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出门,戚薇薇就陪着她坐在“德惠堂”门口的石阶上。
这里是洛家镇最中心地带,也最是繁华,周围开了好几家店铺,那些每日来此的商贩货郎也都是在此摆摊。
“德惠堂”便是洛家宗族族老们白天议事之所,后面则是他们的居所。
门前还有个大牌楼,上面写了“德惠八方”。
转过去,里头写的却是“励精大道”。
洛涓虽被生死之事压着,心头一直沉重,此刻大约是有戚薇薇作陪之故,心里轻快些,便有些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了,看着这里外八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幸而想起这是什么地方,才没说出口。
戚薇薇却悄悄一撇嘴。
她们晒着太阳,坐在石阶上,看着人来人往,仿佛两个最无所事事的盲流。
这里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宛如寻常市镇集市,有前来贩货的凡人,有身穿布衣无有灵根的族人,间或也有身穿绫罗的修炼者。
这些人大部分是到德惠堂有事的。
其余人不是路过,就是买卖。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她们就这么看着,听着,聊着天,漫度着时光。
洛涓早上出来前修炼了,这午时却是无法修炼了,恐怕今天傍晚午夜的两次都无法修炼,《养炁诀》什么都好,但要坚持四时不怠,确实十分困难。
戚薇薇则还在帮她想着:“若是李供奉不肯帮你,你就到这里来哭,求族老们救你,至少他们会保住你性命,等你爷爷回来……”
“他们……肯吗?”洛涓低声说。
“虽说会啰嗦些,问东问西,”戚薇薇道,“但他们会谨慎为上,即使你拿不出多少证据证明是宁氏要害你,他们也会保住你一时。”
她们申时去了李供奉府,一路走的都是大路,她们认为宁氏还没有实力和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洛家镇中行凶。
“如何?”戚薇薇道:“我说吧,如此定能保平安无虞。还没谁敢光天化日到洛家镇核心地带撒野!”
她们走到李供奉家,却是巧了。
居然正赶上李供奉回家。
一辆青色油布骡车停在门前,车上好几个水桶,每一个都有大水缸大小,却是由某种不知道什么木头做成的。
李供奉正站在门前,他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些,皮肤也隐隐发黑,模样略微有些憔悴。
他正在指挥仆人把骡车赶进院子里,把沉重的水桶从上面卸下来。
水桶里自然是他去汲取的灵泉水。
本来,李家门房说,李供奉要明天才能回来。
怎么今日便回来了呢?
洛涓也不欲多想,反正李供奉提前回来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要不然,她已经做好和二伯娘一起赖在李府门房过夜的打算了。
李供奉在洛家镇地位超然。
洛家镇统共有四位供奉,每一位都是修为不错并有一技之长的,有的是望月宗的执事,年纪大了,在大道上也没多大作为了,和洛家某位子弟交好,干脆来洛家镇养老;有的是有一技之长的野修士,托庇于此;有的是洛家高价请来的……
供奉们在族中地位仅次于族老,远高于普通族人。
李供奉精通医道,自然是非常重要的。
他家的门房,也比二伯不在家的二伯家安全得多。
她们等李供奉忙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见礼,洛涓恭恭敬敬地上去长揖,问候道:“李供奉,安好。”
李供奉虽然把眼神飘了过来,却没有聚焦,显然心不在焉,没什么兴趣听她说话。
整天求他的人那么多,他确实挺难不厌烦的。
上回是洛涓祖父托人情来求他,这次洛涓自己跑过来,并无人情,实际上是有几分不懂事的,自然和上回不可同日而语。
但李供奉再怎么厌烦,一个小姑娘在面前微笑着,无视他的不耐烦,客客气气,说声音清楚又好听地说着话,他也不好意思不让人家说,只是冷淡些罢了。
洛涓恭谨道:“……上次得先生诊治,心中不胜感激,本不敢来打扰先生,只是先生上回说二三年不妨事,最近脸上却有异样,亦时有头晕……祖父不在家,我心中恐惧,除了先生,不知道该求谁……”
既然对方不耐烦,洛涓直觉便要单刀直入,直接把事情说清楚。
她擡起眼直视对方,澄澈的双眸透着忧虑和苦恼。
做医生的,对于已诊治的病人不朝着自己预计方向的发展总是会想去深究一下的,医修也不例外,且金灵蜘蛛的病例百年也不见得遇上一个,令人印象深刻。
外加面前的小姑娘身形单薄,除了那片脓疮外面目秀美,眼神里平静却真切的苦恼让人难免动容。
李供奉便朝她脸上仔细看过去,道:“脓包没有变化……”
恰此时,其中一个大的脓包又微微颤动了一下,而洛涓本人,连头发丝也没动过。
这自然不是她在动。
李供奉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水桶已经尽都安置好了,对洛涓道:“随我进来。”
还是上次的屋子,还是和上回几乎一样的时候,李供奉依然和上回一样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吁了口气,脸色有点难看,道:“果真是……这些蜘蛛本来被我的火灵力灼伤,陷入沉睡,近来又被人强行唤醒了。”
洛涓轻声道:“平日很注意,祖父还赐我五五真火流黄散,洒在屋子周围,以免毒虫靠近,何以又被催醒呢?”
李供奉道:“那五五真火流黄散仅是用来防毒虫罢了,对你的蜘蛛无效,也未必能阻止下蛊的人催化你身上的蜘蛛,我对虫蛊之术所知不多,仅知道他们自有许多匪夷所思的秘法。要唤醒你的蜘蛛,可能只需要下蛊之人靠近你,发出几声咳嗽或笑声,也许是某种别的声音,也许是某种无色无味的药……根本防不胜防。”
戚薇薇在旁边皱眉,以手握拳,挡住口部,轻轻咳嗽一声。
洛涓会意,跪下行大礼道:“祖父外出,即便不外出,也未必得法,有人欲置我死地,却连我父亲也未必能站在我这边……我除了先生,无人能请托,请先生救我。”
她身姿端庄,声音清晰,只微微发颤,透着哀戚,脸色平静却眼中含着深愁。
李供奉沉吟。
洛涓动之以情之后,打算许诺,决定说若能侥幸活下去,将来在大道上能得进一步,一定要如何报答李供奉的话。
可没等她说出来,李供奉便有了决断。
他说:“好,既然如此,我明天便送你去宗门。”
洛涓和戚薇薇全都愣住了。
修道之人,都有几分凉薄,只因他们看了太多的生死痛楚。
这洛家镇里,几乎人人自私,风气极为冷酷,大多是如洛涓祖父父亲这般的人物。
难道李供奉格外古道热肠?格外出淤泥而不染?
也没听说他是这样的人啊!
他怎么可能因为洛涓一个与他不相干的小姑娘轻轻一求,就慨然应允呢?
而且还要亲自护送她去?
洛涓和戚薇薇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知道要因势利导,此刻两人同时拜谢,口称“多谢先生大义相救”。
李供奉一挥手,令她们起来,正色对洛涓道:“你脸上这东西耽误不得,我今晚再给你封印一次,但已经是坚持不了二三年了,最多只得一年,若是不给你封印,你也就只有三个月时间了。”
“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若是怕出意外,今晚在我这里歇下亦可。”
尽管有点奇怪李供奉为何变得如此古道热肠,她们自然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洛涓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晚上歇在李府的客房,一夜无风,平平安安就过去了,戚薇薇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一路万事小心,总觉得李供奉答应得实在太容易,此去前途难测,万万要保重。”
洛涓看着她,最后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二伯娘,我没想过这家里还会有人真心帮我,谢谢你。”
她说的十分诚恳,正是她内心所想。
最无助恐惧的时候,有人肯帮她,那人还是个没有灵力的女子。
即使她救不了她,她也会感恩至死。
“二伯娘,你要好好练武,我等着你以武入道。”
戚薇薇笑了,轻轻拍拍她完好的半边脸:“好,我等着你快点治好,快点长大,长成一个道术高强的美貌女仙。”
她笑得眉目皆弯如新月。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上山,刚有些红色光芒出来把天边染上些明媚的颜色,一辆青色骡车驶出洛家镇,出了镇之后,一个女子和一个少女从车上跳了下来,依依道别。
最后,少女回去了骡车上。
李供奉拉车的骡子不是凡品,而是风骡。
骡车便如风似电一般往远处去了。
洛涓从车窗往后看,远处山峦尽处,绵绵一片村镇,那穿着深红色落绵深衣的女子,渐渐便成了一个小小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