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为止,糖尾动物园还没正式施工,要等这些老家伙动物们都治疗好了,再让他们暂时搬离动物园,去山下的公园里,那里设置了临时的笼舍。
桑渔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臭味,她怀疑自己嗅觉失灵,已经能很淡定地蹲在笼舍旁的空地上,捧着碗吃饭,她肩膀上挂着一只小猕猴,在抓着她的头发,但它只是好奇,抓一下又放下。
不像一旁的商陆,他的头发都快被石头抓秃了,桑渔只好把自己的安全帽暂时借给他。
商陆也没一点绅士风度,想也不想地就戴上了。
石头便换了个方式,挂在商陆身上,拿它的小拳头打他的头盔。
向来害羞的阮漫漫都忍不住笑了,她性格温柔,也很喜欢这些小动物,她和园里的火烈鸟关系最好,还提议过能不能领养,她想给它换个新的义肢。
叶子博一边扒了一大口饭,一边问:“漫漫,你不吃吗?”
阮漫漫很轻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说她被臭得吃不下饭,而且,师太提供的斋饭,她不太喜欢吃,她入职几个月,已经瘦了好多。
最重要的是,她想辞职了,但她还没提出来。
叶子博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笑:“你知道吗,你刚来我们公司,我就觉得你不适合我们这,你看起来干净又娇气,而且有钱啊,你哥还是大学老师,随便给你找个工作多好,在我们这,只有穷人才干得下去啊,命贱呐。”
桑渔仰头“吨吨吨”喝水:“我不穷。”
叶子博嘿嘿一笑,不信:“夏工,银行卡余额有五位数吗?”
“吃你的饭。”桑渔道。
叶子博有些忧伤:“生活不易,看我们夏主管身兼多职,又是实验室检测员,又是方案编写人,还是采购人、仪器维护人。”
他转头看着夏桑渔,目光赤忱:“夏工,让我帮你分担一下,仪器让我采购,怎么样?”
“滚,带上你的取样器一起滚。”
叶子博哈哈大笑,一口扒光了剩下的饭菜,还觉得肚子空荡荡的,见阮漫漫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你真不吃啊?”
“嗯,没胃口。”
“那我帮你吃。”正好叶子博食欲旺盛,他补充道,“紫竹庵的戒律上写了,浪费一粒米,罚跪一炷香,漫漫,没有我,你就等着跪到明年吧。”
他毫不避嫌地端起她吃过的剩饭,一口一个菜丸子,吃得满嘴流油。
阮漫漫脸都涨红了:“那个……我吃过了。”
叶子博咧嘴笑:“没事!我不嫌弃你!”
阮漫漫欲言又止,红色蔓延到了脖子上,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桑渔看了阮漫漫,这是她选进来的人,她看过阮漫漫的简历,环境工程专业毕业的,专业是对口的,也有丰富的实验经验,细心负责,对数据敏感,但她也知道,漫漫不适应工地的环境。
她深呼吸了一口,臭气进入她的肺,味道浓烈得差点呛到她,她想到自己早上的雨靴还踩在了动物粪便里,绵软的,热乎的……
漫漫要是提出辞职,她一定会同意的。
她收好了碗筷,准备拿过去给师太。
商陆跟在她身后:“你那个下属好像想辞职。”
“嗯,只能到时候再招新人了,招不到就让黄达练黄主任也来干。”
“不挽留她么?”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桑渔说,“她要是有更好的去处,强行留她在这吃苦干嘛呢?”
商陆笑:“那这样说来,你好像很伟大,只你一人牺牲。”
桑渔不服:“难道不是吗?”
商陆有时候觉得她就是阿公的亲孙女,臭屁是一脉相承的。
她说:“我可是市状元!是我太低调,没在我脑门上刻着我的毕业院校,我妈说,我要是没在这干,现在已经年薪百万了。哎,整个山洲哪还有我这么伟大的人呢?”
她自觉盗用了商阿公语录,又补充道:“当然,像我这么伟大的,还有个商阿公,我和他并列山洲第一。”
商陆忍俊不禁:“年薪百万没看见,只知道,你现在的下派实操,是为了以后的晋升,没人会舍得让高材生明珠蒙尘,省设计院也不会。”
桑渔看了他一眼,真诚道:“你比我领导还会画饼。”
礼尚往来。
桑渔敷衍他:“你也一定能成为山洲最有仁心的牙医。”
商陆温和道:“谢谢。”
只可惜,目前的两人,一个蹲在污水坑里吭哧吭哧地记录数值,一个还没有执业医师证,见缝插针地学习。
前途两茫茫。
傍晚下班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叶子博蹭阮漫漫的车回去了,桑渔原本也想蹭车的,但又舍不得让自己的小电驴留在糖尾镇,这里偏僻,没人帮看,保不准还会被人偷走。
她决定披雨衣骑回家,偏偏商陆还要跟着她。
桑渔只有一个红色的雨衣,她自己穿戴上,坐上车子,商陆坐在她身后,躲进了她的雨衣里,她见他人高马大的,却要躲在小雨衣里,只好跟他换了位置。
商陆骑车,她坐在他后面。
雨衣下自成一个世界,微光也是红色的,细细密密的雨点打在了雨衣上,发出了闷闷的声响,她莫名觉得有了种,幼年台风来临、海风呼啸时,躲在大爸被子里的安全感,潮湿寒冷的空气里也染了暖意。
她看不到外面,唯能看见他挺阔结实的后背。
鬼使神差地,她的脸贴上了他的背,隔着卫衣,搂住了他的腰,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
“商陆。”
“嗯?”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商陆沉默:“是不是你爸?”
“知我者,莫若你!”
“是大爸,还是爸?”
“大爸。”桑渔说,“我以前怕打雷,怕台风,都是他抱着我的,你记得他经常穿的那件军绿色保安棉大衣么?他一站岗,我就躲进他的大衣里面,就像现在这样,后来,我就被接回家了。”
“我还偷偷跑回去找大爸,我不相信我爸妈说的,我想去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带我回家,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了什么?”
两人一起长大,商陆早听她说过了这个故事,但不管再来多少次,他依旧会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我弟,大爸的儿子,像我那样,躲在了大爸的军大衣里,大爸笑得很开心,牵着他的手,给他买了很多零食,他们好像忘记我了。”
桑渔的声音很轻:“我爸没有这样抱过我,我和他并不亲,但他和夏桑纯一直都很亲,听说,夏桑纯是他亲自带大的,在她身上投注了他初为人父的爱,所以,不管夏桑纯如何无理取闹、如何无能、如何啃老,他都宠溺着她。”
“他都没去过几次我的家长会,你有没有觉得他偏心?”
商陆肯定回答:“有,太偏心了。”
桑渔很满意:“就是啊,他是不是觉得我傻,他给夏桑纯买了车房,然后给了我十万块,让我别告诉我姐,说他不偏心。他还不如别给我钱,直接承认他偏心好了。”
商陆看了看前方的红灯,停了下来:“那你有没有把钱狠狠砸回去?”
这下轮到桑渔沉默:“我收了。”
商陆闷闷地笑出声:“然后,深夜再搂着十万块落泪么?”
桑渔那天晚上还真的默默流泪了。
商陆给她找补:“没人会跟钱过不去的,你收了钱,也不代表你原谅你爸爸,你晚上哭,也不代表你伤心。”
桑渔眼里有了笑意:“没错,就是这样。”
商陆继续:“天亮了,你还是那个不会受伤的小鱼。”
桑渔:“就是!”
商陆:“所以,我玩不过你。”
桑渔觉得他话中有话,抿唇不笑了。
商陆也不再说笑,她从小就这样,谁和她比冷漠,她只会更冷漠,和她冷战,向来难受的只有他一人。
这两年,只怕她想都没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