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向怀在周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周秉澄和江向怀都在厨房里忙活,跟着周阿公学厨艺。
周阿公说:“有一门好厨艺,不怕老婆跟人跑,她就是跑了,想起你做的菜,也会自己回来的。”
江向怀没说什么,他在洗皮皮虾,周秉澄一边切菜一边道:“阿公,你能不能盼点好的,我们都才结婚呢。”
“说的就是你,我刷那个别人发的视频啊,上面说你们开飞机的很乱。”
“冤死了,我们大家都很规矩的,都是别人随便说的,哪个行业没点乱的人啊,我们那排班制度,每天一起飞的空姐都不一样,大家都是友好同事。”
“谁说是你同事了?是你总在外面酒店住。”
周秉澄立马祸水东引:“阿公,你知道江向怀他们律师经常去项目现场住酒店……”他说到一半,想起自己的老婆也是资本市场律师,立马不说了。
周阿公大火炒菜,“滋啦”一声,他在抽油烟机的噪音里开口道:“没有就最好,阿公只是想跟你们说啊,爱人就一个,老婆就一个,外面的女人再好看,再优秀,也不是你们的,要好好珍惜和你们组建家庭的女人,等以后老了,孩子不会陪伴在你们身边,能和你们互相支持的就只有你们的老婆了。”
江向怀洗完皮皮虾,他下意识地往厨房的窗外看了过去。
院子里,周织澄和姜黎正在放小烟花,亮起的火光隐隐照亮了两人的面孔。
姜黎轻轻地转着仙女棒,说:“我妈妈刚刚来问我,回不回去过年,我跟她说不回去,她骂我没良心,我知道她这辈子也过得不好,比起恨她,我更恨我爸,她虽然打骂我,但至少她也养大了我,而我爸呢,他想过把我送人,逼我辍学,早早去打工,好吃懒做,一旦不如意就喝醉打我妈,在我的记忆里,他没对我好过,一次都没有。”
“我考上了北城的大学,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就是想逃离这个家。但有时候接到我妈被家暴后哭诉的电话,我还会心软地想要帮她,我让她离婚,她不愿意,我帮她报警,警察来了之后,她还跟我爸站在一起埋怨我,说我不孝顺,连亲父都敢举报。后来我才明白,她找我哭诉,只是想从我这边拿到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她对我弟和我爸好,是没有用的呢?”
周织澄在这几年的工作中,接触过很多这样的女人。
她把手中熄灭掉的仙女棒扔了,又点燃了一根新的,给了姜黎,她说:“我之前打离婚案,有个当事人当庭反悔,求着家暴老公复合,跟法官和她老公说,都是我怂恿她离婚的……她们没接受过教育,从小接触到的观念就是,男子为天,女儿是别人家的,有儿子才有底气,男人打女人都是小打小闹,女人不听话,才会被男人打,女人也没什么出息,因为这世上的重要职位都是男人干的。”
她转头看着姜黎,轻笑:“觉得很离谱吧,当有人在网络上质疑都这个年代还有重男轻女的存在的同时,还有很多女人深受其害。”
姜黎撑着下巴,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光,说:“澄澄,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她凑在了周织澄的耳边,声音小小的:“我最早喜欢你哥,只是因为我羡慕你,我想成为你家的一份子,我喜欢周家、周阿公、蔡阿嬷、周爸、周妈,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有多嫉妒你,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家人就是你最后的港湾,但我只有我自己,我曾以为韩景是上天给我的避风港,但他也不是。不过,要是我和周秉澄没成,最后我还是会选择韩景的。”
她靠在周织澄的肩膀上,说:“我只想当乘凉者,不想当栽树人,跟韩景结婚,我在北城就有家了,我一样会努力工作,但不需要再战战兢兢,总担心一旦休息,我就要流浪街头。”
周织澄摸了摸姜黎的脸:“但姜大律师还是选择了爱情,周秉澄可没韩景有钱。”
姜黎回顾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不由感慨:“你还记得我们决定读法律的时候,老师和我妈怎么阻止我们的吗?”
“记得。”周织澄哼笑。
“女孩子和穷人,不适合读法律,律师需要人脉和家世,小地方穷女孩当了律师,就等着被潜规则吧。”姜黎学得有模有样的,说到最后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她继续道:“有钱有权的人做什么行业不会成功啊?一个只会读书的穷女孩,想一毕业就能获得高薪,过上还算不错的生活,除了金融、法律和IT,还能有什么专业?资本市场律所只看学历和能力,机会公平,只要你愿意努力,就一定能有收获。”
周织澄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想到自己,叹口气:“小地方诉讼律师除外,没人脉就接不到案子,赚不到钱。”
姜黎笑眯眯的:“没事,你老公有钱,过几天我们可以去住你们的海边大house吗?”
端着菜出来的江向怀正好听到了:“今晚想去住也可以。”
周阿公危险地威胁道:“我看今晚谁敢不住在家里?”
这是周家这几年,人最多、最整齐的一个年夜饭。
开饭之前,县城里早已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开饭鞭炮声,到处都充满了过年喜庆的氛围。
周织澄在地面上立了一个三脚架,在相机上设置好定时拍照,这是周家维持多年的年夜饭习惯。
所有人都穿得红通通的,前面的长条凳上坐着周爸爸、周阿公、蔡阿嬷和周妈妈,后面则站着江向怀、周织澄、姜黎和周秉澄,明亮的灯光笼罩着八九十年代风格的周家房子,檐下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晃着,院子里的白玉兰树已经冒出了新枝桠,年假后或许就会开花,玉兰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财神红包。
众人看着镜头,“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周阿公和蔡阿嬷延续传统,给孙辈发过年红包,周秉澄和周织澄收得很痛快,周秉澄当场打开了红包:“阿公,我怎么才一张一百?我没结婚前还有两百的。”
周织澄捏了捏厚实的红包,深知财不外露,没直接打开,但周秉澄已经伸手过来要拿她红包看金额,她连忙躲开,拍了下他的手。
“周织澄,你为什么有那么多钱?”
周阿公理都不理周秉澄,他把快撑爆的红包给了姜黎,搓了搓手,笑容慈祥:“姜黎,这是你在我们家过的第一个年,阿公祝你天天开心,工作顺利!”
“谢谢阿公。”
蔡阿嬷也笑眯眯的:“这是我单独给你的压岁钱,周秉澄没有的。”
姜黎笑着,握紧了手上的两个红包,她没结婚之前,过年也从没收到过压岁钱,而按照南日县的习俗,结婚的人就不能再领压岁钱了,但周阿公还是给了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被闪光灯刺到了眼睛,姜黎眨了眨眼,眼皮有些酸涩,眼前是一点点晕开的光圈,她看着周阿公和蔡阿嬷,胸膛里的心脏酸涩难当。
是啊,温暖的时候也会想要流泪。
吃完年夜饭后,周家人就坐在客厅里看春晚,小卖部里陆陆续续会有客人来买点烟花爆竹,看到收钱的人是江向怀,也没人奇怪,熟客都知道,这是周老头的北城孙女婿。
“除夕快乐啊。”买烟的年轻人跟江向怀聊天,“今年元宵游神,周家中了两个签,要出两个苦力,是你和秉澄哥吧?我家也是我,每个外地女婿都要去擡神的。”
江向怀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但没具体问。
这个年轻人也没多做解释,买了烟之后就走了。
南日县的跨年夜特别热闹,每家每户都灯火通明,就算人无法守夜,也得让灯光守夜,亮至天明。
凌晨十二点刚过,街道上又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烟花爆竹声,长辈们都去睡了,但在外工作、难得回家的年轻人都要赶着去上农历新年的第一炷香,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江向怀牵着周织澄的手,在人声鼎沸中步入了殿中,衔接而成的香案摆满了半个上殿,上面都是各家年三十摆好的篮子,除了花团锦簇、金桔满塔外,就是各式各样的食物供品,江向怀不敢多看那些篮子,因为每个篮子里都有一只让他害怕的鸡或鸭。
两人跪在了蒲团上,面前是烟熏火燎的香火和正在为虔诚信徒解签的道长,高台上的是低眉慈悲看着众人的神像,上列:上元祈福,而他的身旁是,他曾走散后,又被他寻回的爱人。
若菩萨显灵,只愿他的澄澄万事顺意、岁岁平安,而他们年年相伴,共度余生。
姜黎和周秉澄订婚的那天,姜妈妈没有为难他们。
姜黎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等着周秉澄带人上门。
姜妈妈跟姜黎说话:“我早就跟你说了,周秉澄是个好的,你偏不听我的,我那时候上周家去,你要是听话,你现在早跟他结婚生完孩子了。”
姜黎语气淡淡:“我暂时没有生育计划。”
“哟,读书多就是说话底气大,我看你不生孩子,蔡梅不把你皮给扒了。”姜妈妈酸了句,又道,“别说我当妈的没教你,赶紧生个孩子,抓住周秉澄。”
姜妈妈手里拿着好多封红包,按照习俗本该是女方家准备的、给男方家亲朋好友的红包,但周秉澄担心姜妈妈不愿意出钱,所以他包好了红包,亲自送到姜家,连同今日女方家要用到的鞭炮和糕饼果点。
姜黎只等了一会,周秉澄就来了,他穿着西装,手上捧着红漆盘子,身后跟着江向怀,他捧着另一个红漆盘子,除了蔡阿嬷和周妈妈外,还有另外四个周家的“好命”女性亲戚,每人都穿着喜庆的红衣,带着礼物盒。
姜妈妈出去放了一串鞭炮。
姜家的大门开着,邻居们也过来凑热闹了,想看周秉澄给了什么订婚礼。
所有的礼物都摆在了桌面上,两个红漆盘子里的是金戒指、手镯、项链和金锁项圈,周秉澄垂眸看着姜黎,一一给她戴上,她是一个全身都压着黄金的暴发户。
蔡阿嬷道:“好了,挂月豆,礼成了。”
而另外几人也纷纷打开盒子,包、鞋子、衣服、香水、项链、耳环,应有尽有。
周秉澄珍重万分:“黎黎,你有的,你没有的,我都想给你。”
姜黎其实都明白的,周秉澄知道她从小被人轻视,不愿她结婚还被人说寒酸,所以才花钱买了这么多浮夸的金首饰。
他的手摸着她的戒指,在鞭炮声中,眸色坚定又温柔:“姜黎,跟我回家吗?我们结婚。”
“好。”她也笑,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大年初十,江向怀才知道买烟的那个年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南日县的元宵游神从年初十一直热闹到正月十六,而周家所在的片区轮到正月十四出青壮年劳动力和适龄小孩去参与活动,周阿公今年手气背,一次性抽到了两个擡神像轿子的签。
蔡阿嬷埋怨他:“中签是好事,不仅热闹,全家来年都有好运气,但你一次抽两个,要是今年向怀或者秉澄不在,我看你一个老头怎么擡轿冲刺?”
周阿公嘴硬:“这不是还有我儿子吗?”
周爸爸:“爸,我腰疼……”
“没用的东西。”周阿公拍了拍江向怀和周秉澄的肩膀,“还好有你们两个,身体练得不错,肯定能擡最大的神像,给咱们家争口气,阿公年轻的时候,就是擡最大的,那时候可多女孩看着我,风光得很!那会南日县人多,跟现在不一样,都是要比体力的,谁最能跑,力气最大,才能轮得到擡轿子!”
正月十四晚上。
赵延嘉带着他爸妈也来南日县围观了,他收到的消息是,他哥要表演杂技,不看会后悔一生。
小姨他们在周家吃完晚饭,周织澄就带着他们站在门外等着游神队伍路过周家,昨晚的神像停留在另一个片区,江向怀和周秉澄他们要去把神像擡到这边来。
烟花爆竹声和欢呼的热闹声越来越近了。
周织澄说:“他们快来了。”
赵延嘉已经打开了手机录像模式,还督促他爸妈:“你们等会负责拍照啊。”
周阿公点燃了周家的烟花筒,四周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骤然升空崩开,照亮了天际,敲锣的小孩们跑在最前面,喊道:“让一让,巡神金身来咯。”
跟着的就是五彩斑斓的灯架队和舞狮队,鼓声喧天的是女子腰鼓队,还有无数爱热闹的人簇拥在其中,跟着巡游,最后面就是好几顶神像轿子,一旁的负责人在喊:“跑起来,跑起来。”
擡轿子的年轻人便开始加速冲刺。
周织澄他们也跟着游神队伍去了附近的空广场上,中央的两堆篝火早已经点燃,夜色被漫天烟火流光照亮,篝火旁是幽幽燃起的火花银树,金光如流星坠落,红色的灯笼排成长列,春宵都是醉人游。
赵延嘉被随时随地都可能在他脚下炸开的鞭炮吓得不轻,但他的镜头捕捉到了他那衿贵优雅的哥哥了。
他一下就笑出声了。
“还真的是表演杂技啊?”
江向怀和周秉澄他们四个人擡着最大的那顶神像轿子,统一穿着明黄色中式传统练武服,腰扎布带,脚踩黑色布鞋,小腿上捆扎着长带子,他们绕着两堆篝火转圈游舞,随着密集的鼓点,速度越来越快,火焰就在他们周围燃烧着。
这是南日县的传统民俗,祈福风调雨顺,富裕平安。
蔡阿嬷替所有人都上了香,她虔诚地拜完后,上前把香插进了游行队伍中的香炉銮驾里。
赵延嘉拉近镜头:“向怀哥好土。”
他妈却不这么想,不知是不是被烟火熏的,她好想流泪,转头趴在自己老公的肩膀上,偷偷抹了泪:“老公。”
“怎么了?”
“我好高兴。”
她一直都把向怀当做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她能看见他的痛苦,却无能为力。
但他现在愿意去参加这些民俗活动,愿意融入这里,愿意享受一个普通人的幸福。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