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一共有六个侍卫,都是洛总兵的亲卫,其中两个,是有灵根法力的,虽然只是浅薄法力,但也绝非普通凡人所能敌。这两个,也可以说是六人中为首做主的两人。
而庄子里这六个侍卫,自然也是要休息的,他们每人每旬歇一天,但因为庄子离城远,也有人是干脆攒在一起歇,也就是一月歇一次,一次歇三天。
那两个有灵根法力的侍卫,有一个人是正常旬休,另一个人却是调成一月歇三天,偏偏这三天里有一天和另一个的旬休重叠了,也就是说,一月里总是有一天,庄子里只有四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侍卫在!
这一点,洛总兵并不知道,甚至除了他们六人自己,也没有外人留意过。
这样一个庄子,这样一个毁了容的小丫头,有什么值得护卫的?
甚至他们私下颇有怨言,觉得洛总兵根本就是找了个借口流放了他们六人。
所以,就算一个月里有这么一天,只有四个护卫又如何?
难道四个身高力壮、精通武艺的侍卫会看不住一个小孩子和一个老太太?
……所以,他们本来可以再谨慎点调开休息日,却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至于洛涓和陈妈妈主仆二人,她们几乎都不知道这件事。
而正是在这一月一次的前夜里,两个有灵根法力的护卫已经离开庄子之后,洛涓和陈妈妈的屋子窗户突然被打开,钻进一个头发乱糟糟、风尘仆仆的人来。
陈妈妈差点尖叫,被对方焦急地一把捂住嘴,道:“嘘,陈妈妈,是我。”
陈妈妈定睛看了又看,才不确定说:“……舅爷?”
洛涓的舅舅今年二十四岁,洛涓母亲生得美貌,她弟弟正有些像她,称得上是个翩翩美男子。
可如今呢?瘦了一大圈,黑了好多层,头发乱蓬蓬,乞丐都比他整齐几分……要不是那双眼睛和声音实在梦牵魂萦太熟悉,陈妈妈真的认不出人来……
“舅舅!”洛涓已经低声唤着,扑了过去,紧紧抱住舅舅的腰。
其实,何尝只有陈妈妈盼着舅舅呢?
洛涓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午夜梦回,她在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何尝不曾一次次幻想舅舅会突然回来,带回救她的方法,她治好了脸,成为一个正常的小姑娘,不求做什么总兵府的大小姐,可以跟着舅舅离开,浪迹天涯什么的……
自从两年前舅舅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就给了她们这绝境中的一线希望。
洛涓的外公是大将军,但将军府里人丁单薄,外公仅有一子一女,也就是洛涓的母亲和舅舅姐弟俩。洛涓外婆去得早,外公重情,不肯续娶,就自己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舅舅可以说是洛涓母亲带大的。
洛涓母亲成婚时,舅舅还没有洛涓现在大。
结果洛涓的母亲成亲没多久,外公又在战场上被流矢击中而死。
舅舅当时只是一个孩子,却成了将军府唯一的主人。
稚子手持万金,手下奴仆家将们,有不忠诚的就蠢蠢欲动;族里有点心思的,也都想来抢家产;更有外头那些不务正业的,个个都想来骗点银钱。
母亲本应回去支应舅舅,可她动了胎气,已经只能卧床休养了。偏偏所嫁非人,也完全指望不上洛总兵。
再后来,过了几个月,母亲生下了洛涓,自己也大出血死了。
舅舅真的成了一个孤儿。
他干脆遣散大半仆从,把府门封上,自己把自己关起来读书练武,不见任何人。
直到二十岁,他终于武艺大成,破府门而出,开始整理家业,惩治恶奴,把手已经伸进来的族人们从自家产业里打出去。这前前后后就花了两年,才算把府里和庄子铺子的事一一理清楚。
家里一安定,舅舅立刻就来找自己的外甥女,自己姐姐留在人间的唯一的骨肉……
结果,发现姐姐惨死之后,外甥女小小年纪竟遭此厄运,更是被其生父继母如此苛待,舅舅大怒,要去找洛涓父亲洛总兵理论,洛总兵身怀法力,位高权重,哪里把年纪轻轻无官无职也无灵根法术的前大舅子张云麒放在眼里,见都不见。
舅舅悲愤之余,发誓要踏遍五湖四海,寻访名医高人,给外甥女治好脸,带她离开。
这一去,就是整整两年有余。
洛涓都不敢抱有希望了,舅舅却真的回到了她面前!
即使舅舅没有找到法子医治她又如何?
至少他还在想着她念着她,没有抛弃她!
至少这世上她还有一个真正的亲人。
“涓儿……”舅舅摸摸洛涓的头,压低声音又急促道:“你们俩不要慌,也别发出声音,听我说……”
洛涓和陈妈妈四只眼睛立刻乖乖地认真看着他,等他说。
“……咱们必须要赶快离开这里,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逃。”舅舅说:“涓儿的脸不是得了病,是被她继母害的。”
陈妈妈一脸果然如此。
舅舅还在继续说:“……我查出那女人是西南宁家人,她出生的家族就有修炼之人,但是巫蛊旁术,主要是摆弄蛊虫。涓儿脸上当时我刮下来收藏在瓷瓶里的脓液皮屑,还真被我找到了懂的高人……”
看张云麒说得口干舌燥状,陈妈妈连忙给他倒了一碗茶,张云麒接过来就一口喝干,豪放地用袖子一擦嘴,再配合他如今的形象,哪里还有半点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是一种叫作金灵蜘蛛的奇虫,这虫子很是难得罕见,更难得的是这虫子产卵寄生人体很难成功,如果成功,孵化出的小蜘蛛会是做傀儡术的绝佳材料。你继母选这个虫子,恐怕不是偶然,而是冲着你父亲……”
张云麒说得点到为止,但洛涓如何听不明白!
父亲痴迷修炼,对自己亲缘淡薄,继母选的这个虫子,正是为了投其所好,父亲恐怕早已得知真相,却选择了不为自己祛除虫卵,而是把自己当成了养虫的容器!
宋妈妈和小云听不真切,都没弄明白,宁氏对洛倩说的父亲要用自己来做什么傀儡,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洛涓心头一时冰冷,一时火热,自己在世上血肉相连的父亲,原来不止是不爱自己,不关心自己而已,竟是在知道别人害自己时,为了利益选择了给别人递把刀……
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成为饲养灵虫的容器!
“你父亲大概是知道的,这庄子里的侍卫就是为了看守你才在这里。”舅舅还在说:“我已经在庄子外潜伏了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两个会法术的侍卫不在这里……咱们必须赶快离开!据说这金灵蜘蛛卵孵化时间是九年,九年一到,幼蛛破体而出,它会吞噬寄主神魂,所以它破体之时,寄主身死魂消……我要快些带你去找高人设法救你!”
九年,父亲一直在等自己死……
就像这庄子里养的猪羊鸡鸭一般……
连养的法子都要选最省钱的……
洛涓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不是惯常的模糊,最近半年,她经常会突然一阵子看不大清楚,大概是那些小蜘蛛在吞噬自己神魂的缘故吧。
在这模糊中,她擡头看到舅舅瘦削的脸,被晒得漆黑,还隐隐有些伤痕,不知道在为自己寻医问药的途中,吃了多少苦……
眼泪夺眶而出,她狠狠地擦掉,说:“好,咱们快走吧!”
张云麒点点头,又对陈妈妈说:“这些年辛苦妈妈!我们这就一起走,但是出去之后,我只能带着涓儿一人,妈妈得自己离开,生死难卜……对不起妈妈了。”
陈妈妈本来就是张家陪嫁,军旅之家见得多了,也颇有些家将为主人舍身的气魄,含泪道:“大公子说哪里话来,大小姐遗命让老奴照顾小姐,老奴却不曾护得小姐周全……万死难辞其罪!现在老奴这把老骨头,能为小姐迷惑追兵,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大小姐指的当然是洛涓的母亲,陈妈妈听了张云麒这些话,心中对洛总兵已是恨极,现在恢复了洛涓母亲出嫁前的称呼,表示和洛家一刀两断。
张云麒站直身子,沉声对洛涓说:“涓儿,你给陈妈妈磕个头,她养育你十多年,当得起你一跪。”
洛涓已经听明白了舅舅和陈妈妈的对话,一时泪如雨下,死死地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音,照着舅舅所说,跪下对着陈妈妈珍而重之地磕了一个头,却没起来,肩膀不住抖动,眼看控制不住就要大哭出声。
陈妈妈哪里肯受小主人一跪,自己也连忙跪下,搂着洛涓,低声哭道:“小姐,折煞老奴了……”
洛涓自出生以来就和陈妈妈相依为命,哪里舍得让陈妈妈去替她引开追兵,可是舅舅带不了两个人也是事实,她又如何能开口来为难舅舅。
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叫进退维谷肝肠寸断……
张云麒把她们两个拉起来,道:“你们不要浪费时间哭,一会儿出了庄子我带着你们到大路上,那里有我的一辆马车,陈妈妈坐马车走,我带涓儿从林子里走,追兵不一定追哪边……若是陈妈妈你被追到了,只说我们要回张家去,那姓洛的不一定会杀你;若是不被追到,马车里有些银钱,你就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下去……不死总有再会之日。”
陈妈妈恭敬说:“是,大公子。”
张云麒说:“不必收拾东西,这便走吧。”
洛涓和陈妈妈轻手轻脚跟着张云麒出门,屋里灯还留着,还把被子和一个陶罐摆成个看书的人形,好似洛涓在灯下看书。
此刻也算夜深人静,庄户人家没什么娱乐,几乎都睡了,七八年来没遇到任何情况的侍卫也根本不值夜,早早睡觉。狗都被张云麒放倒了,路径张云麒也是摸得一清二楚,竟是轻轻松松,三人就顺利悄然走了出去。
对着外面的晚风、星空,风吹动的河柳和树边成片的野花,洛涓和张妈妈才稍微松了口气。
张云麒小声道:“从庄子那边小路走,好在最近没下雨,不容易踩出脚印……”他把洛涓背到背上,一手托着陈妈妈肘部,让她走路轻盈些……
他自己轻功不错,这样背一个托一个,寻常人要走半个时辰的路,他们也只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大路上,远远就看到了马车和马匹影影憧憧的影子。
洛涓在舅舅背上,视力恢复了一些,可这大晚上没有灯,还是看不大清楚,模模糊糊到了马车跟前,听到舅舅对张妈妈说:“这就上车吧。这车夫也是咱们府里的,到了清远县你们就离开马车分头走吧,如此不容易被找到。”
洛涓突然明白:舅舅本可以不那么麻烦带陈妈妈出来的,他应该也根本不是真的为了要陈妈妈给引开追兵什么的——这马车夫自己就可以引开啊!
他是为了给陈妈妈尽力寻条生路。
这世界真奇怪,有父亲那样恶毒到等着女儿死的坏人,也有舅舅这样一个家中老奴的性命也不肯轻易舍弃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