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洗完澡后,慢悠悠地走在南日县傍晚的街道上,远处是雾霭朦胧的岛屿,夕阳给这条他们走过许多遍的老街道镀上一层薄红。
赵延嘉还买了几杯奶茶,在路上他就忍不住先吸了一口,还是一样的难喝,但他味蕾好像被折磨习惯了,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整杯的浓缩糖精冲泡水。
他认真观察着县城的店铺,忍不住道:“哥,你不是犹豫要在这里开店吗,我看南日县旅游业发展得挺好的,配套设施也都慢慢在建起,但县城没有一家大型咖啡店诶,这里也有年轻人,不可能不需要社交的,当然,烧烤店、宵夜摊也能提供社交场所,但这些地方跟咖啡厅是不一样的。”
“就像星巴克提出的‘第三空间’概念,我们只要把咖啡成本降低,‘第三空间’在下沉市场也能行得通,星巴克价格高昂,对准的是城市白领,我们就不用选很好的咖啡豆和咖啡机,对准县城的消费群体,反正不管城市还是县城,国内还是国外,懂咖啡的人都比较少,大部分人喜欢的不过就是那种氛围,能和好朋友聚一聚、拍拍照、发发朋友圈,休闲地坐一坐。”
赵延嘉继续说:“县城奶茶有20多家,没有一家咖啡馆,咱们开了肯定能带来新的消费风潮,装修风格再独特一些,游客也会来消费的。”
江向怀侧眸看他:“就没想过可能是亏到底裤都没了?”
“怎么会呢?你看意大利人,咖啡王国,只热爱意式espresso,骂星巴克的美式大杯咖啡是厕所水,全民抵制,但现在厕所咖啡也进军了意大利,南日县缺少咖啡文化,不过可以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且餐饮下沉是大势所趋,县城是很多餐饮公司的未来投资方向。”
赵延嘉把商业版图想得很明白:“南日县的房租低,钱也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多租几个门店,中间咖啡馆加烘焙店,左边花店,右边小酒馆,肯定能做成南日县新地标。”
他讲完,见江向怀还是没什么反应,就有些急了:“哥,你要是不开,我就找我爸投资来开了。”
“你不当律师了?”
赵延嘉泄气:“那也不是,我还是想回明迪当律师的,虽然说在开伦当律师也挺有意思的,但是我更想高尔夫球场,想马场,想手冲咖啡,想赛车、飞机和邮轮,想我爸妈,想我姐打我的样子……”
“……”江向怀道,“做资本律师没有时间干这些事的。”
赵延嘉龇牙,嘿嘿笑了:“我有啊,因为我是走后门的VIP。”
“……”
今天晚上,何砚铭又来周家蹭饭了。
他跟赵延嘉一起抢鸡爪吃,两人就蹲在灶台旁,你一个,我一个,吃得满嘴流油,虽说周家吃饭本来就没规矩,但蔡梅也见不得他们这样,一人拍了一下手,嗔骂道:“饿死鬼转世啊?”
赵延嘉还趁机道:“蔡阿嬷,帮我倒杯冰可乐。”
何砚铭:“我也要!”他撸着衬衫的袖子,露出了手臂。
赵延嘉好奇地左看又看:“何律师,你不是说你以前是校霸吗,开伦太子爷,你给我看的照片里都是大花臂,现在怎么没了?”
何砚铭轻咳了一声:“……当律师就洗掉了,不然哪像个令人信赖的律师,是不是?不跟你开玩笑,我以前后背一只鹰,左手一头虎,右手一头狮,我一去谈案子,当事人都觉得我是来打架的,不像干催收讨债的律师,像放高利贷的黑社会大哥,太影响形象了。”
赵延嘉:“真的啊?”
“假的。”周织澄毫不留情地拆台,“他照片里的纹身都是假的,以前想当校霸,觉得没纹身有损威名,又怕疼得要死,就去买了一堆纹身贴装大哥。”
何砚铭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赵延嘉和叶白两人的嘲笑,恼羞成怒:“明天我就去纹,纹两个虎头!”
蔡阿嬷拿了几听冰可乐,笑道:“老何上次说,你要是敢纹,找不到客户,他就让你去跳南日海了。”
她特别照顾安静拘谨坐在一旁的李雅芳,温声道:“雅芳,多吃点,别跟阿嬷客气,阿公阿嬷都喜欢热闹,你们年轻人愿意来,就是给我们两个老人面子。”
李雅芳嘴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心里却很感谢周姐姐和蔡阿嬷。
她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她的父母没来接她,就连审判,他们都缺席了。
大概已经忘记了她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曾不停地给他们寄钱,她犯罪赚的钱基本都没花在自己身上,那时候父母还会说她是他们的骄傲,当她成为了罪犯,一下就成了父母的耻辱,连女儿都不是了。
她在少管所的时候,经常听到有些少年犯私下骂他们的法律援助律师,因为他们都不相信律师会真的为他们好。
“就是来完成任务的,律师都是要赚钱的,我们连家里人都不肯花钱给我们请律师,还做梦一个跟我们毫无关系的、一心只有生意的律师会帮我们吗?”
“对啊,家人因为我们犯罪,觉得我们丢人,律师难道会比家人对我们还好吗?哪有那么善良的人,有也会害怕我们的。”
“他们都怕我们会对他们再犯罪。”有人大笑,“你们这些社会毒瘤。”
“而且,律师来了也没用啊,还不是得坐牢,律师作用很小的,骗钱差不多。”
“要是有人帮帮我,我也不至于犯罪……”
李雅芳很少加入他们的谈话,她在等待审判期间,就已经给自己定罪了,难道不是么,他们违法犯罪了,害人了,本来就是社会毒瘤,自己犯罪了,怎么能去怪别人,怪社会不帮自己呢?她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问其他犯罪的人,为什么还有更多的人过得更苦,怎么就没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她不知道自己会判多少年,周律师来看守所见过她好几次。
每次跟她谈完话,周律师都会让她不要太过担心,要相信自己的辩护律师。
她第一次被周姐姐触动,是周姐姐忽然问她:“胃还疼吗?……我看了你之前发的说说,你还这么小,就胃疼了,如果还疼的话,我帮你跟警察说,让他联系医生,别年纪小小就搞坏了身体。”
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眼泪,因为这个陌生人的关心和爱护。
后来就是法庭见面,在那么多人的律师里,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周姐姐。
周姐姐坐在辩护人席位上,简单地扎了个低马尾,正在看手上的材料,和旁边西装革履又充满了攻击性的律师不太一样,她身上没有冷冽锋利的气质,相反很温和,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这种同案犯很多的案子,就能见到各式各样的律师,有冷漠敷衍走流程的,有情绪激动得差点就跟公诉人干上的,也有被公诉人逼问得冷汗直冒,一直扶眼镜、翻资料的,但周姐姐却很沉稳淡定,法庭辩论的环节也只摆出了证据,说的话比其他律师要少很多很多。
等待判决的期间,有个可恶的同案犯,也是她当时的男朋友笑话她:“这就是免费律师,看到没?没钱是没律师帮你好好打官司的。”
她没打算回答,也回答不了,因为法警已经警告他们:“不能说话了。”
很久以后,周姐姐才跟她说:“因为你是未成年小女孩,其他同案犯都是二三十岁的男子,公诉人心里已经有一杆分明的称了,而且,法官和检察官也听累了,一场审判已经有那么多律师在陈述煽情了,我们只摆事实证据,更容易获得好感,更何况,你只是从犯。”
她也的确是最后刑罚最轻的那一个。
她在未管所服刑期间,周姐姐会定期来看她,给她上课,陪她聊天,让她好好改造学习,出去以后重新开始。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重生:“周姐姐,犯罪坐牢了就一辈子融不进社会的,我是个罪人,我做错了事情,我是个坏人。”
她记得周姐姐那时的回答。
“是罪人,但不一定是坏人。”
她没有听懂。
“听起来像个伪命题,是不是?但罪是法律对你的审判,道德是普通人对你的看法,有句话说,刑罚以剥夺人的权益与施加道德谴责为内容。刑法有400多个罪名,每个罪名对社会的危害程度都是不一样的,所匹配的刑罚自然也不一样,而普通人对犯罪者的道德审判也会不一样。有些犯罪者的罪行在道德上根本无法原谅,比如恶意剥夺他人生命,强奸、拐卖妇女儿童等等。”
“但你只是犯了个小错误,刑罚除了惩罚功能外,还有改造和教育功能,犯错的孩子好好地改正了之后,当然值得被原谅。”
她继续问:“可是……大家会看不起坐过牢的人。”
“未成年的犯罪档案会封存的,如果还是被人知道了,我们先把它当作做错事的代价,提醒自己不能再走错路,因为这世上还有更多,无论如何都没有走上犯罪道路的人。”周姐姐声音平和,“然后,我们再告诉自己,这是偏见,他们没有机会认识已经改过自新的你,这是他们的遗憾。”
……
其实道理就那些,她也明白,但她就是需要有人清楚地告诉她,安慰她,让她理清情绪。
刑满释放的那天,她走出监区,站在前面接她的人是她的周姐姐,身后是缓缓合上的铁门,听着那沉重的铁锈碰撞声,她有一瞬间很想回头看,但周姐姐跟她说:“雅芳,不要回头,往前一直走。”
那天暑气氤氲,光线明媚得刺眼,一切都镀上了梦幻虚妄的光圈。
她要走到光里。
……
晚饭后,几人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赵延嘉和何砚铭各自占据了一把竹藤椅,悠哉地摇晃着椅子,叶白也想坐,摇了几下后,就想赶赵延嘉下来,但赵延嘉的屁股跟粘在椅子上一样,双手死死地扣着藤椅,就不起来。
而另一边的江向怀自然地在桌下牵起了周织澄的手,隐秘地攥住,她以前就觉得他的手长得很色气,尤其是同她十指紧扣、慢慢地滑进她指缝的时候,他还捏了捏她的掌心。
他觉得今日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吻她,白天有李雅芳在,眼下人这么多,也不合适,她又住在周家,跟阿公阿嬷同住。
想结婚。
周织澄偏过头,看他,两人的距离很近,她只说:“江向怀,我还有件事情,还没原谅你。”
“什么?”
她现在跟以前一样坦诚,以前赤诚地爱他,现在坦荡地跟他说:“我跟你告白被拒,很多人都知道的,许玫安现在还拿这个在同学群里笑话我。”
她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院子里就这么大,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
娘家人何砚铭一下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来了怒气:“好你个高高在上江律师,原来还欺负过我们澄澄,你今晚想竖着走出周家,先过我南日县霸何砚铭这关。”
叶白也不抢躺椅了,转头用看渣男的眼神盯着江向怀,又忍不住吐槽:“何律师,吹牛还带自我升级的吗,校霸变县霸了。”
赵延嘉连忙出馊主意:“哥,学学秉澄哥,就现在,跪下表白。”
“对,你现在告白,让澄澄拒绝一次。”何砚铭说。
叶白在一旁提醒:“大哥们,单膝跪地是求婚,不是告白。”
江向怀当然愿意下跪求婚,只是他现在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戒指,没有鲜花。
他就走神了下,赵延嘉和何砚铭已经押着他单膝跪地了。
叶白把可乐瓶的拉环给了他,说是当戒指。
江向怀接过了拉环,他单膝跪着,擡眸撞见周织澄的笑,周围的人都是她熟悉的亲友,这个院子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她没有半分的尴尬不安,像突然又来了小孩心性一样,要他当众告白,她再拒绝一次,追求小孩子式的公平。
但本来就是他的错。
他心口无声叹气,眉眼里也渐渐浮现笑意,一只手握住了澄澄的手,另一只手拿着银色的易拉环。
“澄澄,我喜欢你,不,是我爱你……”
这是当年周织澄对他说的话,他一直记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有人在踢他的裤子口袋,扰乱他的思绪,破坏他好不容易才酝酿起来的气氛。
那人又小小地踢了下他的裤袋。
江向怀维持着淡笑,眉眼浮现危险的警告,转过头:“赵延嘉,不想活了是不是?”
赵延嘉很小声地道:“不是,哥,避孕套,避孕套……掉……掉出来了……”
他的脚没能托住。
静谧的夜色中,“啪嗒”一声,银色包装的避孕套顺着口袋滑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看了过去。
“畜牲!”从厨房出来的周阿公气得半死,抄起了苍蝇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