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刚才临别对何大刀说保重,心里却是雪亮,现在亟需保重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瞧杨菩萨刚才的样子和现在把自己往车厢里一丢就不闻不问的,虽不能下论断自己已完全暴露,但干过的那些事儿,多多少少必定是被他知道了一些的。
林娇挨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凑到前面的厢窗偷偷掀开一角帘子看出去,见他原先的坐骑已经不见,估计是被放掉自己回去了,现在他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赶车。见他就连做赶车这种事时,一把腰杆背影也是端得笔直,忍不住撇了下嘴,叹他怎么就会是这样一个从里到外彻头彻尾都透了股正儿八经酸腐味的家伙,偏偏自己还就是吃他这一套,跟个受虐体似地上赶着要去巴着倒贴。
仿佛觉察到了身后有目光在窥探,林娇嘴还没撇完,忽然见他回头,来不及缩回去,两人一下四目相对,急忙改撇嘴为讨好的笑,没想到唇形还没完成,他已经把头扭了回去,只留给她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
什么叫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这就是!
林娇不死心又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想等他再转头完成那个笑,他却岿然不动,终于败下阵来坐在了车厢角落,屈膝抱着把自己下巴顶在膝盖上,闭目想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很明显,自己在他面前的小白花之路是断头了,而且更严峻的是,现在这个男人经过这样一场心灵巨大打击之后,对自己的抵抗力明显在嗖嗖地呈几何倍升级,又在事发不久的气头上,想哄得他回心转意,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
扮不了不经世故小白花,那就扮只美人猪吃老虎,装可怜是必杀技。你打我一边脸,我把另边脸也送过去让你打,就看你下不下得了那个手……
在车厢里闷了一个漫长的下午,饿了吃点边上食篮里的东西,林娇在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基本原则之后,终于熬不住困,一头倒在垫子上睡了过去。
~~
杨敬轩在替她赶车回程的路上,心情就像过山坡。一想到她瞒着自己干的那些事,怒气便高涨,恨不得立刻停下马车把她拎出来责问清楚。再想到她原来惯会耍弄心机,不仅把自己哄得数典忘祖,连那个何大刀瞧着也是步了自己后尘中了招,甚至到了最后还心甘情愿口口声声妹子妹子的说什么有缘再见,心便又一下沉了下去。
当车夫的一个下午里,他的脑子里不停闪现着她从前在自己面前的一颦一笑,她的单纯,她的烂漫,还有她那天晚上贴过来亲了自己,当时那样的惹人爱怜,叫他当场就缴械投降,可是……他想不下去了,勉强压下了涌出的一股心酸。
现在他基本可以断定,除了她不识字这一点外,其余那些举动统统都十分可疑。既然她能干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而且要不是何大刀对她起意强行掳了去,她瞧着混得简直如鱼得水,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像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得那样毫无心机?本来他甚至怀疑她不识字请自己教她认字也是假的,但后来又否定了。实在是以她童养媳的身份,没机会能识字的。这终于让他稍稍得到了些安慰。但心却还是像被戳破了丢到冰水里的气球,不止不停地瘪下来缩成一团,还一阵阵透了出丝凉气。
他的这个侄媳妇春娇,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危险!幸好发现得还不算太晚。自己对她从今往后绝对不能再有半点心软,并且,他必须要担负起身为族长兼族叔的职责,决不允许她再犯类似错误,她必须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并且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从今往后,和她必须要严格保持三尺之外的安全距离。
最后他终于下了这样的决心。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当的。虽然心里还是堵得慌,却终于长长吁出口气。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一向有信心,所以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会执行。吁完了这最后一口他觉得尘埃落定的气,忽然想起她除了先前偷看了下自己外,在车厢里一个下午都没动静了,见暮霭笼罩已是黄昏,自己虽不妨连夜赶路,只她终究是个娇弱女人,官道一路也甚是颠簸,终究是怕她熬不住累,擡眼见前方就是平清镇,略犹豫了下,便决定先投宿一晚。
杨敬轩将马车停在一家门面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前,伙计看见来了辆难得一见的大马车,忙迎了出来。杨敬轩下马到了车厢后打开,愣住了。
好吧,他又想错了……
他原本以为她被自己抓了个现行,现在就算不诚惶诚恐,至少也该有点后怕后悔,比如缩在角落里低头什么的。猜猜他看到了什么?他的侄媳春娇居然趴在垫子上睡了过去,边上的食篮里还丢了半个被咬了几口的果子!原来自己一个下午都在沉痛反思并如何令她改邪归正,她却没心没肺地吃饱了在睡大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而且错得非常严重,甚至够得上去蹲大牢了?
杨敬轩的自制力瞬间崩塌,忍住了气正要呼醒她,忽然又停住了。
她正头朝外歪着脸趴在垫子上,睡容瞧着很不安稳,一双原本漂亮的柳叶眉蹙着,睫毛轻颤,嘴巴微微嘬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个受了惊吓委屈的孩子……
杨敬轩默默注视片刻,终于把那口气给咽了回去,瞥见伙计已经走了过来,终于俯身靠近了些,低声唤了两下她的名字。
林娇先前熬不住困在睡觉是没错,只她睡眠一向浅,何况还是在颠来颠去的马车上?杨敬轩一停下来时,她就已经醒了,觉到半边腿都被不良睡姿给压得麻木了,针刺般地难受,正想翻身慢慢起来伸下腿舒活血脉,听到外面打开车门的声音,几乎想都没想,条件反射般地便迅速又恢复了睡觉的姿势,至于做出睡梦里的委屈样好博取怜爱,那简直是小菜一碟。唯一的遗憾就是时间太短来不及弄出斑斑泪痕,否则效果更好。感觉到门被打开,有人靠近,却没动静,过了片刻,才终于听到他低声叫了两下自己的名,这才翕动睫毛,慢慢睁开了眼,一对上他的视线,立刻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只刚坐稳,却又扶住腿皱眉咬了下嘴唇,却低头不语。
杨敬轩实在熬不住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林娇擡头怯怯看他一眼,嗫嚅道:“我……腿压麻了……”说完看了下已经到了他身后在热情邀客的小二,怯怯地说:“敬轩叔,不敢麻烦你。你为了追我赶了这么多天路,一定又饿又累,你自己随这小二哥先入店去,我歇歇,等腿缓了过来自己再进……”
那小二一眼看见个车中美娇娘,又听到这怯怯声音,骨头便酥了一半,见她妇人装扮,原本以为他俩是夫妻,听到居然叫叔,忙挤上去殷勤道:“这位爷要是渴了饿了先进去,我帮着这小嫂子引路。”
杨敬轩看他一眼,道:“你自忙去就好。不用。”
伙计见他面露不快,又见他身上带刀。这年头敢公然路上带刀的,也就是官府中人了,见他不允,再看一眼林娇,只好怏怏退去。
杨敬轩见伙计走了,看着林娇皱眉道:“你困了竟不会好好睡觉?这样趴着,我刚一眼看见时就猜到了!”
林娇扁了下嘴,低声道:“我……怕你会生我气,心里又难过,就这样睡了过去……”
“腿麻了还这样屈着?伸直放松!”
杨敬轩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眉又教道。
林娇哦了一声,赶紧抱着自己一条腿放直,那针刺感一阵袭来,嘶了一声,却不是作假了。偷眼看了下车厢外的男人,见他眉头一直皱着冷眼旁观,大庭广众之下是不可能指望勾他伸手过来给自己揉腿了,叹了口气,伸出两手上下抚腿好加快消除那麻木感。
杨敬轩眼见她一只穿了精致绣鞋的小脚直直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又见她两手抱住腿上下慢慢抚动,自然知道她是在加快血液流动,却觉有些尴尬。再看一眼,脑子里就蹦出了数月前大水之夜土地庙里的一幕,自己就曾这样上下摸过她腿,而且还是肌肤相触的。虽然自己那是在施救不得不为之,但现在看她自己抚腿,却忽然一阵耳热心跳,急忙侧过了身去不看。
林娇却没注意他的神色,摸了一会儿,感觉那针刺感渐渐消去,擡头说:“敬轩叔,我好了。”
杨敬轩唔了一声,这才回身,见她自己扯了□上的衣裙,扶着厢壁慢慢下了马车,腿脚仿佛还有些软,站了片刻才迈步往客栈里去,便跟着后面进去,叫那个伙计牵引了马车喂马。房间自然要了两间,又叫了饭菜吃了,看着她进了屋子关上门,这才推门入自己的屋。
林娇原本准备着他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后会暴跳,就算年纪大了些跳不起来,至少也要抓住审问几下,没想到除了态度冷硬外,居然轻描淡写就这么过去了。原本该是松口气的,只她越想却越觉得不妙。
有一种男人,他对你极其不满,却有话不说有气不撒只闷在肚子里自己沤,沤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己下结论做决定并贯彻执行。你要是以为自己侥幸过关从此高枕无忧,那就大错特错,等着他从此与你碧落黄泉阴阳两隔,到时候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去。
杨菩萨就是这样的一个闷油瓶。想起刚才一起吃饭的时候,明明两人对面坐着,她小意殷勤百般讨好端碗夹菜的,他却连眼皮子也没擡起来,很快吃完几碗饭就撂了筷子起身,连菜都没动几筷,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她要是以为自己刚才在马车上那么装一下就能再次收服他的话,那她也太自我膨胀了。
他的屋子就在隔壁。林娇蹑手蹑脚到了贴近他屋子的一边板障帖耳过去,凝神听了半天听不到动静,开门探头出去张望了下,见灯还亮着,便想找个借口过去看看。略一想,想出了个由头,急忙关了自己的门出去,很快就端了盆水到了他房间门口叩几下,轻声唤:“敬轩叔!敬轩叔!”
杨敬轩刚才吃饭时,下午时的怒气便已经渐渐消去,更多想着的倒是该如何将自己这个误入歧途的侄媳妇导上正途,只被她一会儿端碗添饭一会儿小意夹菜地弄得不大自在,胡乱填饱肚子便丢了筷子起身,现在回房了,填下去的几碗饭好像还堵在胸口没落下去。心里闷闷的,就想出去转一圈吹下风把脑子吹清醒点再回来。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她敲门声,犹豫了下,还是过去开了门,却见她端了盆满满的水立在那里,一愣。
“敬轩叔,你脚乏了吧?我给你送洗脚水!”
林娇见他开门,急忙擡眼笑道。杨敬轩回过了神儿,说:“不用,我自己来!”她却不听,已经跨了进来,吃力地端了满盆的水往里面去。杨敬轩怕她端不动泼洒出来,赶上一步去接,又被她避了过去,晃晃悠悠到凳子前小心翼翼放下盆子,这才起身转了过来,脸红扑扑地看着他喘息道:“敬轩叔,我晓得我错了,真的是错了。我越想越后悔,心里又怕。多亏有你,要不然我以后落到什么地步都不知道,我心里感激得很。敬轩叔你坐好,我帮你洗脚消消乏吧。”
杨敬轩本是打算出门,被她这一番认错的话反倒引出了心里的火气,心想她既然自己送上门了,那就好好教训她一顿,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过后再犯。把门一关,自己坐到了桌边,无视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只看一眼那已经漾出一滩水的盆子,皱眉道:“你知道自己错就好,也不枉我把你从何大刀手中接回。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都做错了什么?一条一条说,不许隐瞒糊弄!”
这盆子本就是木头做的,又满了水,分量自然不轻。林娇经小二指引,一路从水井里打了端到这里,手确实有些酸。见他丝毫不领情,倒也不意外。晓得现在不是拿捏姿态勾引的好时机,怕更惹他警惕厌烦,忙垂手站着低头说:“我不该一时财迷心窍入了伙做那事。如今我知道厉害了,心里后悔得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完半天不见动静,微微擡眼,见对面他眉头皱得更紧,显然不大满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擡头,睁大了眼惊恐道:“敬轩叔,你不是想要把我送回去过公堂投牢吧?千万不要啊,我要是进去了,阿武怎么办?敬轩叔,求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杨敬轩听她声音都在发抖,灯火里一张小脸雪白,显见是极其害怕,气得拍了下桌面,桌脚吱嘎作响,怒道:“你原来还知道做这事是要杀头吃牢饭的!贩盐十斤就要杀头。我问你,你当初怎么就有胆子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7804955、5809673、namit、懒洋洋的高贵、爱古言、tarotdeck、梵高的耳朵、黄色月亮扔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