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梦香”确实是个神奇,又让人舒服的东西,幽幽的香气似有若无,并不是清淡的那种,反而有些龙涎香的意思,合着白气腾腾的热水味道,蒸腾着客栈房间里没有上过漆的榆木地板,这些味道混合起来,未必有多么优雅清新迷人,但却令人放松,仿佛能陷入最深的梦境。
萧瑜躲出去了,洛涓自己坐在高高的大木桶里,浑身被热水浸泡,所有的疲惫惊恐怨恨,惶恐,慢慢都被融化掉,甚至当她想起今天经历的事情,脑子里的反应异常平淡,那些成堆的尸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自己靠近……想起这些,她居然很平静。还有对金娘的亏欠和无奈……她也能很平静地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道不同不相于谋。
后来泡完之后上床睡觉,她果然很快就进了梦乡,一夜连绵不断的梦,都宁静甜蜜美好……
她梦到自己住在一个城的小宅子里,小小的只有进,还没有偏院,庭有一株极老的梅花,冬天开得非常盛。
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女儿,父亲的模样酷似舅舅,只不过看上去年长一些,母亲端庄秀丽,充满书卷气,永远不释卷,也永远会保持娴静淡雅的笑容,头发乌黑,发尾总是绕过一侧颈项垂到胸前。父母二人都为人正直,感情极佳,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一家口的生活,永远充满小小的幸福。父亲回家时总是给她们带一些小礼物,哪个点心铺子最有名的点心,两册难得的古籍,一支发簪,一枚玉环,一方镇纸……母亲整日陪着她,教她念书,练字,丹青,抚琴……春天教她做纸鸢,夏天教她做扇子,秋天收集一瓶瓶的桂花做点心用,冬天在廊下烹茶,看漫天飞雪……
这点点滴滴的幸福如同窨存着的糖桂花,时间愈久,那桂花存满了糖的滋味,糖里也充满了桂花的香气……不管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光是闻一闻,就能让年幼的她破颜而笑……
她家隔壁一模一样格局的小宅院里,住着另一家人,唯一的儿子同她年纪相仿,模样分明就是萧瑜,梦里不叫这个名字,但叫什么名字,她也不记得了,她在梦里一直叫他哥哥……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小时候一起踩着木屐披着蓑衣,在大雨里踩水玩……比赛谁能捡到最红最美的枫叶,夹在书里……她同母亲一起采了院子里的鲜花做成花露,也要想着首先送给他……她学会绣的第一个荷包,上面是一只蜻蜓,就是送给他的……
而他呢?他第一次学会金石雕刻,就是给她雕了一枚印章……他亲自给她窨制茉莉花茶……她画的画,他亲帮她裱……他家有亲戚远道而来,给他带来了镶满宝石的一把异域小弯刀,他送给她,说给她裁纸用……他十岁的时候跟着爷爷去游历,好几个月之后才回来,给她带了满满一竹箱笼的小礼物:别具一格的脸谱,竹根做的一套茶杯,乌龟壳做的琴,一整套仕女图的绣样,柳条编的灯笼……
后来他们渐渐大了,不能再如小时候一般时时腻在一起,只能隔着墙,你为我弹首曲,我为你吹段箫……或是在双方母亲偶尔见面时,还能再见个面……
但洛涓一直记得,他曾答应等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送她一匹白色的小马,带她去看漠上黄沙……
可惜,没等到这个时候,梦就醒了。
阳光照在脸上,洛涓赖在床上,不想起床,还在回味着这一夜的梦,又惬意舒适又有一丝惆怅,四肢懒懒的,口里似乎都有余香。
萧瑜看她醒了,凑过来看她一眼,俊美的面庞在强烈的阳光下看不到一点毛孔,晶莹如玉雕,鼻子和下颌的轮廓也都如雕刻出来的一般完美,双目亮如寒星,黑如子夜,此刻却含着一丝笑意。
“醒了?可曾一夜好眠?”他清冷如名剑夜鸣,玉磬初击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因而在洛涓听来多了一份温柔。
“是呢,”她有些慵懒,嗓音里也带了分懒洋洋,尾音拖得长长的。
她年纪尚幼,声音也有些稚幼,这般懒洋洋地说话,不觉得性感,只觉得娇憨,与她一惯克己自制带了分清雅分洒)脱的清淡平和的小大人声音大不一样。
她自己浑然不觉,依旧这样懒洋洋地说着:“……真美好的梦啊!要是一直不醒就好了……”脸上露出一丝沉醉和怅然。
萧瑜有点好笑,又觉得她这般娇憨地认真怅然着,实在有些可爱,伸捏了捏她的脸,叫她:“起床了。”
洛涓向来不会过度放纵自己,被他一叫,便从善如流地爬起来床,一边口还感慨说:“萧瑜哥哥,你这个引梦香真是好东西啊!”
萧瑜听了,却正了正神色,道:“此物不可多用,因为梦境过于美好,意志薄弱者,便会沉溺于此,时间长了,便上了瘾,不愿意再醒过来……”
洛涓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他。
萧瑜看她满脸写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给我用”,不由轻笑一声,道:“别担心,偶尔用一点,不要紧的,能让你放松,神识恢复得更快,第一次用的时候还对心境有好处……”
他们收拾了一番之后,便再度启程了。
那张奇特的竹榻又派上了用场。
竹榻飞得依旧不快,他们也不甚着急,飞一飞停一停,不时还能找到一处仙栈,吃点东西,睡一觉……一路倒也并不受罪。
洛涓发现,魏无言竟然对哪里有好吃的灵食,过人的仙酿,舒适的仙栈都十分清楚,跟着他,总有些惊喜和舒适的享受,而萧瑜,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但那些仙酒佳肴,只要吃到他嘴里,他总能说出名气和来历。
跟着他们很长见识。
洛涓更放在心上的是她的修炼,她修炼的依然是《养炁诀》,依然要每天四个时辰吸收四时之气,之前金娘收她在门下时,也曾考究过她这门心法,觉得她修炼得甚好,远远超出普通修士。
无论到了化炁期要换什么心法,引气期拿《养炁诀》打底子都是合适的。
她的玉坠空间已经很久没有突然出现过新东西了,不知道是因为里头隐藏的器灵消失了,还是因为她真的暂时用不上?
这般一路走着,有一天,他们路过了一个小宗门。
这个宗门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做“翰墨宗”。
魏无言要去访友,他说,他要访的这位老友故人正是“翰墨宗”的宗主。
萧瑜终于擡起眼,饶有兴地问:“可是人称‘落惊风雨’的刘真还刘真君?”
魏无言道:“正是!”
萧瑜问:“‘翰墨宗’真的是一个新宗门,开宗立派还不到五十年?”
魏无言笑了,道:“是啊,我认识刘真还的时候,他修为还不如我呢,想不到倒被他强先一步,踏入大道……更没想到他才刚刚成婴,不但开门收徒,还自创宗门,这家伙抱负不小啊!……以前看他一副书呆子样,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气象……”
洛涓早已习惯了魏无言口无遮拦,玩世不恭的语气,这会儿听他如此臧否一位修为胜过他一个大境界的元婴前辈,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奇怪,他把对方形容成“书呆子”。
萧瑜给她解释:“这位翰墨宗的刘真君虽然成婴没有多久,翰墨宗也只是一个刚刚成立几十年,所有弟子加起来将将够百的那种小宗门,但刘真君确实很特别,他是自己悟道的,以入道……”
“以入道?”
“是的,据说他是在俗世之,吟诗而得令花开,一瞬间便自己悟道了……”
洛涓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有这样的人物?
“……以入道,没有什么心法典籍可供他借鉴,他所有的心法修炼法术全部都是自己自己所想,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天下从没有能够一路自创自己的心法的人,从这一点说,他开宗立派,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