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涓的生活好似突然之间掀开了新的篇章,当天晚上回去,祖父就让一个侍妾把后院堂姐屋子旁边的一间屋子给她收拾了出来,让她搬进去独居。
洛总兵趁机把洛斌打发去跟洛倩睡,让洛倩照顾他。
没有灵根的女儿,在洛总兵心中自然地位一落千丈,唯一的儿子倒是有灵根的,却远远不及被自己一早打算牺牲的嫡长女……
欣喜又失落,实在是复杂的感觉。
不让洛倩去伺候洛涓,他已经很通情达理了。
洛倩似乎也明白了这点。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是总兵府骄傲的小公主了。
本来像泥一样被她踩在脚底下的嫡长姐,以后可以反过来把自己像泥一样踩着了。
同父同母的弟弟,是她唯一的依仗。
因此她打点好精神,好好伺候弟弟。
但即使做好了准备,在她看到婶婶拿了一套绸衫一套布裙来时,依然崩溃了。
有灵根者穿绸衣,无灵根者穿布衣。
当然不是因为洛家镇没有足够的财力让所有子孙都穿布衣,而是要一眼就能区分出地位高低。
从此以后,她就是布衣者,要在仆妇们聚餐的地方用餐,做伺候人的活……
婶婶看她不肯穿,劝道:“倩儿,不要任性,这洛家镇里规矩大如天,你且忍一忍,等回家就不用如此了。”
洛倩看着婶婶和母亲类似的脸,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要回家,回去总兵府,回到娘身边……有娘在,她就依然是锦衣玉食的总兵府小姐,这一切只是场噩梦罢了,谁要什么灵根?谁要在这个边远小镇?谁稀罕长命百岁?忍几天,回家就好了!
她伸出手,默默穿上布衣,归心似箭。
洛总兵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他还在忧心金灵蜘蛛的事。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蜘蛛也能活两只,天赋过人的女儿也不用死。
可这显然很难。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漏夜去找自己父亲商量……
洛涓则由没有灵根的侍妾祖母和布衣婶婶送到后院。
自己的血脉里出了这样的灵根,祖母喜出望外,婶婶也喜气洋洋,一路上二人小声告诉她许多事情,堪称喋喋不休。
老宅虽然逼仄,但第三进后院西边也只住了祖父的三四个姬妾,而东院有一个小小的月亮门,算是一个独立小院,里头仅有两间房,自成天地。
据祖母说,这里灵气是除了祖父的打坐室以外整个宅子里最浓郁的,能住在这里的都是家中最有潜力的后代,曾经这里住着大伯父,后来大伯父长大了,要成亲了,才搬到前院,后来又由隆大堂哥居住,现在隆大堂哥去了仙宗学法术,这才空了下来。
如今挪出一间给她住,意义不言而喻。
另一间里是敏堂姐修炼打坐的地方,也就是她初来乍到就听闻的那位,大伯父家女儿。
自己这间本来锁了一些祖父的珍贵材料,主要也是做傀儡的。
祖母和婶婶又说了一些傀儡术的事情。
看来祖父比父亲节约,做了傀儡也极少使用,据说主要因为傀儡是要消耗灵石或灵力的,灵兽内丹也可以。
除了灵力可以是自己输入,别的都是很珍贵的。
祖父舍不得用。
父亲其实应该也没多少这些东西,洛涓估计因为这些是他能当上总兵的本钱,有时候也得露一手。
就是仆妇们所谓的“撒豆成兵”。
其实洛涓也没亲眼见过。
婶婶给她好生收拾了一通房间,一应用品都是打开库房拿的上好的,比之前西厢房里的用品好了许多,不但有她认识的绫罗绸缎,更有一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东西。
而她的麻衣也脱下,换了精美的丝绸衣裙。
第二天,洛涓一早起来给祖父请安,大伯和父亲也在,昨天洛总兵也不知道单独找自己父亲怎么商量的,今天竟然是面带笑容,看到她来了,态度更加和煦,颇有些慈父的模样。
大伯也很是和蔼,看上去很是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看到她主动叫“小涓”。
洛涓给三位长辈依次请安。
祖父点头说:“涓儿啊,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第三代行二的小姐。”又对着旁边一早来了,站立着的洛斌说:“你是我们家的二少爷。”
看来,上头仅有隆堂兄和敏堂姐两人是有灵根的了。
男女分开叙排行。
洛斌不懂事,笑道:“那我以后就要叫大姐姐作二姐姐了。”全然没看到他身边嫡亲姐姐洛倩脸色剧变。
洛倩比洛涓早到,陪着洛斌一起来的,一身布衣,此时正侍立在一旁,好似洛斌的丫鬟一般。
看起来比父亲大不了几岁的祖父笑道:“正是,你们兄弟姐妹好好叙一叙年齿罢。”
这时另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容貌俏丽,眉宇间带着八分自信,与洛涓目光相触,就笑道:“正当如此,涓堂妹,我是你敏堂姐,从今后你就叫我大姐姐,我叫你二妹便是。这几日我去郭供奉那里学艺,不在家中,未能亲眼得见家里又出一个天才,实在可惜。以后咱们俩住一个小院里挨着,倒要多多亲近。”
目光从她脸上脓疮一掠而过,笑容无改。
洛涓向堂姐也行了礼,笑着叫了一声“大姐姐”,请她日后多多关照指点,态度也十分客气。
洛敏受了她的礼,也还了半礼,言笑殷殷。
又对着洛斌叫“二弟”。
洛斌也向她恭敬行礼,口称“大姐姐”。
洛敏笑道:“你还有个大哥哥,他去宗门学艺了,可能要很多年才得相见。”
洛倩目睹他们姐弟相见的亲热样子,气得脸都扭曲了,两只手把衣角扭成一团。
可惜没人看她一眼,包括她弟弟洛斌也没顾上。
祖父笑道:“日后便要这般叫了。”
除了祖父、大伯、洛总兵,所有布衣的家人也向洛敏、洛涓、洛斌恭敬行礼,叫:“见过大小姐、二小姐、二少爷。”
洛涓心里没什么欣喜,洛斌年纪小,也没如何,对他而言,不过是跟族中哥哥姐姐叙了排行,从“大少爷”变成了“二少爷”而已。
可洛敏脸上笑容也很淡,似乎并无喜色。
洛涓看了一眼,突然想:这位堂姐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到她那位没有灵根的长姐了?
若非无灵根者不入排行,敏堂姐本来并不是大小姐,她姐姐才是。
而洛倩看众人行礼,只好也屈膝和众人一起行礼,低着头,浑身像针扎一般难受,心里更是苦涩得好似吞了蛇胆黄连一般。
洛家是一日二餐,朝食和暮食。叙完年齿,便该用朝食了。
祖父的两个姬妾开始布置餐桌,上菜,祖母婶婶便要带着洛倩退下。
洛倩一怔:她和父亲、洛涓、洛斌一起来的,昨天父亲留下用餐,他们三个孩子去偏院吃,今天父亲和洛涓、洛斌都留下用餐,只有她得去偏院么?
婶婶见她不愿走,低声问:“倩儿,你要留下伺候二少爷用餐么?”
洛倩浑身一颤,连忙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跟着祖母和婶婶退下。
她没法想象洛涓洛斌坐着,她伺候他们用餐的样子。
偏偏婶婶还在耳边说:“敏儿,从今以后可要记得叫二小姐、二少爷,叫错了若是被老爷听到,就要挨罚了。”
洛倩又忍不住想哭了,但是父亲不管她了,母亲不在身边,祖母和婶婶都不熟悉,她又能哭给谁看呢。
她忍着眼泪,去偏院大厅吃饭去了。
饭后祖父和父亲带洛涓去李供奉那里看脸。
李供奉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书生模样的男子,祖父路上说,他修为距离金丹仅仅一步,虽然不是洛家人,但却是一位洛家金丹老祖的衣钵弟子。
他见多识广,也擅长医毒虫蛊,找他帮忙,再合适不过。
见了礼之后,祖父送上一个玉盒,说明了来意。
昨天父亲大概是和盘托出,祖父直接告诉李供奉:“这丫头是我的亲孙女,天赋不错,奈何幼时不慎,被金灵蜘蛛寄生,她父亲一直在外头,也无甚好法子,竟是耽误了孩子,请供奉帮忙,救救这孩子吧。”
又叫洛涓上前磕头。
洛涓头磕得诚心,若是真能救她,那就是再造之恩,磕几个头又算什么?
李供奉慢条斯理打开玉盒看了一眼,又缓缓合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祖父和父亲便忐忑起来。
洛涓本来应该也忐忑的,毕竟事关她的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些想笑。
当初无情地把自己当饲料,冷眼看自己去死的是父亲。
现在他倒又担心起来了……
世事真是莫测。
哈。
若不是眼前突然一阵模糊,她也许真的会露出笑容。
李供奉沉吟道:“昨天我就听说了,此子灵根甚是古怪,为族中计,我自是不能不管……”
祖父和父亲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李供奉挥手道:“但你们方才说是金灵蜘蛛,看这丫头脸上的情形,时间许是有些晚了,能不能救得了她,我却是并无把握。”
祖父和父亲面面相觑,此时眩晕已过,洛涓分明看到祖父对着父亲的眼里露出一丝埋怨来,父亲低下了头。
洛涓明明应该担心自己的命运,却仍是忍不住想冷笑。
祖父对李供奉赔笑:“还请您多多费心。”
李供奉微微颌首,示意她上前。
洛涓便低头敛息,挺胸直腰,身姿端凝地走上前去。她虽母亡年幼,但陈妈妈也没放松过她的教养,比起有点小镇姑娘的随意的洛敏、母亲出身可疑的洛倩,无疑她更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即使是在对于俗世不屑一顾的这里,这种风姿依然是赏心悦目的。
李供奉不知不觉,眼里就温和了一分。
他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书生,手指却异常修长灵活,指尖在她脸上溃烂处轻触检查,神情凝重。
洛涓便忍不住忐忑起来。
“再有半年,小蜘蛛便要破壳而出。”李供奉面无表情道:“它们的灵力已经和这小姑娘的神魂纠缠在一起了,灵根也是……你们看到的灵根测试,也跟它们有关。金灵蜘蛛是金灵根,你们看到的最外圈的淡金色,应该不是这孩子的灵根,而是金灵蜘蛛们的灵力体现……”
祖父和父亲又是一怔。
洛总兵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涓儿并没有金灵根,没有五行俱全的中品灵根……”
洛涓心中一窒。
父亲是觉得没有五行中品灵根的自己,价值又未必比得上一群金灵蜘蛛了吧?
李供奉冷冷看他一眼,道:“她的灵根被金灵蜘蛛灵力所限,也说不定不止是中品……”
祖父和父亲大喜过望,又心急如焚,连声恳求:“请您一定要救救我家骄儿……”
李供奉摇头道:“我并无把握,只能暂时困住它们,若是不管不顾,不出三月,这孩子神魂便都被吞噬了。”
说着,他指尖连点,洛涓的脸上便觉得一阵烧灼感,好似有火焰在狠狠地炙烤,然后那些疮包里就爆发出更加剧烈的痛苦,洛涓知道,那是那些蜘蛛们的反抗,就和小时候张妈妈她们想要给自己挑破脓包时可怕的痛苦一样,只不过没有汁液流出腐蚀她的脸而已,而疼痛感却更加强烈……那应该是因为小蜘蛛们在卵里已经比以前强大了很多。
她痛得意识模糊不清,等听到惨烈的,非人的惨叫声,才知道是自己发出来的……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