手臂,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便不再放开。
杨敬轩感觉到她冰冷身子在自己怀里瑟瑟抖动,用力回抱住她,低声在她耳畔安抚。
一阵风过,火折忽然被熄。四下一片昏暗。杨敬轩被唤醒了,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解下腰间绳索,将她捆绑数圈牢牢缚在自己后背,命她抓牢他的腰身,等目力适应了这昏暗光线,判好对面崖壁的落脚之处后,用力拉了下绳索向上传达意图,自己双手牢牢把住绳索,对身后的她低声道了句“我要跳了”,便纵身再次向对岸崖壁跃去。
林娇觉耳畔风声再次顿起,觉到自己身体随他在飞快地向对面崖壁荡去,堪堪就在撞上的那一刻,觉他暴喝声中,躬身擡起双足踩在了崖壁之上,随即迅速弯膝消去那惯冲之力,林娇只觉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了一下,呼吸一滞,已经随他稳稳停在了崖壁之上。
他不再说话,停好身形之后便手足并用,负着林娇飞快攀援而上。渐渐至顶的时候,林娇看见上面火光隐隐,知道有人守着,绳索飞快被拉上,她终于随了杨敬轩被人七手八脚地扯了上去。
耳畔一片嘈杂声,火光亮得她几乎无法睁眼。她倒在了地上,感受到身处实地的那种踏实。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倒在实地上歇口气。
缚住她身体的绳索被人解开,她仍闭着眼睛。忽然感觉有人重重地压在了自己身上,叫她后背被块小石头硌得生疼。她不快地睁开了眼睛。
杨敬轩双手正撑在她肩膀的两侧,望着她在笑,牙齿被火光映得森森雪白。
她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注意到自己身边还挤满了人,呻吟一声,伸手想推开他。不料他却忽然低头,在她额上短促而坚定地亲了一下,对她低声说了句“咱们回家吧”,然后从她身上一跃而起,弯腰抱起她,撇下惊呆的众人便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不须归、平地一炸雷、mzy703、尘埃、tarotdeck、过堂、夏日百合投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