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榕以为自己冷风吹多了,脑子吹坏了。
领证了?
她站起来,怔怔地盯着夏桑渔,想从她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但夏桑渔却神情认真,并且再次郑重地点头,重申了一遍:“是的,我和他领证了,结婚证,几个月前领的。”
张榕脸上的表情复杂多变,最终呈现出来的是真正的失望和愤怒。
夏桑渔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妈的反应在她的预料范围内,因为结婚真的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而她却这样草率,她是不在乎,但是她妈在乎。
所以,她原本想慢一点的,等她和商陆商量好了之后再公开,不要让商陆直面张榕女士的第一波怒火。
她妈和别人妈妈不一样,更年期的时候,还拿着菜刀追过调皮的她,追不上就气得朝她的背影扔菜刀,还好她灵敏又矫健。
“夏桑渔,你真的是翅膀硬了,你姐说得对,你一点都不自爱,自以为聪明,其实最笨的人就是你!你随随便便跟男人领证结婚,背着双方的家长,你觉得自己很自由很开放吗,你是蠢,你这样容易得到,你以为男的会珍惜你吗?只会觉得你便宜,不要钱,包括男方的家人!”
张榕胸口沉沉起伏,眼角通红,她气得不行,巴掌高高地扬起,好像要对着夏桑渔的脸狠狠扇过去,她的手还没落下,桑渔就被商陆拉到了身后,想替她挡下这一巴掌。
“张阿姨,是我的主意,对不起。”
但张榕根本就没想打。
她看着商陆,觉得可笑,盛怒之下说话根本不留情面:“你走开,这是我女儿,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插手,你不用觉得你是在保护她,你要是真心为她好,你就不会哄她偷偷领证,你既不尊重她,不尊重她的家人,也不尊重你的父母!我们小鱼也没那么恨嫁。”
她要商陆负责,是让商陆按照婚嫁的规矩,提亲、订婚、结婚,一步步来,而不是这种偷偷领证。
夏桑渔不愿让商陆难堪,示意他先回去,然后说:“妈,你不用骂商陆,跟他没关系,结婚是我的主意,如果我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我,我也没吃亏,商陆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张榕却好像突然崩溃了一样。
她慢慢地坐回了石凳上,手肘撑在了膝盖上,双手捂着脸,落泪也是无声的,然后,那没能落在桑渔脸上的巴掌,一下被她扇在了她自己的脸上,很快又是另一巴掌。
“我有什么用啊?”张榕声音哽咽,“两个女儿都这样。”
“妈。”桑渔按住了张榕的手,“你别这样。”
“你为什么不听话啊?我每天催你换工作,我每天逼你结婚了么?我希望你有个美满的婚姻,我不想你跟我一样,你知不知道?”
“我当年什么都没有,就嫁给了你爸,你阿嬷说我不能生儿,说我倒贴不要钱,随便可以换掉,可你大姆呢,你大爸和阿嬷花了大钱娶进来的,你阿嬷亲口说的,就冲着那些彩礼钱,她都舍不得赶走你大姆。”
张榕的眼泪一直滚落,她深呼吸,用力地抹泪,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你说商陆对你好,你爸没对我好过吗?谁刚结婚没点新鲜?他的好能维持多久,他现在觉得你体谅他,偷偷摸摸跟他领证,什么都不要,时间久了,你敢保证,他不会觉得是你蠢么?”
桑渔张了下嘴,还没开口,就被张榕堵了回来:“我知道你想说你很独立,你很自由,大不了就离婚,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啊,你是我生的,是我养的,等你能改变这个社会的想法,你再跟我说这些……”
张榕擡起头看路灯,想忍回泪水,可她听到夏桑渔说“对不起”的那瞬间,再也忍不住了。
她思绪一片混乱,多年的委屈和难堪都涌了上来,还有对小女儿的愧疚,她被逼着高龄拼二胎丢了工作,难产后身体很差,只能让小鱼躲躲藏藏,好不容易能把小鱼接回家,夏正坤又骗她假离婚,实则出了轨,她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怎么了,等清醒过来,她都不敢相信,她这样对待她的小女儿。
伤害已经造成,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弥补,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大女儿怪她,小女儿不在乎她。
小鱼随随便便结婚就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意识到,她做人老婆、当儿媳、做妈妈都这样失败。
“你和你姐的彩礼我一分钱都不会拿,我还给你们准备好了嫁妆,没我捏着你爸的钱,早就被狐貍精都拿走了。你还年轻,觉得这些仪式都是虚的,等你像我一样吃亏,就来不及了。”
桑渔说对不起。
婚姻的确是她的事,她也觉得自己有承担婚姻风险的能力,她也愿意相信商陆,但她妈妈此时的伤心也是真的。
“妈,你别担心我,我有在认真地经营这段婚姻,商陆很好,我和他认识了好多好多年……”
商陆默默地走到一旁,把空间留给这对母女。
他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这时候,他也明白,之前是他和小鱼想得太天真了,他们太年轻,不知道婚姻的复杂,只是两人莽莽撞撞地结成夫妻,凭着他的一腔爱意和她的一时冲动。
……
张榕再哭了不到两分钟,她就觉得自己要振作起来,哭有什么用,她得给她女儿争取,她不能让小鱼被人看轻。
所以她一抹眼泪,对夏桑渔说:“你在这等我。”转头又看商陆,“还有你,你也是,就站这不许动,你跟你家人说一下,我马上要去你家。”
“妈,让商阿公过个好年吧,他年纪大了,等年后再去吧……”桑渔的话在张榕的怒目下,越来越小声。
张榕怒其不争:“我就说你今晚被你姐那样骂,也不说领证,你是担心我我们更生气,直接不让人过年三十是吧,哎哟,养你二十几年,没见你这么贴心,我就不如你意。”
桑渔:“反正说不说领证,都得挨骂的,说了骂得更难听。”
商陆目光真诚:“张阿姨,我妈在家,姑姑也在,我刚刚让我妈跟阿公说了这事,他们都在家等您。”
张榕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她去找夏正坤和夏正军。
石桌旁就剩下桑渔和商陆了,但两人都没出声,沉默寂静又悠长。
桑渔走到了商陆面前,强迫让他看着她,商陆就不,还擡头拿鼻孔看她。
如果是平时,桑渔就伸手摸摸他的鼻子,插科打诨就过去了,可是现在不一样,她记得方才商陆的失望,那个眼神就一直梗在她心头,重复地出现。
“我想抱你。”她说。
然后,她就真的抱住了他,手伸进了他的大衣里面,很暖和,她隔着毛衣抱住了他,整个人就罩在了他的大衣里面。
商陆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强行克服了身体本能,没有擡起来回抱住她。
桑渔扯了一个别的话题:“你有没有看到我穿的过年衣服?”
商陆没低头,“嗯”了一声,说:“看到了。”
“什么颜色?”
“红色。”
“大红色,对不对?”
“嗯。”
桑渔说:“这是上次你问我,要跟你怎么过年之后,我去买的。”
“嗯。”
桑渔知道商陆没有明白,因为他离开山洲太多年了,又一向不爱理会这些风土民俗。
她继续道:“我还买了一个红色的发带,一朵红色的塑料玫瑰花发夹,打算明天开始一直戴到元宵的。”
“嗯。”商陆觉得应该很好看的,但他现在生闷气,晚点再夸她。
桑渔干脆摊开说了:“山洲有个习俗,结婚第一年,正月都会穿红色外套,戴红色塑料头花。”
所以,她并不是不愿意公开。
“只是,我们得找个很好的时机,春节一年就一次,我更希望两家人都好好地过完这个年,商阿公他们或许会很开心我和你结婚了,但我了解我的家人,我父母绝不会同意我这样草率结婚。”
“我妈爱我,但她很容易冲动,骂我都是小事。夏桑纯说我和你同居,我妈会骂我,也会骂你,但是不会闹到你家里,让你家人都无法过个好年,但像现在这样,她知道我们背着双方家长领证,她受不了的,你会被她骂得更难听,还会去你家里要个说法。”
桑渔声音很轻:“商陆,对不起,让你挨骂了,他们骂人都很难听。”
他的失望是什么,商陆对她的感情又是什么,其实很明显了,桑渔不是睁眼瞎。
“夏桑纯扯出你和我的事情,她只是想借机来羞辱我,我再扯出更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不是我说我和你领证了,就能堵住她的嘴的,她一样会骂我不知廉耻,也有可能会把事情闹得更大,我偷偷结婚,在街坊眼里应该会比恋爱同居更丢人的。”
山洲的传统习俗太多了,甚至在很多人眼里,领证都不算被承认的婚姻,只有办了喜宴才算。
“我和夏桑纯的恩怨持续二十几年了,家里的争吵也不是今年才有的,没有你,我们也会因为别的事情吵架,所以,我不想为了平息纷争,而动不动就把你搬出来,我和你结婚,也不是因为这个,更不是为了借你逃离这个家。”
如果她只想离开这个家,她早可以随便结婚,无论是谢久贺还是阮教授,或者在别的城市工作定居,再不回山洲。
“商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想你误会我。”
她擡起头,看到的是他的线条分明的下颚,他的喉结滚了滚,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终于擡了起来,搂住了她。
他也说对不起。
为他的小心眼。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同理心,能理解桑渔的处境,知道她的家人不那么好,也自知他家的条件好一些,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两家人都会轻拿轻放地骂那么几句,然后就欢欢喜喜地接受他们已婚的事实,一起开心过年。
但他忽视了,在山洲这个传统的小社会。
他们这样隐婚,小鱼承担的舆论压力远远大于他。
他不能因为她的不在乎,就当这些不存在。
……
商阿公在家等着夏家人上门的时候,坐立难安,走来走去,气得手脚都在颤抖,他问商明君:“明君,我们应该上门的啊,我们怎么能在家里?这太没规矩了!”
商明君在准备果盘等小吃,她忙前忙后,只说:“明天我们再正式上门,今晚是小鱼她妈让我们在家等着的,你敢随便上门?小心她发火,我们就等着吧。”
陆莉急急忙忙从二楼搬下来一个箱子,里面都是她带给夏桑渔的东西,她说:“我这次准备了一些东西,爸,小妹,你们帮我看一下,缺了哪些东西,我怕我漏了。”
虽然已经离婚多年,但是陆莉依旧没有改口。
商阿公在愤怒中捕捉到了什么:“你……你早准备了?你早知道商陆这死崽哄小鱼领证?”
他感觉要气晕了。
“我没脸见夏家人了,不给聘礼,没有订婚、婚礼,我还以为他们只是恋爱。之前我还笑话别人老土,非要生了孙子,才给办喜宴,结果呢,商陆更不要脸!”
商明君赶紧让她的高中生儿子去给商阿公顺顺背。
“阿公莫生气,等见完小鱼姐的家人后,我们再收拾表哥。”
陆莉也一脸羞愧:“爸,对不起,商陆有次说漏嘴了,但我想得不周全,我也没骂他。”
她在外多年,没那么在乎结婚的传统习俗,以为小年轻领了证,后面补上彩礼、三金等等就好了,而且,她下意识觉得,有那本证比什么都重要。
商明君看了商阿公一眼:“爸,你也别顾着怪别人,凡事多反思自己。”
“我怎么了?”商阿公不服气。
“你明知道商陆和小鱼谈恋爱,你还同意他们住一块,你非揪着传统不放的话,未婚同居难道就好听了?”
商阿公沉默了,怒气渐渐消失。
他一副受了打击的愣怔模样:“说的也是,我也不是个好东西。”
商明君在一团慌乱中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她拍了拍手,说:“现在责怪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我们得解决这件事,他们两个人都领证了,那我们就把礼节补全,别怠慢了小鱼。”
“商陆和小鱼都不是蠢蛋小孩,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都快三十了,别把他们俩当巨婴,要尊重他们俩的选择。再说了,山洲的传统也不是什么好的,打破了就打破了,重要的是,我们得有对小鱼的重视。”
陆莉点头:“是这样的,爸。”
商阿公终于冷静下来,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中山装:“阿莉,我这样穿可以吗?”
陆莉夸赞:“很精神。”
商阿公理了理衣服,一转头看见商明君拿了两个蒲团出来,还有两根鸡毛掸子,一下又一下地在她手心虚打着。
别说她儿子后背发凉,商阿公都害怕了。
商阿公:“明君啊,这是做什么?”
“打商陆啊。”
商阿公沉默:“不是说好要冷静吗?”
商明君冷笑:“那是对你说的。嫂子,你也拿一根。”
至于两个蒲团,另一个是给桑渔跪的。
商明君很了解张榕,张榕肯定会先破口大骂商陆,然后等他们狠狠收拾了商陆之后,张榕就会于心不忍,转而骂小鱼,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一切都在明君姑姑的掌控之中。
她很满意地看到商陆和夏桑渔两人都乖乖地跪着。
但她没预料到的是,谢骏这小子也来了。
谢骏早跟商陆约好今晚一起去上新年的头炷香,他从门缝听见了诊所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也看见了里面的灯,但敲门没人应,门没锁,他干脆直接推开了门。
他一路往后面的小客厅走去,一眼就看见商陆和小鱼都跪着,而明君姑姑和陆阿姨都在。
谢骏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地跑进去,就是一个滑跪,伏地磕头。
“骏儿给你们拜年啦!陆阿姨,新年快乐,青春不老!明君姑姑,新春快乐,财源广进,貌美如花!商阿公,长命两百岁!”
他拜得虔诚,还抽空看了一旁呆滞的商陆和小鱼。
偷偷拜年,拿红包不等我是吧!
几人都愣住了。
商阿公慌里慌张,又想去扶起谢骏,又着急找红包:“明君,快去拿红包,在桌子上,我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