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鹏夫妇最终同意了法院的调解,但是他们说只能还回去50万元,其余的13万都已经花在了林维升身上。
姚法官也跟林维升、周织澄私下谈了,她主要是要想听林维升的想法,她说:“如果没调解成功,我们就直接判决了,的确判决书上会写让林文鹏返还63万,但估计执行起来程序会比较麻烦,时间也会久一些,如果你同意返还50万,那等他们把钱还给你了,我们再把所有手续都办清楚,比较稳妥。”
林维升有些六神无主,他下意识地去看周织澄。
周织澄只说:“维升,你得自己做选择,如果你想要回63万,那就不同意调解,等判决书,我们再等执行,如果林文鹏他们不愿意执行,就等法院的强制执行。”
但姚法官和周织澄都觉得接受50万,各退一步,是目前最好、最稳妥的办法。
因为林文鹏夫妇都是不要脸的人,让他们把钱全部吐出来,他们肯定心里不舒服,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去找林维升麻烦,故意不给钱,而林维升接下来还要备战高考,专心考试,最好不要被打扰,如果直接判决,他们也会一直拖着等流程,逼迫林维升去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和精力去索要判决金额。
林维升沉默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姚法官、周律师,我同意调解。”
林文鹏再看到周织澄的时候,心里有气,呸了一声,骂道:“没点良知,坐过牢的人你都要帮,果然是黑心律师,这小子可是进去了好几次,心都坏透了,真不知道我哥那么善良,怎么有他这种儿子?你这个律师,在林维升坐牢的时候,就对他过分关心,他是不是答应会给你分钱,你拿了多少钱?”
周织澄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像这种口出恶言的人,同他计较才是浪费时间,跟掉粪坑里一样,会沾一身屎。
林维升却很生气,他挡在了周织澄的面前,眼睛泛红:“你骂我就算了,你为什么要骂周律师?她根本就没拿过我一分钱!”
林文鹏嘴角讥讽,正要开骂。
林维升忽然对着林文鹏老婆说:“婶婶,你知道我叔叔当初为什么突然同意把我赶走吗?”
林文鹏瞳孔放大,急忙反应了过来:“你小子!不许……”
林维升平静地道:“我撞见他和桂云婶亲嘴了,他怕我跟你说,所以赶走我了。”
“好你个林文鹏,畜生不如,我早就觉得你和她不对劲了。”林文鹏老婆气急败坏,泼辣地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么多年了,你们是不是还没断?上次还一起去卖牡蛎!”
他老婆一边骂,一边挠脸,林文鹏不敢还手,勾着腰,一边擡手护住自己的脸,一边拽着老婆离开村委会,嘴里还要逞能地骂骂咧咧:“你这女人讲不讲理啊,回家说啊……”
围观的村民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挑拨离间道:“林文鹏,你太惯着这女人了,这还了得,都敢打你了!”
周织澄跟林维升一起走出了村委会大门。
顺着石板路往下,就是金黄色的沙滩,他们没到沙滩上,坐在了坡道的长椅上,脚下踩着棕黄色的小碎石路。
林维升轻声说:“南宵村的变化真大,以前这里又穷又破,到处都是垃圾,空气里也都是垃圾腐败的臭味,会赚钱的人都‘洗脚上岸’,往外面跑了,但是跑出去了,别人也会知道他是南宵村的人,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牡蛎壳堆积腐败的味道特别臭啊,别人一闻就知道,噢,这是从垃圾村南宵村出来的。”林维升显然在开玩笑,但这样的玩笑,周织澄才看着他笑出了声,他就腼腆地红了脸颊,目光飘忽,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周织澄说:“孔支书一直在为南宵村的振兴而努力。”
“还有你,周律师,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你要谢的话,那我也得谢谢你,愿意配合我的工作。”
林维升垂着眼皮,抿着唇,攥了攥手指,说:“周律师,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我以后也会在南日县工作,我会像你,”他顿了顿,“像姚法官,像孔支书一样,做个对南日县有贡献的人……虽然我有案底。”
他语气有些失落。
虽说法律规定保护未成年犯的隐私,但事实上很多未成年犯也无法开出无犯罪记录的证明,这跟每个地方警察局的具体政策有关。
周织澄对他笑,安抚道:“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做一个南日县普通居民,好好地生活,不管做的什么工作,就已经在为南日县做出贡献了。”
林维升有几分不好意思:“但我也想做一些伟大的、有意义的奉献工作,就像你做法律援助、人民调解员这样。”
周织澄弯了弯眼睛:“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做的也只是普通的工作,在一个普通的律所里当律师,为很多普通人提供法律服务而已。”
他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周律师,你一点都不普通……”
周织澄笑着继续道:“普通的俗人,是我给自己定义的最好的标签。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困在别人给我的标签中,我考上一中,我就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我成绩一落千丈,就成了山鸡。”
“等我上了大学,高分过司考、雅思、申T14名校,在大所实习,就算法律精英了,等我回到南日县,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失败者和淘汰者。”
“这几年我做法律援助、当人民调解员,上节目普法,有人夸,也有人骂我沽名钓誉。”
“我在赞誉和批评之间游离了好久,自我矛盾,后来我才慢慢想明白,他们说的都不是真实的我,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糟糕。你也是,不用太在乎别人的想法,过好我们的生活。”
她看着林维升,温柔的声音在海风里一吹就散:“你真的不用特别感谢我,对我来说,帮助你就是我的工作,我喜欢这份工作,享受从中获得的喜悦和成就感,你也不用觉得是我好,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是因为你好,你值得,我才愿意帮你,不然那么多犯错、犯罪的人,我怎么没有人人都帮呢?”
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
但林维升却心潮汹涌,情绪猛烈得让他差点就没忍住眼泪,他扭过头,看着远山上的寺庙,极力控制着鼻尖的酸涩。
爸爸妈妈不在了之后,就没有人再对他说过——维升,是因为你好,你值得,所以我才对你好。
他也早就接受了自己是个烂人,没父母管教,数次犯罪,人生无望,混吃等死。
但少管所的教官不曾放弃他,孔支书想他活得好,周律师试图拯救他。
他已经在慢慢地步上了普通人的正途,是的,他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周织澄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便道:“维升,姚法官她下午还有一个庭要开,她来不及吃午饭了,你是要跟着我们明天回县城,还是今天先跟着法院的车回去?”
林维升喉结滚动,再擡头的时候,已经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了,他说:“我跟姚法官的车回去吧,要回学校上学。”
“好。”
林维升站起来,他比周织澄高了好多,少年的身躯在白衬衫下面显得清瘦,他抿着唇,认真地看着周织澄,问:“周律师,老师让我们选一句励志的话贴在桌面,你们当时有写吗?你写了什么?”
周织澄当然有写。
她一擡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江向怀,他和他们隔了三个路灯远的距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坐在了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却没有过来打扰,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回望了过来。
两人都笑了起来,海风吹起她的长发。
那时候,她的日记本里,她的复习笔记里,她桌面的日程表里,都写着江向怀的名字。
而她的高考励志句子就是:“一路向北。”
他在北城,她要往北城考。
只可惜《一路向北》这首歌太悲伤了,她努力的时候根本不敢听,不然一听到“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她就要努力不下去了。
高考分数出来后,她所有的志愿都填了北城的学校,周秉澄看了她填写的志愿,骂她:“有几个学校分数只因为地域拔高了,名不副实你也报?傻不傻?保底填一个我们省份的学校。”
她当然不。
林维升很可爱,他想了想:“那我想留在南日,那我写一路向南?”
周织澄阻止他:“那不行,我们南日县没有什么好学校,北城挺好的,大学可以多出去看看,过四年不一样的生活。”
林维升认真点头,他忽然道:“周律师,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他被周织澄的眼神看得瞬间从脸红到了脖子,磕磕巴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单纯地抱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周律师很年轻,但让他想起了妈妈,她和妈妈一样温柔……
周织澄笑了笑,友好地抱了他一下。
林维升也很快松开了手。
江向怀看到了这个拥抱,干净纯粹的,又赏心悦目的,他没有吃醋,也不愿去打扰她,这是她的工作,林维升也只是个小孩,他喜欢她这时候的笑容,轻松惬意。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抱完人的周律师走到了他面前,他虽仍在笑着,但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受控制:“周律师,我也要抱一下。”
醋味够煮一锅醋溜肉了。
周织澄还很残忍地戳破他的伪装:“刚刚不是很大方么,江律师。”
他沉沉叹气,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说:“贤夫良父实在太难做了,我还是当个妒夫好了。”
他笑着,故作凶狠:“周律师,从今天开始,不许你跟除了我以外的男人走太近。”
她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