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芜菱成名甚早,九岁便以一篇《再拟恨赋》名动京师,是人人称羡的才女,也算是陆纬的骄傲。
她其实也很知道,高门大户不讲究这些,觅的是家室高贵,母族得力,端庄娴雅的媳妇,“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说着玩玩的,像她这样出风头,对自己将来的婚事恐怕有些妨碍。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母亲早亡,陆府妻妾相争,连父亲原配,德忠侯府的嫡女方氏留下的嫡长女,她的姐姐陆芜蘅都处境艰难,何况是她?
陆芜蘅有得力的母族,有亡母留下的丰厚嫁妆,婚嫁尚且被贾氏远嫁去了河东崔家,虽然崔家确实门阀高贵,若是生母谁舍得女儿远嫁呢?
她的亡母不过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家世最多能称一句清贵,如今只得一个不曾入仕,在老家耕读的舅舅,母亲留下的嫁妆也不多,又能有什么念想?
她在陆府,素日能够依靠的,不过是父亲因为她的一篇新文新诗投注来的关注和欢喜。
所以,她只好做个一点也不知道内敛低调的才女。
木牢中铺了稀稀落落的稻草,一个角落里放了几个恭桶,和木牢的栅栏一样,黑乎乎的,油漆脱落斑驳,带着陈年的隐隐臭气。
可是看奴婢们关的木牢,还不如这个,里面稻草更稀落,还潮湿。
顶上的天窗投下几缕阳光,那般烈的光在这样阴暗的牢狱中也驱不掉半丝阴寒,更驱不走两家这几十个女人内心几近决堤的绝望。
贾氏带着儿子女儿蜷缩在了一个角落,霖哥儿把头藏着她怀中,贾氏又摩挲着芜桂的头顶,轻声安慰:“莫怕,莫怕。”
桂姐儿眼泪便怔怔流下:“母亲,父亲他真的……”
贾氏撑不住,眼泪也流了一脸。“莫要说了,桂姐儿,娘会保护你,不要怕……”
芜荷则在离关奴婢侍妾的木牢最近的地方,双手紧紧抓住发黑粗糙的木栏杆,哀声哭泣:“姨娘……”
青姨娘也从那边伸出手来,流泪哭叫道:“荷儿……”
陆芜菱一时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默默走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把周围的稻草整理得略微厚实蓬松些,坐了下来。
周围只有一些小声的呢语和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啜泣。
下午时有人来送夕饭,是提了四个大木桶,两个大盒,木桶里面是稀粥,四个木牢中各一个,两个大盒里是又硬又粗的馒头,却只有主子们关的两个木牢可以分到。
一摞缺口,污黑的粗陶碗“哐里哐当”被扔在烂稻草地上。
姚家婢妾们关的木牢里最热衷,甚至还争抢起来,姚家女主子们倒还好,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去扶起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去盛了一晚粥,一个馒头,忍泪过来道:“母亲,您就忍受一时,吃点吧,不吃只怕身子受不住了。”
另一个女子也劝道:“是啊,母亲,虽是器物简陋肮脏,总比饿坏了身子好……”说到简陋肮脏,声音哽咽了下。
姚家老太太老眼浑浊,默默叹了口气,低声道:“难为你俩孝顺,只是老太婆出身农家,早年连农活都干过,这些年虽然享尽了福,哪里会受不了这些,只是我两个儿子现在生死不知,我还独活着作甚?”
两个女子忍不住啜泣起来,继续低声劝告。
那边婢妾们却为了一碗稀粥争打起来,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斥道:“作死的浪蹄子们!知不知道廉耻!昨晚受辱的贱婢们,不自己一头撞死,还等着主子们回头收拾你们?”
那边有几个娇声媚语地掩面哭了出来,还有人大声讥笑,可这是却有个声音不服气道:“我们本是以色事人的下贱之人,只是昨晚却也不是我们愿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另一个声音干脆就嗤笑:“这时候还摆什么主子的谱,都是眼看要卖身为奴的,谁又比谁强呢?”
这话一出,就被好几个粗细年龄不同的嗓音同声斥骂,老太太气得咳嗽不止,手哆嗦着指着那边:“好个牙尖嘴利的贱婢!”
那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掩面哭了起来:“媳妇无能,这贱婢平素就仗着老爷宠爱,连媳妇亦不放在眼中,竟叫她这般气着母亲……”
相比起姚家那边的闹剧,陆家这边无论是主子这边还是奴婢那边都没什么人对那连狗食都不如的牢饭感兴趣,一时都只顾小声啜泣,竟无人起来盛饭吃。
陆芜菱想,姚家起初必然也是如此。
人是铁,饭是钢,如果不想死……
也罢。
她轻轻站起身来,走过去盛了一碗粥,隔着木栅栏,对着那边奴婢们道:“但凡能吃得下去的,都起来吃点东西。”
她转身时看到缩在角落的贾氏和桂姐儿霖哥儿,实在不想此时去对着一贯面甜心苦的继母扮演母慈女孝,如姚家两位媳妇,巴巴盛饭过去伺候,便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母亲便是吃不进去东西,需想到霖哥儿还小呢。”
九岁的霖哥儿擡起头来,看着她:“二姐……”漂亮的杏眼泫然欲涕。
虽然贾氏和桂姐儿性子令人憎厌,霖哥儿却向来挺可爱的,毕竟是一半血缘的弟弟。
她低声说:“霖哥儿,给你娘盛一碗,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霖哥儿听了答应一声,真的起身去盛粥,那边奴婢们中许妈妈和乱絮繁丝首先站起来去盛粥,许妈妈还眼泪汪汪一脸忠仆模样对着贾氏道:“夫人,您快吃点东西吧,舅爷必是要使人来赎您的,您要保重身体啊……”
从未做过这等活的霖哥儿盛了两碗粥回去给母亲姐姐,又转回来给自己盛,陆芜菱看了心软,道:“馒头虽然难以下咽,霖哥儿还是吃一个罢。”
霖哥儿立时便答应:“是,二姐。”
陆芜荷还在抱着木头栏杆哀哀哭泣,青姨娘却已经振作起来,道:“乖女,快去吃点东西。”
陆芜荷哭着摇头:“我哪里吃得进去?”
陆芜菱也不去劝她,一是素来不喜她爱耍小心眼,心术不正,又会作娇怯状,比跋扈的贾氏娇横的桂姐儿更加不招人待见,二来也知道便是劝说她也不会吃,反要装模作样作出痛不欲生状,说不得还要说爹爹如此二姐怎还有心思吃饭之类的诛心之语。
她装作看不见那碗边的豁口和一圈黑,看不见稀粥里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烂菜叶子,一口口喝下去,腹中慢慢有了几分热气,她的泪腺才仿佛刚刚苏醒,咸味的泪一滴滴滴落在碗底。
却无声无息,在这人人都在哭泣的木牢,没有人看到她也在流泪。
傍晚将黑的时候,才真的是噩梦一般,一群酒足饭饱的兵丁衙役,嘻嘻哈哈进来,大部分进了姚家婢妾们关的那个木牢,也有几个抢进了陆家奴婢们的木牢。
姚家婢妾们中间爆发出一阵哭喊,那些兵丁几乎一人抱了一个,当众便撕了衣裳往地上按。
女子们的哭泣哀求似乎只是给他们添了兴致,他们应是做老了这些事体,还在那闲聊:“小陆,今天可别再一盏茶就不成了!”
“哈哈,小陆,老大哥这儿有好药,回头给你几丸。”
“这个贱货真泼辣,昨天抓伤我脖子,今天还想抓我眼睛……”然后便是“啪啪”的打耳光声音,男人粗鲁又隐含兴奋的声音:“贱货,你还敢不敢了?”女人被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呜”哭声。
旁边还有人在笑:“老刘,你行不行?要不跟我换吧,我这个柔顺得很,只会哭。”
“老刘”喘着粗气骑在那女人身上,动了起来:“你知道啥,烈马骑起来才有劲。”
还有半哭半亢奋的女人声音尖锐不和谐地响起:“老太太,奴婢又失了身了,求死不得啊,您老人家快来赐奴婢一死吧……”正是白日出言挑衅姚家老太太的那个侍妾。
姚家女主子们的木牢传出老人忍不住的咳嗽声。
那三十多岁的长媳带着哭腔怒叱:“贱婢闭嘴!”
还有人在争抢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绝美妾侍:“昨儿你都轮过了,今儿也该论到我们兄弟了。”
“这都半死不活了,有什么好抢的?”
陆家这边笼子也很热闹。
因为白天头儿交代过不许影响创收,而陆纬妾侍不多,之前有个生过儿子的姨娘还遁入了空门,几乎只有青姨娘一个,所以进了陆家木牢的四五人骂骂咧咧的,有三个人直扑青姨娘,另外两个骂骂咧咧找出两个长得还成年轻点的管事妈妈拖在地上。
一个管事妈妈杀猪般叫唤,被打了几耳光,不敢叫了,只敢小声哼哼,那男人骑上去,就被弄得渐渐失了调,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奇怪声音。
另一个便只是始终低声哭。
最热闹的当然是青姨娘那儿,两个男人首先把她扒光,一前一后弄起来,陆芜荷尖声哭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着嗓子叫:“放开我姨娘,放开我姨娘,呜呜,你们放开她……不!不要这样……”
青姨娘只是哭着求陆芜荷:“荷儿,闭上眼睛,别看我,别看姨娘,求求你……”随即嘴里被塞进异物,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再也说不出话。
那两个男人已经前后动起来,还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陆芜菱虽然素日厌恶青姨娘,也闭上眼不忍看她此刻惨状。
陆芜荷还在不断发出尖锐的哭叫,那两个男人似乎觉得在十三岁,如花似玉的女儿面前人妻风韵楚楚的母亲是很爽的一件事,说些污秽不堪的下流话。
“小姑娘你别哭,等过三天没人赎你,哥哥们把你弄来和你娘一起舒服,哈哈……”
“不成呢,头儿要卖好价钱,肯定不许。”
“弄来过过干瘾也成,只要不那个……嘿嘿,母女俩并排躺着,看着都爽……这娘们真骚,怪道陆尚书除了她就没别的妾了……”
陆芜荷几乎要疯了,她站着拼命摇那栏杆,又转身绝望地尖嘶:“母亲,求你想法子救救我姨娘啊,让我干什么都行。”
贾氏只是缩在角落里,桂姐儿被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吓疯了,再也不是那个平日那个无所畏惧的娇蛮小姑娘,拼命把头缩进母亲怀中。贾氏也流着泪,惊惧地捂着儿子女儿的眼睛和耳朵,可惜只有两只手,捂得了这个捂不了那个。
陆芜菱缩在另一个角落,双手紧紧抱膝,脸色惨白。
她的世界一夜间颠覆。
她以前的烦恼,不过是人生如此无聊,需要应酬忍耐,需要烦恼凡尘俗事,对女子们只能侍奉公婆丈夫,斗妾侍,斗妯娌的生活前景感到百般厌恶,伤感母亲的早亡,父亲有太多妻妾子女顾不上自己……
可是,这里的世界,却是她从未曾想象。
血腥,恶心到恐怖。
比生存还要可怕。
空气里都是陌生的恶心腥臭味道,混合着近在咫尺的马桶的臭气,主子丫鬟们身上的香味,还有哭泣的声音,男人们粗俗淫靡的笑声,和女人们心中的哀伤绝望……
都已经是地狱,为什么大家都还不想死,还想活下去?
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