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脚下……看见你满手鲜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晚八点之后,电动玻璃化为一片黑暗。
亮如白昼的健身房内,高山遥正在拆卸墙角的排气窗口。
“没用的。”宗相宜坐在一个银色的扩胸训练机前,“你这是浪费力气,这里所有地方都被他们检查过了。要是有秘密通道,早就被发现了。”
宗相宜口中的“他们”,当然是那个警校生和自称姓谢的女生。
“再在这里待下去,我要发疯了——”高山遥咬着牙,用力扣住排气窗口的栅栏,猛地一拉!
排气窗口背后当然不会有什么密道,那狭窄的通道只有一拳深,并且一路垂直向上,连蜘蛛侠来了都无法逃生。
高山遥趴在地上望了一眼,便气急败坏地将窗口栅栏扔到地上。
他身上那套白色的修身西装,早就变成了灰白色。那头引以为傲的,带着都市气息的油头,也在洗过头后软塌塌地贴在额头和鬓角。
被绑架的第四天,他和陈皮、冯小米,已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陈皮默默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标有他姓名的储物柜爆炸后仅存的那半张照片,他定定地注视着上面的女人,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面孔,神情中显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情。
“老子可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小遥……”
高山遥自言自语,神情激动而狂躁。
“都他妈觉得是我杀的……那就来杀我啊!躲在背后算什么东西!有本事就出来!”高山遥一脚踢开地上的窗口,怒吼道。
他逮着什么踹什么,从暴力拆卸下来的排气窗口到离他最近的哑铃凳。
高山遥喘着粗气,一脸暴怒。
他的大喊大叫只是宣泄,而非真正的宣战。
宗相宜抱住他的手臂,眼中闪过一抹心疼:“高山遥,你别这样!”
高山遥大喘着气,用力甩开宗相宜的手。
一直都是这样。
他连正眼看她一眼都觉得是浪费,却像个哈巴狗一样围在唐柏若的身边转。
宗相宜站在原地,被甩开的手垂在腿边,渐渐攥了起来。
……
从有记忆起,宗相宜穿的衣服就永远是脏兮兮的。
她曾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脸颊上两块永不消退的高原红,黑红黑红的皮肤,穿着不知哪里捡来的不合身的衣物,瞪着茫然的眼睛等待他人对自己的安排。
“爸妈走了,在家要好好听爷爷的话!”
自称爸妈的男女好几年才回来一次,宗相宜对他们的记忆并不深刻。
有时候他们四五年都回不来一次,她脑海中关于父母的印象就更加浅薄了。
更多时候,他们是从爷爷的谈话中浮现的一个名词。
一个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名词。
自记事起,她就总吃不饱。
家里有一块田,但爷爷一周只去一两次。他每天都去的地方是乡里的小茶馆。两元钱能坐一个下午,几毛钱买一副纸牌能打上一年。
稍微大一点,还没到读书年纪的时候,宗相宜就是在茶馆里面长大的。
一间只铺了水泥的屋子,七八张竹编的桌椅,旱烟的气味充斥着每个角落,男人的脏话和黄色玩笑,对他人母亲的问候,将茶馆挤得满满当当。
爷爷给了她一张小板凳,她就带着脸颊上的两块红霞,茫然地坐在板凳上等候。
等候一天结束,爷爷带她回家。
她曾经想过,奶奶如果还在,她是不是会过得好一些。
奶奶在她还没记事的时候就病死了,爷爷说她得了肺癌,因为咯血被送去卫生院的时候,肺癌已经发展到了终末期。
真奇怪啊,她想,抽旱烟的明明是爷爷,为什么肺癌病死的却是奶奶?
那个时候,宗相宜已经隐隐约约明白,老天爷,是不讲公平的。
后来,她上了乡镇小学。
放学的时候,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把作业做完,然后就去茶楼找爷爷要钱买东西吃。
有时候是两毛,有时候是五毛。
给多少钱,取决于那天爷爷的输赢,或者有没有趁机摸到老板娘的屁股。
这是茶馆约定俗成的规矩,四十来岁的老板娘总会将老公支出去做事,然后扭着腰肢感谢那些特意来小茶馆打牌的中年或老年人。
其他麻将馆门庭罗雀的时候,这家小茶馆始终人山人海。
或许是这个原因,小小的宗相宜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抱走的时候,爷爷没有注意到。
那是一个春天。
直到很多年后,宗相宜依然能够清楚记得。
因为那位老人的腰间,还挂着砍竹笋的弯刀。
那双被旱烟熏得漆黑的十指,脱下了她的棉裤。
八岁的宗相宜,在一个春天,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被撕裂的疼痛。
“这是很不好的事,如果被大家知道了,大家都会嘲笑你,不跟你玩了,以后你也嫁不出去,没人会要的。”
完事后,老人笑眯眯地对她说。
“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给你,拿去买糖吧。”
一张五元的纸币,被折了几折,然后别进了宗相宜的裤子里。
别着弯刀的老人走出小巷,然后身子一拐,钻进了爷爷所在的小茶馆。
他们是好友,日日聚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他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宗相宜还以为是长辈对小辈的喜爱。
那时候的她,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不好的事情诞生了。
如果说出去,爷爷会暴打她,爸爸妈妈说不定也会赶回来就为了打她。她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没有小朋友再愿意跟她玩了。
宗相宜在小茶馆门口踌躇了许久,最终走入了隔壁的小卖部,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根青苹果味的棒棒糖。
从那一年的春天起,宗相宜的人生有了味道,是青苹果的酸涩。
第二次,是半年后,同一个人。
老人在牌桌上说要买烟,冲她勾了勾手指,说要带她去买糖。宗相宜抓紧了小板凳动弹不得,爷爷却浑然不知地笑道:“快跟陈爷爷说谢谢。”
她咬紧嘴唇不愿开口。
“这孩子,你跟爷爷客气什么。”老人走了过来,像第一次那样,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出小茶馆。
她抓着对方的肩膀,用力探出头往爷爷的方向望去。
只有爷爷的背影。
他一无所知,沉醉在那张小小的牌桌上。
而她再一次被撕裂。
“嘿嘿,说谢谢啊,爷爷这么卖力播种,你怎么不说谢谢?”
她害怕再去茶馆。
想方设法地留在家里。
但那张成为梦魇的苍老面孔,下一次直接出现在了她的家门前。
“小宜,最近怎么没跟爷爷去茶馆呀?”
家并不能保护她。
当她在冰冷的炕上清醒过来,看着腐朽的房梁和角落的蛛网时,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家就不是真正的家,所谓的家人,更像是相亲结合的两人在评价这段关系,“结都结了,凑合着过呗”。
结了婚的还可以离婚,诞生在哪个家庭却无法选择。
从一开始的惊惶,无措,辗转反侧,不知从哪一天,还是哪一刻起,她忽然麻木了。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凑合着活呗。
难道还能去寻死吗?
她怕死,她还怕疼,她还有未实现的梦想,逃往城市重新做人。
当越来越多陌生的男人面孔出现在家门前,她已经不去想“不是说好了不要告诉别人吗”。
她中考前的半年,外出打工的父母难得地回来了一次。
他们给了爷爷厚厚一包钱,高兴地说今年效益好,挣得比往年多。
爸爸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膝上,他笑得十分开心,却不知道坐在他膝盖上的宗相宜因为想起了其他令人呕吐的肢体接触而浑身僵硬。
“我和妈妈把你去县城读高中的学费凑齐了。你一定要好好考,以后当个大学生,去爸爸妈妈在的城市找个工作,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宗相宜没有说话,内心也没有惊喜。
她只是在想,哪里有一家人?
只顾着自己的梦想去大城市淘金的父母,还有沉迷赌博任她自生自灭的爷爷。
哪里有她的家人?
离开乡镇的那一天,她以为自己的噩梦结束了。
她坐在同乡进城的摩托车后座上,迎着呼啸的热风,幻想今后全新的生活。
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从前。
她要像电视上的女高中生那样,把辫子编得一丝不茍,坚决不能让一点油污染上她的新校服。
学校报道交费的时候,她把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钱交给登记的中年男人。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数钱,而是从眼镜背后打量着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宗相宜?我听说过你。”他说。
……
“……你搞错了。”
“什么?”高山遥不耐烦地看向宗相宜。
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让他心中生出一些被品评的不悦。
“你一直以来,都搞错了。”宗相宜压低声音,“我才是你的同类。”
“你他妈别说胡话了。”高山遥神色不屑。
她分明已经大变样了,脸颊上的通红不见了,皮肤也变得白皙嫩滑,她花费几万割了双眼皮,贷款找韩国院长垫了鼻子,她穿的衣服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品牌,她的外表已经和真正的城市女孩没什么两样了。
为什么,高山遥看她的眼神,依然像是在看曾经那个自卑又土气的农村女孩?
“我看见了……”她低声说。
那一天,解扬失踪的那一天。
她像往日一样,暗自跟踪高山遥。尾随他们来到那座山。
“我在山脚下……看见你满手鲜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说。
高山遥瞬间变了脸色。
宗相宜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咫尺外的高山遥听得清。
她也是故意,只讲给他听。
那个她独自保守了许多年的秘密。
如今,她不打算再无偿保守了。
“跟我在一起。”
她踮起脚尖,凑近高山遥的耳边。
“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