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渔小时候挺喜欢明扬叔叔的。
因为明扬叔叔是她认识的人里面,开最大的车子,穿最好看的西装,出手最大方的人,隔壁南日县废弃未建成的海上娱乐商城就有他的投资,具体为什么没建成,她也不太清楚。
她小学时还问过商陆,他爸是不是混黑的,不然为什么梳着大背头,穿着大西装,还有好多人齐刷刷喊他老大。
商陆沉默半天,说他爸是包工头。
时隔多年,桑渔戴着安全帽,灰头土脸地蹲在土坑里,擡头一看,一身笔挺西装的商明扬正站在坑上,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她的第一反应是,她的恶毒公公来了。
村主任给商明扬头盔,笑眯眯道:“商老板,你看我们绿萝村现在都在改造,夏工给我们设计了大广场、菖蒲花湿地、小荷塘,山下还有一片占地将近1000亩的花海,村里有个龙头庙,百年老松树,文创园,很适合投资民宿和餐厅啊。”
商明扬四周看了看,擡了擡手,扫了眼手表,不置可否。
桑渔这才明白,这是绿萝旅游观光招商项目,跟她没什么关系,她收回了眼神,考虑到这是工作时间,就没打招呼。
阮教授回来了,但商陆已经没跟在他身边了。
漫漫凑在桑渔耳边,小声问:“我哥把商牙医逼走了?”
桑渔犹豫了下:“不可能……”
阮教授下坑的时候,正巧听见了,说:“我倒是想,差点聊了个天,未婚就儿女双全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漫漫还想问,就被她哥训斥了:“快工作,学历你最低,那你在现场就得多努力才能弥补上。”
要是换成以前,漫漫就忍下去了。
但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小鱼姐的话,就小声地怼回去:“努不努力都是3000。”
桑渔笑出声。
阮教授又开课训妹了:“你这种思维就不应该存在,你觉得3000很少吗?山洲一中,省十大名校,省人才引进计划,招聘的985师范生,起薪也只有2000多。你现在还年轻,好好干,熬过前期,多做项目,有了证,就有奖金……”
阮漫漫默默地走开了,然后笑个不停的夏桑渔就被殃及了。
“夏工,这很好笑吗?”
夏桑渔连连摇头。
“你组里的工程师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这是现场,说的话被其他施工方听到又会怎么想?”
桑渔真诚道歉:“对不起,阮教授。”
阮漫漫见状,也回来了,同样低着头:“对不起,阮教授。”
阮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们俩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总爱说教,他无奈地笑了下,或许他真的没必要这样太过严谨较真,小鱼和漫漫未必什么都不知道。
漫漫已经长大了,他也该学着放手。
他的目光落在桑渔的脸上,不知她脸颊上是腮红还是冬日阳光晒出的红晕。
结婚了她。
跟他妹妹差不多年纪,算是他另一个妹妹。
……
阮教授说:“走吧,我们去李发强家。”
村主任说:“李发强和他妈一直不来领统一的垃圾箱,乱扔垃圾,今天你们帮我带过去吧,我带商老板再逛逛。”
商明扬根本没走过来。
桑渔看了眼明扬叔叔的背影,答应了。
商陆对于在绿萝村见到他爸这件事,也很惊讶,平心而论,他们父子关系并不算坏,他跟妈妈出国后,爸爸也挺经常来看他的,大概是想弥补他,成年后,他提出来的要求,他爸也大多满足了他。
商陆对这样的父子关系很满意了。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爸这么反对他跟夏桑渔结婚,就算他妈都痛骂他爸,他爸也犟着死不悔改,气得他妈直接收拾行李离开了。
商陆没再去打扰桑渔工作,怕他爸因此对桑渔有不好的印象,但绿萝村里又没事干,他干脆坐在村委会门口,搬了张小桌子,那小黑板上原本写着“免费看牙”,他无聊地擦掉,写上“免费聊天”,一会又换成“免费算命”。
然后戴上墨镜,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下掏出了一本口腔技能书,备考。
“你真会算命啊?”
没一会,就有个阿婆路过。
商陆把墨镜往下拉,李阿婆立马翻了白眼:“是你啊,你这个骗人做牙的,天天骗我们农村人,大过年的我不骂你。”
商陆好脾气地笑:“阿婆,过完年你也不能骂我。”
正好夏桑渔用推车推着新垃圾桶过来了,她热情地招手:“李阿婆。”
李阿婆也没给她好脸色:“都是来骗我们农村人的,什么改厕所,改了也不能用,本来不费钱,以后上厕所冲自来水都要花钱。”
她又看到了那个垃圾桶,也摆摆手:“我不要。”
桑渔:“不要钱的,村委会发的,现在算分数的,你不拿你家就少分了。”
李阿婆听不懂:“不要,我垃圾就堆门口焚烧,都是我家的地。”她说完,不理这几人,离开前还骂了句商陆骗钱。
商陆很无奈地笑了:“阿婆上次被骗了一千多,只能说那些骗子太坏了,把好好的老人家给气成这样,她现在已经不信这些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也受了她的影响。”
桑渔瞥了眼小黑板:“算命?”
商陆:“随便写的。”
“阿婆是因为算命,才停下来跟你聊天的吗?”
商陆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下班后,桑渔和商陆一起回家,两人牵着手,跟阮教授、漫漫、子博他们告别,现场的其他人也都离开了。
商陆的无名指上戴着婚戒,而桑渔因为工作原因,没有戴,他摸着她空荡荡的手指,走神了下。
山洲冬日的晚霞有时会是蓝粉色的,商陆站定在桥头的时候,没忍住抱了她一下,问:“我爸爸下午有找你么?”
“没有,明扬叔叔来工作的,没跟我说什么。”
他很喜欢玩她的耳垂,冰冰的,软软的,亲昵地捏着,他说:“他可能更年期了,他如果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不用理他,我未成年前抚养权在我妈那,成年后我就只听我自己的。”
桑渔对他笑:“我什么难听话没听过啊,你就放心吧,明扬叔叔的战斗力不太行的。”
商陆的心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他伸手压了下她耳边掉落的碎发,无名指上的婚戒就贴在她的脸颊上。
偏偏伤害她的人,是她的家人,他就算是她的丈夫,也没什么立场替她骂回去,而她也在反反复复的伤害中,让自己变得麻木,从而成长。
所以,当商明扬晚饭时间发飙的时候,商陆走过去,把他的碗筷都收了。
商明扬愣了下:“你做什么?”
商陆微笑:“爸,这是晚饭时间,是吃饭的,不是让你来发威的。”
商明扬气笑了,反倒更冷静了:“你把碗筷放下。”
明君姑姑一家人也回自己家了,餐桌上就只有阿公、商陆和商明扬三人。
商明扬就一句话:“小鱼很好,但不适合你,商陆,你结婚都不跟人商量的吗?”
商陆平静反问:“你离婚也没跟我商量。”
“我是你爹!”
“我是你儿。”
商阿公就跟聋了一样,自顾自地夹菜,时不时擡眼津津有味地看电视。
商陆叹了口气,不想闹得更僵,问道:“爸,所以你为什么反对?我回山洲你反对,你觉得我没前途,我没反驳你,是因为你给我买了房子,没前途也是实话,你想说我什么都可以。”
他擡眼盯着他爸的眼睛:“我知道你跟我说过,结婚要慎重,我很慎重的,我想了很多很多年,才走到她身边……”
商明扬脸色严厉:“她家条件不好,你一直在倒贴你知道吗?她是邻居家的小孩,我会心疼她,照顾她,可是,做你老婆,不行。”
商阿公听不下去了:“怎么不行了?你遇上好机会,有几个臭钱,就忘了自己出身农村了?”
商明扬脸色更难看:“爸,这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知道心疼他。”
商阿公不吃了,把筷子重重放下,上楼去了。
商明扬也吃不下,也上楼了。
没一会,商明扬接到他妹的电话:“哥,你可真孝顺,好好一个家,要被你搅散,商陆都领证了,你就让小孩去试,谁能用现在保证未来。”
商明扬语气冷漠:“试试?有些伤痛是一辈子……”他又不说了。
“装什么高深啊,包工头。”
商明扬头疼:“你别理会爸的告状了,他吃了晚饭。”
商明君:“你上次非要我们取消婚礼,也就小鱼不生气,你以为你儿子很好娶老婆?”
商明扬:“她不是不生气,是不在乎,是冷漠……”
他没等说完,就立马挂断了电话。
而商阿公那边,正好小鱼打电话给他,他一通告状今晚没吃饱,小鱼偷偷摸摸地问他:“阿公,我点了肯德基,你要不要一起吃?”
但没等他下楼,就在楼梯上撞见拿着肯德基袋子的商明扬。
商明扬把袋子给了商阿公,皱眉:“吃吧。”
商阿公咳嗽一声:“小鱼呢?”
“被我凶回家了。”
“你这人就是装,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搅屎棍爸爸!”
……
桑渔顶着冷风,蹲在诊所门外的角落里等明扬叔叔,她在手机上回复商陆:“我在房间里了,等会准备加班写个稿,你呢?”
商陆说:“我准备洗澡,你想不想看?”
桑渔:“想。”
商陆一看就立马发来了视频,桑渔笑了下,拒绝了:“小心数据泄露,你的美好肉体被人看到。”
“我不怕人看。”
“可我不舍得你被人看到。”
商陆听了这句话,就心满意足地独自去洗澡了,洗之前还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老婆,我想我们的家了,我们好久没回家了。”
桑渔反反复复地听着这句话,明明在笑,却温暖得她想落泪。
商明扬垂着眼,说:“桑渔,陪叔叔去吃个晚饭吧。”
桑渔立马站起来:“好的,爸爸。”
商明扬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语气不算友善:“你挺会变脸的,桑渔,你分得清你这声爸爸是真心还是假意吗?”
桑渔第一次笑容僵硬且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她还是在笑:“当然是真心的,明扬叔叔。”
商明扬说:“我信你现在是真心的。”
商明扬带桑渔去了一家开了二十多年的桂林米粉店,商明扬点了两份一样的牛肉米粉,他只平静地用纸巾擦着筷子,垂着眼皮,看起来很冷漠,气氛有些凝固。
等米粉上来后,商明扬加了酸豆角,才开口:“我在这家店撞见你、你姐姐和你妈妈好几次,你爸那会刚有别的女人,你妈妈情绪不稳定,不过我没想到,你父母到现在都还没分开。”
桑渔沉默地听着,手一抖,不小心加了一大勺辣椒。
“其实精神情绪都会遗传给孩子的吧,就算不遗传,你也受到了影响,你那会还小,只想安慰你妈妈,没拿稳水杯,却想给她喝水,水洒了,你妈就跟疯了一样暴躁,不停地咒骂你。”
“你姐姐和你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你高中走读的事情,你大学的事情……桑渔,明扬叔叔很心疼你,但你真的不适合商陆,我和商陆妈妈虽然离婚了,但商陆是我儿子,我一直都很关心他。”
“你的性格很稳定,这是好听的说法,换句难听的,就是你冷漠、有情感缺陷且擅长冷暴力,商陆呢,说难听就是天真单纯。”
商明扬说出这两个词的时候,也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他不自在地碰了下自己的鼻子,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滤镜太深了。
“总之,叔叔觉得你们不合适。”
商明扬说完,去看夏桑渔,他吓了一跳,桑渔的眼圈通红,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滚落,鼻头泛红,她去抓纸巾,嘴里还要说:“叔叔,我和商陆结婚是认真的。”
“你别哭啊。”商明扬有点慌张。
“我没哭。”
“……”
“是辣椒,爸。”
商明扬:“你不是真心的,别喊我爸。”
桑渔擦了擦眼泪,终于缓过那个辣劲,眼睛被辣得泪汪汪的,她真诚地看着商明扬:“爸爸,你想不想一起去喝酒,我给你说点真心话。”
商明扬沉默。
一个小时后,两人已经转场在烧烤摊了,桌子上、地板上歪七歪八地倒着好些空酒瓶。
桑渔拍着商明扬的背,商明扬撸着袖子,喝得晕头转向,趴在桌子上小声闷哭:“你快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结婚的?”
“现在是。”
“我就知道你前面不是真心的。”
“……”
商明扬:“他们都不理解我,我就是不想商陆受跟我一样的苦,你知道女人有多无情吗?当初商陆他妈就跟你一样……呜呜呜。”
“别哭了,爸爸。”
“你还叫我爸……我心痛啊!我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人爱我,我爸不爱我,我老婆也不爱我……我当初就跟商陆现在一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