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郁 正文 第01章 无业游民
和商陆重逢的那一个下午，桑渔正穿着橙色荧光小马甲，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从工地上匆匆赶回来，她来不及换衣服就被小姑婆拉来凑数相亲了。
她的小姑婆退休之后，闲不下来，就开始当媒婆了，因为她的不靠谱，也没成过几对，但家里小辈为了让她开心，都愿意哄着她。
比如桑渔。
小姑婆做媒从不隐瞒：“他阿公给了好多钱找媒婆，家里条件不差的，有大厝，有祖业，就是现在经济不好，他没工作了，就回老家了。”
桑渔说：“哦，无业游民。”
小姑婆斜她一眼，掏出手机，在微信上点了几下，发了一百块红包给桑渔，说：“赶紧进去，无业游民怎么了？我看正好配你这扫大街的状元……哦对了，你那个小工恋爱谈得怎么样，要结婚了没？那可是我介绍成的第一对。”
桑渔哪里知道：“人家是环境工程师，不是小工。”
她进海鲜火锅店的时候，还抽空看了眼玻璃门中倒映出来的自己，刚脱下安全帽，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荧光小马甲上写着山洲环保，她手上拿着一串钥匙和交通卡，卡套上印着草莓熊，挂件则是哆啦A梦。
好的是，她的相亲对象也只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
不好的是，她的相亲对象是商陆。
电视上正在播放海洋纪录片2017年出品的《蓝色星球2》，画面的开头是非洲好望角的东侧，一处冲浪胜地，海浪卷起比普通海啸还要高的海浪，浪花层层翻涌，海豚群在浪花里穿梭，这里是海豚们最喜欢的冲浪游乐场。
夏桑渔小时候就很喜欢看环境纪录片，不管是海洋的，还是陆地的，巧的是，她和商陆第一次见面，电视上也在播放海洋纪录片，不过那时候还是2001年版本的《蓝色星球1》，他们也还是个小学生。
商陆看得认真，等到桑渔在他对面入座，他才收回了视线，看到她，他似乎并不惊讶，但也不像和旧年好友重逢的样子，神情闲适，礼貌地把菜单推到她面前：“你看下要点些什么。”
他的食指和中指按着菜单，修长有力，手背上有着起伏、性感的青筋。
他们两人已经两年没联系了，她点进他的朋友圈只能看到一条短短的灰色分隔线，说明他屏蔽了她，她倒是没屏蔽他，但不知道他是不是选择了不看她朋友圈，偶尔她还会发现他只跳过了她的朋友圈，给两人的共友们点赞。
桑渔点了虾蛄、螃蟹、扇贝、牛肉、茼蒿，剩下的交给商陆点，她看了眼垂眸的商陆，说：“姑婆没跟我说是你，她现在闲得没事，就喜欢做媒，如果知道是你，我……”
但她话还没说完，商陆就开口打断她：“知道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脸色未变，但她却觉得他多了几分冷淡。
这是相亲的固定流程，询问彼此的工作。
桑渔一愣，随即道：“我在省环境设计保护院工作，做环境工程的水务处理……”
“对，你做水务处理，你是环保工程师，你真伟大，真了不起！你怎么不说你天天去村里掏粪，怎么不说说你那可怜工资？一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每个月只有三千块！你能养得起谁！我去厂子里踩缝纫机一个月都有六千块！”
这是从隔壁桌子传过来的声音，两桌中间有个镂空的小隔板，桑渔看了过去，发现是老熟人，她的下属，叶子博，对面是他的女朋友。
女孩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叶子博，分手！”
叶子博已经练成了“双开门冰箱”大肌肉，体格并不小，他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腕，看起来似乎有些愤怒。
女孩瞪眼：“你想打我？月赚三千的草包。”
叶子博是真的生气：“是两千八百五十块！两千八百五十块！”
“有病！”女孩“啪”地一下给了他一巴掌，“我去你阿公的两千八百五十块！”
“你就是去我祖公，也只有两千八百五十块！”
叶子博一边喊，一边追着女孩出去了。
夏桑渔沉默地想，她小姑婆介绍成的第一对，正式告吹了。
“认识？”商陆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
“嗯，我们部门的工程师。”桑渔收回视线，喝了一口柠檬水。
“你也要去掏粪？”商陆语气寻常，寻常到桑渔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他真的完全不知道环境水务工程师的工作内容。
她的脾气本就不算特别好，尤其是对商陆，一开始不过是因为两年前她对他做了亏心事，再加上重逢突然，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今天早上刚跟她妈妈吵架，也是因为工作，在工作之前，她一直都是父母眼里的骄傲，就读于省重点，高考市状元，本硕连读于TOP2，但工作之后，她回到老家，泯然众人，环工不体面，工资还低到可怜，让父母在亲戚面前拿不出手。
现在，商陆还来阴阳怪气。
是的，她把他的那句话定义为阴阳怪气。
桑渔看着他，也阴阳怪气：“不仅要掏粪，还要进村扫大街，捡垃圾，推垃圾车。”
商陆点了点头：“那倒是实现你小时候的梦想了，全村的空瓶子和纸皮都归你捡了。”
“我做水务的。”
“哦，河里的空瓶子也归你卖了。”
“……”
桑渔不想再回他了，他虽然在说话，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过，锅里的虾蛄和螃蟹已经熟了，他用公筷夹到了桑渔的碗里，又给她上了一份他调好的海鲜酱，淋好了香油、蚝油，上面铺了一层香菜和葱花。
这是桑渔吃火锅必备的蘸料。
他说：“吃吧。”
一个转眼间，她的小碗里已经堆积如山了。
商陆其实知道，夏桑渔小时候饿过，所以她对吃的有执念，也绝不会浪费半点粮食，小时候，两人去卖完饮料瓶子，他给她买了一块鸡蛋糕，她心心念念要回家才吃，结果，路上有人骑自行车朝他们撞来，两人都被撞倒了，他没什么事，见她还一动不动地躺着，吓得连忙跑过去要扶她，却见她稳稳地举高了手上的蛋糕，两边手臂都流血了，还眼睛黑亮地朝他笑：“商陆，你看，蛋糕一点事都没有！”
他气笑了：“你上辈子不是鱼，是猪吧！”
商陆回过神，看了眼埋头苦吃的桑渔，又往锅里下了一小盘嫩牛，在她吃饱之前，他都没再说什么。
电视里的《蓝色星球2》的第一集已经走到了尾声，这一集里讲了海豚的故事，导演布朗罗在拍摄野生动物纪录片的时候，最喜欢讲述的就是动物身上的故事，他把纪录片拍得像令人沉迷的电视连续剧。
桑渔的好友方棠是个记者，但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参与一部纪录片的制作，所以，她们平时闲着没事，就会一起看纪录片，在她之前，被桑渔拽着一起看纪录片的人，是商陆，但桑渔不知道，现在的商陆还会不会看纪录片了。
他们虽然两年前还曾见过，但在那之前，他们这种老友也多年相隔异国，不怎么见面，也很少联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听说你回国，我上周还去见了商阿公，他也没跟我提起。”
“嗯，前天，我没跟阿公提前说。”
“回来休假？”这是桑渔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商陆高中父母离婚后，他就跟着妈妈去了意大利，三年时间就读完了五年制古典高中，拿着满分的成绩考进了临床口腔专业，又本硕连读满分毕业，进了一家欧洲最大的口腔连锁诊所工作，收入不菲。
“回来啃老。”
“什么？”
“啃我阿公的养老钱。”商陆厚颜无耻，“他诊所生意挺好的。”
他语气太过理直气壮，桑渔还以为她听错了。
商陆又擡头看了眼电视上宽吻海豚冲浪的画面，他什么都没说，桑渔却懂了，海豚冲浪就只是为了纯粹的快乐，不为生存也不为繁衍后代，动物都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他作为人类，啃点老也没什么。
最重要的是，商爷爷估计真的愿意让他啃。
这是桑渔最羡慕不来的，她要是想啃老，估计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她想到自己工资卡里可怜的余额，再看着面前“家里有大厝、有祖业”的无业游民，面不改色道：“这顿饭你请，谢了，兄弟。”
吃完火锅，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商陆和桑渔一起回家。
桑渔家住在老城区，老旧的小区楼下是一条大排档美食街，人声鼎沸，狭窄的道路两旁摆满了塑料桌凳和小摊推车，在路的最末端是一家开了数十年的牙科老诊所，正是商爷爷的小诊所。
桑渔从外面探头看了眼，见他还在忙，就没进去打扰，她和商陆告完别，就要上楼回家。
后头却传来一声：“夏桑渔。”
桑渔的动作倏然顿住，她恍惚了下，这是两人今天重逢来，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吧？
她回过身，见商陆站在了夜色中，他身后的扁食摊子正冒着白色的热气，对面楼悬挂着的路灯照在了他的身上，把他颀长的身影投在了地面上，他的轮廓因为背光而显得愈发深邃挺拔。
她不知道他叫她是要做什么，但些微忐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或许，她应该跟他正式地当面道歉。
“你那个开了。”商陆看着她，声音平静。
“什么？”桑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裤裆，她的手已经条件反射地要去挡开口的拉链。
但她今天荧光小马甲很长很长，长得根本看不见她裤裆拉链啊。
商陆笑：“哦，我是说你鞋带开了，不好意思，中文有点忘了。”
桑渔气得头顶冒烟。
他肯定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