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帮扶对象,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林维升是今年五月从少管所出来的,他在少管所里度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现在在镇上的一所普通高中读高二年。
这所高中升学率低,辍学率高,到了高三年基本就只剩下一个班级了,班级里也就寥寥十多个学生,林维升的目标是考上本省的一本院校,但在这样的高中有些难,因为大部分学生都在翘课、打架、谈恋爱,最后辍学,老师管不住,也就懒得管了,想学好,就只能靠自己努力。
林维升还没下课,他们就先去学校附近的奶茶店等他。
奶茶店的椅子都是塑料椅,装修风格简陋,但消费也便宜。店里已经挤满了好些个学生,这所学校没统一购置校服,所以,他们都穿着自己的衣服,姿态懒散,不论男女都在小店里吞云吐雾,见到周织澄他们进来,都看了过来。
有人问道:“电视台的吗?”
一个女孩回答:“好像是录制律师节目,前面那个周律师,我在县城法制频道看过她好几次了。”
有人下意识地要把烟掐灭,有人倒是不怕:“嘿嘿,我已经成年了,在校外,谁还能管我。”
周织澄正在点单,听到这些话,回头朝那个女孩笑着打了个招呼。
赵延嘉也在看单子,说:“周律师,在这也能遇到你的粉丝啊?”
这显然是开玩笑的话,但年轻人似乎都当真了,大笑了起来,指着那个女孩道:“那个律师说,你是她粉丝啊?笑死。”
“没想到你还会追这种一本正经的律师。”
他们的笑并非调侃,而是真的嘲笑,在特立独行的少男少女们看来,喜欢这种一本正经的呆板律师太没有个性且丢人。
女孩子羞恼得脸色都红了,气得反驳:“我没有,我奶奶才会看她的节目。”
从小到大接受精英教育的赵延嘉不懂这是什么操作,喜欢律师很丢人吗?
叶白小小声道:“他们还没长大呢,现在就觉得纹身、逃课、染发、打架最酷。”
江向怀看了周织澄一眼,笑着道:“的确还没长大,还不知道你们的周律师以前也干过这些事。”
三个实习律师都看向了周织澄。
周织澄先点好了奶茶,找了个空座,坐下去之后,才反问:“有什么问题吗?”她从来都不觉得曾经叛逆过有什么丢人的,甚至她去做一些青少年法律援助的讲座时,还会提起她曾经的非主流时光。
赵延嘉问:“那你抽过烟吗?”他问完,就自己否认了,“肯定不会抽,就是因为周律师讨厌抽烟喝酒,我哥才戒掉的。”
叶白问:“那周律师你纹身过吗?”
周织澄摇头:“怕疼。”
“那你的叛逆跟过家家一样,染了头发,逃了几节课,去网吧?”
“对于一个一直很认真学习的乖乖女来说,已经很严重了!”周织澄笑。
“所以,你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江律师啊,还挺浪漫的,认识了好久好久。”叶白托着自己的下巴。
周织澄避开了这个问题,偏偏江向怀好像来了兴致:“我人生第一次染发也是在那时候,染了个粉毛。”
“有没有照片啊?”叶白好奇。
赵延嘉也好奇。
江向怀从手机相册的收藏里翻出了10年前的照片,和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梅梅小卖部门口,最前面手挽手站着的是周阿公和蔡阿嬷,染着一头粉毛的周织澄冷酷着一张脸站在中间,两侧是江向怀和周秉澄,江向怀的手扭着周织澄的脸,让她看向镜头。
赵延嘉觉得好笑:“周阿公怎么也染了头发啊?还有点酷。”
江向怀拍了下赵延嘉的头:“怎么没说我酷?”
他原本想说,你有什么酷的啊,不就是想追人女孩嘛,但话在说出口之前,他忽然想到他曾经在江家看到的一张照片。
向清哥搂着向怀哥,兄弟俩一起对着镜头笑,后来,他再次见到那张照片,他大姨突然在家里竭嘶底里,当着向怀哥的面,把照片剪成了两半,把只有他的那半张扔到了他的脸上。
赵延嘉觉得,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向怀哥的确只是把周律师当做妹妹来照顾的。
只是,他突然有点委屈。
想当哥哥,为什么不来照顾他呢?还动不动就对他不耐烦,让他滚。
林维升放学后,给周织澄打电话,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周律师,你们要不再等我半小时?或者问下保安,能不能进来学校,我忘记今天要做值日卫生了。”
周织澄想了下:“我们进去拍点素材吧。”
学校保安让他们做了登记后,就让他们进校园了。
林维升干活很利落,他已经在拖地了,擡头看了眼周织澄,急忙道:“周律师,我马上就好。”
周织澄过去帮他搬椅子,顺便跟他聊天。
“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跟不上的?”
“跟得上,王老师一直很关心我,她让我有不懂的,都可以去找她。”
周织澄笑:“你之前遇到事情,王老师很担心你的,来找了我好几次,学校可能师资有限,但学习更重要的是靠自己。”
“我知道的。”林维升笑着叹气,“今天班上只来了一半同学。”
“我们管不了别人,他们不来,你就想,正好你可以更好地利用老师的资源了,只要你想学习,学校的老师是一定会帮助你的。”
“嗯,同学和大部分老师都不知道我少管所的经历。”未成年犯罪档案被保护得很好。
但林维升就是有些担心:“我之前退学,在少管所……感觉年纪大了一点,是不是学习有点晚了?”
叶白急了:“不晚啊,没必要那么着急年龄,人生还很长很长,而且我是到了大学才后悔没好好读书的,不过也不晚啊,我大学努力了,过了法考,现在也能当律师了。”
采访开始,林维升坐在了众人的面前,戴着眼镜,显得斯文腼腆,他并不介意提起少管所的经历,他说:“算是重生吧,我总共进去了少管所三次,说起来你们可能觉得很假,但是我还挺喜欢少管所的,第一次是我打了人,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盗窃电动车,我需要钱。”
说到这的时候,他头低了下来,脸色有些涨红。
“而且,我当时自暴自弃,觉得反正未成年,偷窃是小罪,被抓了也不会怎么样,而且……里面没有那么可怕,吃得挺好的,也有人管着我,关心我,不用担心下一顿会没有饭吃,每天早上狱警安排我们去干活,下午就是学习时间,我喜欢学历史、哲学和数学,还可以订阅自己喜欢的报纸,晚上我们还有两小时的娱乐时间,可以看一些电视节目。”
林维升说到这,看着周织澄:“周律师,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看你的节目,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在价值观的课堂上见到你了。”
“我很喜欢少管所的邓警官,他像我的爸爸,第一次他送我出去的时候,抱了我,让我不要再来了,第二次我再进去的时候,他一开始不想理我,他对我很失望,他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候不好好珍惜在外面的日子。”
他低下头,眼圈有些红:“可是我在外面更孤独,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家,不知道要去哪里,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没有钱,叔叔一直打我……邓警官对我更像亲人。”
他断断续续地讲:“我第一次进少管所就是我打了堂哥,堂哥以前一直欺负我,我才打他的……我那时候觉得一直在少管所里就很好,我不想出去。”
“叔叔婶婶还拿走了爸妈出车祸的死亡赔偿金,说爸妈生前欠他们钱,他们还有一张欠条,我身无分文,连自己都养不起,就去偷窃了,偷到就有钱了,没偷到进去也有饭吃,还有很多朋友,也有家人。”
周织澄回到老家工作后,就加入了律协组织的未成年犯的教育挽救工作,往返于少管所和社区矫正之间,认识了很多负责任的狱警和社工,他们拯救了很多这样的失足青少年。
当时,她刚接触到林维升,邓警官跟她开玩笑:“这人看着斯文,其实是个刺头,在监狱里,每次的考核都能拿第一名,就不肯出去好好做人,没两天等下又犯罪进来了,头疼啊,而且他马上要成年了,就得去成年监区了。”
她也叹气:“未成年犯罪不会构成累犯,等成年了,他要是走错路,成累犯会从重处罚的。”
而他也跟她之前接触过的少年犯不一样,他逻辑清晰,有自己的三观,爱读书且聪明,就算她熬再多的鸡汤,他也喝不进去,尽管她说什么,他都很认真地听着。
直到她翻看了很多遍林维升的资料,才发现他叔叔拿走他父母死亡赔偿金的事情或许会是个突破口。
她再见到林维升就问他:“是不是担心出去了没钱?你想不想要回你爸妈的死亡赔偿金?”
钱是最俗的东西,但这笔钱既是林维升未来生活的保障,也是他对父母的情感寄托。
周织澄那时就决定帮他起诉,要回这一笔死亡赔偿金。
临走前,林维升问:“周律师,这个案子的流程现在到哪里了?”
“快要开庭了,你别担心,好好学习,别的不用管,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林维升点头,他现在的生活费和房租都是周织澄和社工帮他申请的“新生基金”发的,而“新生基金”也建立在五年前,是周织澄以开伦律所的名义倡议的,最终由南日县慈善总会募集善款设立了该基金,用来帮扶困难失足青少年。
叶白知道这件事,还说道:“过段时间,一年一度的募捐大会就要举办了,还挺热闹的,因为要表演节目。”
赵延嘉:“那我要看。”
叶白龇牙笑:“是你要表演节目,按照惯例,开伦律所每年都要实习生出节目。”
赵延嘉:“?”
周织澄请林维升吃了晚饭才回家,回去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
他们各自分别。
江向怀跟着周织澄回周家。
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月亮也出来了,中午下了一场秋雨,地面深水坑里盛着未干的雨水,月亮的影子随风浮动,皱起又平缓。
他忽然开口:“想不想试试抽烟?”
她看都不看他:“我不是无知少女了,江律师。”
“那你想不想再试试?”
“你烟瘾犯了?”周织澄面无表情。
“没有,就是想当一次被周律师温柔拯救的失足少年。”他英俊的面孔温和。
周织澄:“少年?”她无语,“男人至死是少年啊?”说完她就毫不留情地往前走。
他也不恼,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地开口:“林维升的父母是出车祸死的,我哥哥也是,他给了他自己惩罚,我也是,我以后不当律师了,你觉得怎么样,澄澄?”
“我觉得我在这里可以找到很多工作。”
周织澄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的神情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第二天江向怀就去买下了那个海边小别墅,又买下了古桥尾的一个店面,但他还没想好他要做什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